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落在新打的剑匣上时,陆青正教周寡妇的幼子辨云识剑。
染坊晾晒的蓝布被细雨浸透,布料纹理竟自行游走成剑气长城的微缩图。吴秀才举着油纸伞路过,伞骨突然抽芽开花,惊得檐下躲雨的雏燕扑棱棱抖落剑羽。陆青伸手接住一片青羽,羽毛根部刻着蝇头小楷:"甲子年冬,陈平安赠宁姚。"
"先生看这个!"茶摊阿婆的孙儿举着竹马跑来,木马四蹄缠着褪色麻绳。孩童挥舞间,麻绳缝隙渗出琥珀色酒香,在地上凝成个持剑的小人儿。小人舞剑的招式,分明是那夜镜中宁姚所授。
暮色漫过打铁铺新砌的烟囱时,全镇剑器开始低吟。
周寡妇抱着襁褓中的女儿倚门而立,婴孩腕上银镯突然脱落,在空中旋成满月。银辉照亮祠堂匾额后的暗格,三百枚生锈的门钉簌簌而落,每颗钉帽都刻着守城修士的姓氏。陆青弯腰拾起一枚,锈迹剥落处露出"陈"字半角。
子夜更鼓响过三巡,剑冢岗传来裂帛之声。
陆青踏着青石板上的月痕走去,见三百青铜棺椁正自行开启。棺中并无尸骨,只有孩童的拨浪鼓、妇人的木簪、老者的烟斗静静躺在锦缎上。每件器物突然凌空飞起,在月光下拼凑出完整的剑气长城——城墙砖是吴秀才的砚台,烽火台是茶摊的铜壶,连箭垛都是周寡妇的银簪排列而成。
"这才是真正的剑冢。"陈平安的虚影从城墙阴影里走出,独臂握着半壶温酒,"葬的不是剑,是剑修舍不得的人间。"
五更天落雨时,最后一层茧破了。
陆青站在重生的剑气长城上,看见青石镇的炊烟与剑气交融。肉铺的斩骨刀在案板上演练《霓裳羽衣曲》,私塾的戒尺教《逍遥游》生出剑翎,连周寡妇晾晒的茜纱都在风里舞成宁姚的剑穗。
陈平安的虚影愈发淡薄,却将木剑插进城墙砖缝:"当年我留了颗剑种在人间,如今这种子..."话音被晨钟撞碎,独臂人化作漫天松子糖雨,每颗糖纸上都写着半句剑诀。
十年后的清明,私塾稚童在祠堂前玩闹。
穿桃红袄子的小丫头举着木剑追蝶,剑尖挑破蛛网的瞬间,三百道炊烟齐化青虹。陆青坐在老槐树下温酒,见琥珀色的酒浆里浮出两张面容:一张是铜镜里自己添了风霜的脸,另一张是吴秀才正在教《出师表》的侧影——那书页间跃出的"臣"字,分明是当年剑气长城的布防图。
暮鼓沉沉,新生的剑修们踏着青石板归来。
他们背着药篓的说是去采剑气莲,拎着鱼篓的说是钓剑意鲤,连捏面人的老翁都声称要塑三百剑灵。陆青笑着抿尽残酒,怀中的"久别离"突然自行出鞘——剑身缠着今晨才换的新麻绳,绳结处系着颗松子糖,糖纸被夕阳映出两行小字:
"剑在春风里
年年护新桃"
青石镇的早市依旧喧闹,吴记杂货铺新进的铜镜会自行演练基础剑招,王屠户的斩骨刀偶尔在案板上写《将进酒》。外乡游侠慕名来访,总被茶摊阿婆用剑气煮的云雾茶惊得失了言语。
偶尔有白须老者指着老槐树说古,说三百年前有位独臂剑仙在此埋过剑种。稚童们追着问后来呢,老人便指着铁匠铺方向笑——那里正有个青衫人教幼童缠剑柄,麻绳绕到第九圈时,晚风恰好送来周寡妇新蒸的槐花糕香。
剑在鞘中暖,春从枝头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