七月的日头毒得能晒脱人一层皮。

程浩站在公社前院的土台子上。

军绿色的裤子已经湿透，紧贴在结实的腿上。

台下乌泱泱挤满了围观的人，连院墙边歪脖子矮树上都骑着小孩子。

“县革W会决定，授予程浩同志'猎王'称号！”

王副书记的声音—通过老式的喇叭传遍全场。

年轻的小干事，把铜徽章往程浩胸前别，眼中满是崇拜的目光。

更是激动的双手颤抖。

程浩低头端详徽章。黄铜质地，浮雕着下山猛虎，底部交叉着猎木仓与柴刀。

第一排坐着的柳清荷，辫梢用橡皮筋缠了三道的长辫，蓝布衫的领子浆得硬挺挺的。

此时正拿手帕激动地抹眼角。

“哎呦喂，可了不得！”

正当掌声响起时，李淑芬的破锣嗓子突然不合时宜地响起。

“柳知青你那泸市调令到啦！”

在她的手中举着一张牛皮纸信封。

活像举着面胜利旗帜，屁股都快扭到天上去了。

程浩心里咯噔一下。

前世的记忆碎片突然扎进脑海。

火车站台前，远去的绿皮车，柳清荷最后那个模糊的笑脸。

王副书记接过信封扫了眼，一脸褶子的笑道。

“真是双喜临门啊！泸市知青办批准柳清荷同志返城了！”

围观的人群嗡地交头接耳。

王秀莲挤到柳清荷身边，讨好地撞了撞对方的手臂。

“妹子这可是大喜事啊！这下可算熬出头了！”

余光却斜瞟着程浩，等着看对方听到消息后，失态出丑的样子。

程浩咬肌绷紧，后槽牙磨出细微声响。

程建国缩在人堆里，被李春花掐着胳膊不敢动弹。

赵小虎那伙二流子，冲他比下流手势。

赵德柱假模假式地整理着中山装领子，嘴角却翘得老高。

“柳清荷同志，请上来说两句！”

王副书记招手邀请到。

柳清荷迈上土台时，布鞋尖踢到凸起的石块，身形晃了晃。

程浩想要去扶，身边又响起了李淑芬尖锐的大笑。

“哎哟，这还没走呢？这就就舍不得啦？呦呦！瞧瞧这黏糊劲儿！”

柳清荷捏紧手里的介绍信，指甲都掐进了纸里。

“准予返城”四个红字被掐出个指甲印。

“我...”

柳清荷刚开口，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她突然转头，就那么定定地看着程浩。

眼睛里有泪光在闪动。

李淑芬跳脚不满。

“城里姑娘就是矫情！是不是太高兴，所以说话都磕巴了！”

她捅捅旁边赵富贵。

“快去找些糖果分给大家，就算是给柳知青送行了！”

“我不走！”

这三个字轻得像片纸片，却把全场都砸的没声了。

柳清荷把介绍信伸到众人的面前。

声调越来越轻快。

“我要申请继续留在咱们红星大队。”

“你脑子进水了吧？”

“李淑芬真想拿个棍子抽人。

“泸市啊！那可是大泸市！”

程浩感觉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柳清荷双目清明，腰杆子挺得笔直，像空中扬起的旗帜。

“我在村小教做了快一年的老师。”

说话的声线虽然颤，但却字字清晰。

“王铁蛋刚会读课本的时候，赵小花能写出一百以内加减法的时候。”

她突然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只有半截的粉笔头。

“我要是回泸市，谁来教他们？”

原本还在台下嬉闹的村里孩子，突然哇地哭了。

王寡妇冲出来指着李淑芬鼻子骂。

“就你有一张巧嘴是吧？人家柳老师舍不得娃娃们没人教，也不行吗？”

“我哪有！“李淑芬蹦得老高。

“她哪里是舍不得孩子，分明是跟程浩有作风问题舍不得走！”

