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过染坊的蓝布时,陆青发现周寡妇的肚子在发光。
她正踮脚晾晒新染的茜纱,衣襟下透出鹅黄色的光晕,像是怀揣着半轮月亮。陆青握着的竹竿突然生根发芽,嫩芽穿透掌心也不觉疼痛——那些翠绿的叶脉里流淌的竟是剑气。
"陆先生看够了么?"周寡妇忽然转身,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划过腹部,布料裂开处露出青铜剑匣的纹路,"这是今晨在祠堂门槛下长的。"
剑匣表面的北斗七星缺了天权位,缺口处嵌着半块桂花糖。陆青怀中的槐树皮突然发烫,树皮裂隙渗出琥珀色酒浆,精准滴入星位空缺。周寡妇的裙裾无风自动,三百道茜纱化作剑旗猎猎作响,每面旗都绣着守城修士的遗言。
正午的私塾传来惊呼。吴秀才捧着《滕王阁序》冲进铁匠铺,宣纸上的墨字正在羽化。落霞与孤鹜齐飞"的"鹜"字振翅而出,竟真是只独腿的青铜剑傀。它在熔炉上方盘旋三周,突然俯冲进赵师傅的酒葫芦。
"该喂剑了。"赵师傅的左眼蒙布渗出血珠,七星朱砂移位成杀破狼格局。他掀开后院青石板,露出深埋的剑池。三百把生锈的残剑倒悬池中,剑柄麻绳系着婴孩的襁褓,每块布料都绣着"平安"。
陆青伸手触碰池水的刹那,整座青石镇开始倾斜。茶摊的条凳化作登天梯,肉铺的秤砣变作坠星石,周寡妇妆奁里的胭脂盒喷出狼烟。他看见自己的倒影站在倾斜的屋檐上,正将木剑缠上第七圈新麻绳。
暮色染红剑池时,第一声婴啼刺破云霄。
吴秀才家的新妇临盆了,产婆剪脐带的剪刀迸出火星。婴儿掌心天生带着剑茧,啼哭声中混着龙吟。更诡异的是,接生的铜盆里浮着半片城墙雉堞,血迹正沿着砖缝勾勒出三个字:陈平安。
子夜时分,陆青在槐树洞找到失踪的赵师傅。
老人正在用断剑剖开自己的胸腔,肋骨间卡着把生锈的钥匙。"三百年前我欠他的。"赵师傅把沾血的钥匙塞进陆青掌心,"这把钥匙能打开所有剑修的坟墓。"
钥匙插入树洞裂隙的瞬间,青石镇所有的水井开始倒流。陆青看见井底浮出三百具青铜棺椁,每具棺材都刻着同样的墓志铭:
"此处长眠者,曾与陈平安并肩出剑。"
他蹲在井沿磨柴刀,青石板上晃动的黑影突然脱离本体。那道影子捡起枯枝作剑,对着晨雾划出北斗七星的轨迹。当第七颗星位亮起时,檐下燕巢里的雏鸟突然振翅,绒毛化作剑气刺穿了蛛网。
"陆先生!"茶摊阿婆端着绿豆汤过来,碗底沉着三粒刻字的莲子,"今早井水煮的,喝到最后会尝到桂花味。"
陆青啜饮时,莲子突然在汤面游弋。最大那颗裂开缝隙,露出半截木剑的虚影——正是梦中青衫客缠麻绳的那柄。剑影映在碗壁上,竟与周寡妇腹中透出的青铜剑匣纹路严丝合缝。
正午的日头有了重量。
陆青帮吴秀才修砚台时,墨锭突然渗出鲜血。血珠在宣纸上滚出《出师表》,每个"臣"字都化作持戟的士卒。当写到"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时,纸面突然燃起青焰,灰烬里浮出半块城墙砖的虚影。
"您看!"吴秀才颤抖着指向砖面裂痕,那里嵌着片褪色的麻绳,"今早祠堂香炉里长出来的......"
暮色染红剑池时,陆青终于明白赵师傅的遗言。
三百具青铜棺椁浮出井口,棺盖缝隙里伸出缠麻绳的手。那些枯骨握着的并非兵器,而是孩童的拨浪鼓、妇人的木簪、甚至茶摊缺口的陶碗。每件器物都在震颤,发出的却是清越剑鸣。
子夜更鼓响到第十三声,陆青抱着啼哭的婴孩登上祠堂屋顶。
全镇的门窗开始自动开合,像三百张吞吐剑气的嘴。周寡妇的妆奁炸开,胭脂凝成个红衣女子,正用簪子教新生儿握剑的姿势。那婴孩掌心剑茧突然发光,映得祠堂匾额上的蛛网都成了剑阵图谱。
五更天落雨时,真相终于刺破雾霭。
雨滴悬停在陆青眉前三寸,每颗水珠里都站着个模糊身影。三百年前的守夜人、昨夜剖心的赵师傅、甚至此刻襁褓中的婴孩——所有倒影齐齐举剑,剑尖所指处,他掌心的"平安"剑纹正在渗出血珠。
血珠坠地的刹那,整座青石镇开始崩塌。
瓦片化作剑鳞升空,槐树抽出青铜枝桠,连周寡妇的银簪都变作游龙。陆青看见自己的倒影站在倾斜的天地间,正将木剑缠上第九圈新麻绳。当最后一缕麻绳系紧时,三百里外传来山崩地裂的轰鸣。
那柄插在剑冢深处的"久别离",终于完整地挣出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