啪！

程浩的猎刀擦着李淑芬头顶，钉在后面的柳树上，刀把嗡嗡直颤。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再敢侮辱柳清荷！”

程浩声音比寒潭还冷。

“下一刀割了嘴巴！”

李淑芬踉跄着摊坐在地，地面上伸出一片水渍。

赵小虎刚要动弹。

程浩一个眼风扫过去，这痞子立马低下了头。

在众人错愕中，柳清荷唇角忽然扬起。

撕拉！调令在她手中裂成两半。

“学生们需要我！”

她随意的扔了后，看向程浩。

“还有人也期望我留下来！”

程浩耳朵尖腾地红起来。

台下王寡妇带头鼓掌。

老保管员更是带头捐了半年工分，来给学校买本子。

“好啊！”

王副书记拍板叫号！

“柳清荷同志留任村小代课老师，记工分加每月五元津贴！

程浩同志兼任公社民兵副队长！”赵德柱脸色青黑一片，却不得不跟着鼓掌。

程浩正发愣，突然被撞了个趔趄。

柳清荷扑进他怀里，脑袋顶着他下巴颏。

“发什么楞呢，高兴坏了吧。”

程浩手足无措地僵着，突然感觉衣兜一沉。

柳清荷往他兜里塞了个东西。

一枚红线绣的平安符，歪歪扭扭绣着“浩“字，针脚粗得像蜈蚣爬。

“真难看！”

柳清荷双颊微红。

“不喜欢我可以送给别人。”

程浩一把抓住柳清荷的手。

突然想起前世临死前，攥着的那个褪色平安符，喉头猛地发紧。

柳清荷的掌心全是汗，却软得像棉花。

“程副队长！”

王副书记接着说道：“公社要组建打虎队，你来当负责人！”

李淑芬正由王秀莲架着胳膊，闻言腿一软，差点带倒搀扶的人。

赵小虎一伙人灰溜溜往院外蹭。

程浩故意亮出猎刀在裤腿上蹭，吓得他们仓皇逃窜。

散会时日头已经偏西。

程浩和柳清荷走在田埂上，后头跟着群叽叽喳喳的娃娃。

晚风把柳清荷的辫梢吹得直往程浩脸上扫，痒丝丝的。

“程浩！”李淑芬的嚎叫突然打破宁静。

她是跟着赵德柱堵在村口的。

身后跟着几个青壮小伙子。

“伤风败俗！”

赵德柱义正辞严地抖着张纸。

“有人举报你们搞不正当男女关系！”

柳清荷吓得往程浩身后躲。

程浩眯眼看清那“举报信“上李春花的签名，冷笑一声。

他慢悠悠解下腰间虎皮，往柳清荷肩上一披。

“冷，披着。”

“赵德柱被这无视激得跳脚。

“给我捆起来！”

“我看谁敢！

王副书记的自行车铃铛急响着冲进人群。

老头儿跳下车就开骂。

“赵德柱！我记得你那小舅子，私吞救济粮的事还没交代呢！”

赵德柱顿时蔫了。

程浩趁机亮出猎王徽章。

“王书记，我正要去公社汇报打虎队组建方案。”

“好！“王副书记说完后，

转移视线，狠狠瞪了眼李淑芬。

“有些同志，思想很成问题啊！”

还没有离开的人群作鸟兽散。

程浩袖口传来细微牵扯，转头对上柳清荷欲言又止的眸子。

她发间有树叶，程浩自然地伸手拂去，指尖在斑驳夕照中顿了顿。

“真要进山打虎？”

“嗯。”这声应答混着晚风，惊起田埂边的蚂蚱。

“以后带你一起上山。”

柳清荷突然红了脸。

“谁答应要跟你去了！”

却把虎皮往身上裹得更紧了些。

夕阳给她镀了层金边，连睫毛都在发光。

程浩摸出兜里的平安符。

空了多年的新房，突然被填得满满当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