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天才蒙蒙亮，李丹带着小牛便赶到城隍庙。
他心里高兴，县上批下一百四十两代役钱，其中七十五两（扣除先预付给李丹的五两，其余在完差后付给）昨日傍晚他已从户房领到。
这会儿银子在小牛肩上发出悦耳的碰撞声，这些亮闪闪的小家伙对李丹树立权威大有裨益。
城隍庙后头那豁口按李丹要求站了个岗，不许人随便进了。
哨兵穿着簇新制服，上身下摆至膝，系青色布腰带，胸前补子上缀“辅”字个补子。
李丹知道身面应该是“余干”二字，青、白对比非常明显，看了便知是这队里的，遇匪还可区分敌我。
第一批二十件优先给负责警戒的第一伍和什长们，整齐也有气势。
不过那哨兵倚墙挖鼻的样子令李丹怒火中烧，过去便是一脚。
“邓宝子，你糊弄鬼呀？再这么站岗滚回草房子里喝汤去！”
那是个南城的帮闲，听了赶紧跳起来，拄着齐眉棍学衙前差役老爷们鼓着腮帮子瞪起眼，引得围观娃娃们哄堂大笑。
进院一看，宏升酒店送来朝食，是面馍和一荤一素，青菜肉片炖豆腐和过油落苏（茄子）。
没怎么见过肉的众人已在汤桶前列队等着打饭，吃食在前士气如虹。
宋小牛捧着碗给李丹，不料他摇头：“牛哥你是镇抚，须记着咱的军法，弟兄们没端好饭碗前不许给我盛饭，明白了？”
说完大声告诉：“弟兄们记着，只要在营地里士卒优先，伍长、什长次之，最后才是我！”
说完就见赵丞犹犹豫豫从前边走出来，他是副队，当然不好意思吃得比李丹早。
“嗯，这人虽是赵家狗腿，还算有救。”
李丹想着，转头就见哨兵身旁有张熟悉的圆脸一晃，过去抓住胳膊拎出来看果然是李勤。
见他穿件米色箭袖沾满灰尘，头上带着网巾，顶块褐色的缁巾，一脸的汗。
李丹笑着问：“你这是从靶场上溜出来的吧？瞧这身灰尘准是又爬墙！”
“三兄，我听说你带兵了，心里痒痒得实在呆不住。”李勤用袖子揩抹着脸上，嘿嘿笑着央求：“三兄和县尊说说，出征时算我一个呗。”
“我们这是应差代役，又不是骑着驴子到琵琶湖边踏青，你难道满十五了？”
“这，”李勤嘟起嘴：“非要十五？”
“法令说的，年十五以上算成年丁口，除了算税赋、服劳役还可以讨婆姨。”李丹摆出大人架势拿这个虎头虎脑的小弟弟开玩笑。
顾大、三熊等相熟的兄弟都笑起来：“四郎先回吧，稍微忍忍，不在这一时！”
“是呵小公子，你现在来找三郎，家里可同意？”
“还没弓弦高哩，着急上战场去做什么？有我们兄弟就够了，对不对！”
“好啦、好啦！”李丹挥挥手，拉过弟弟说：“不是为兄不想带你去，可朝廷法令如此。
再说我们是代役，三叔堂堂举人怎会同意你跟着？
回家吧，别叫婶娘知道了到处寻你。
等过几年你长高些，拉的弓更硬，射得更准，为兄想不带你出门都没得理由！”
好容易劝着李勤不情愿地转身走了，三熊一手抓俩馒头嘴里嚼着来到身后，问：“你真不带四郎？他会生气的。”
李丹没理这憨子歪头看宋小牛：“你知道他要来找我是不是？”
宋小牛一愣，马上说：“哟，我得多盛点菜去，好像这点不够吃呵！”说完撒腿便跑。
吃过饭，李丹拿起县里给的盾和矛左看、右看，这时顾大凑过来，满脸为难说：“三郎，人……，多了一个人。”
“嗯？”李丹正想事，看看他问：“什么人？”
“毛仔弟，你晓得的，成衣铺老纪的帮闲。”
李丹眨眨眼，脑海里浮现出个小个儿。
这娃儿几年前流落到余干，老纪可怜给了口饭吃，平日就帮着做些递送衣物的活儿，也帮邻居们跑跑腿什么的。
“他跟来做什么？小孩子怎能出夫，做不得数的！”他意思刚走个李勤怎好马上答应收个比他还小的？
话刚说完，李丹立即从众人眼光里感到异样，才意识到自己不过比那孩子就大两岁。
“他的事待会儿再说，先把瘦金刚和杨六哥他们都叫来，说说怎么操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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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先瘦金刚张钹已经带人割了乱草，将草茎都搂到东北角塌了半边的那间屋墙角下堆得老高。
后来又带人把地面铲挖一遍，去掉草根和石头、碎砖。他是个实干的，瞧见偷奸耍滑者早撵了出去。
李丹对他的做法和平整出来的空场都很满意。
他注意到李彪身后那人，招手叫他俩进来，问：“阿彪，这位老表是你找来的？”
“他叫朱庆，赣州逃过来的。
原本也做牲口买卖，在那边被人抢了本钱又跑了媳妇、没了孩儿，在这里给人喂料、照看牲口，混口饭吃。
他愿意跟着咱们走，我带来给三叔你瞧瞧。合适留下，不合适……还叫他回去喂骡马去。”李彪轻声对李丹说，眼里却带着求情的意思。
李丹没想到这家伙谄媚之外还能有同情心，禁不住抬眼看那男子，见他三十左右身子还算结实，两手粗大，想想问：“你会照顾骡马？”
“会。”
“还会什么？”
“嗯，凡是和牲畜有关系的小人都会。”那人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楚：“劁猪、宰羊，换蹄铁，接生、配种这些都能做，寻常的毛病也会治。”
“识字吗？”
“读过书，爹教的，都是兽医、相马这类。四书五经只看过，不会背。”他说着抬头瞧了眼李丹：“后来做买卖，也会算账、记账。”
“行，”李丹伸手拍拍李彪：“敢情你给咱找了个多面手哩。”
李彪这才咧嘴乐了，赶紧叫朱庆行礼。没想到李丹马上又说：“不过他不归你了，直接跟着我吧。”
“啊？那、那我这传令就一个人呐？”李丹叫上李彪走这趟，因为他有匹走骡，可以充当个传令。
“废话，传令难道还要带兵不成？”李丹犹豫下，招手朝墙根喊：“你，过来。”
一直蹲在墙根下的毛仔弟腾地起身跑过来。
“小老表，为甚想跟着我们走？你留在城里多好！”
“不好，没意思！”毛仔弟摇头：“干爹收留我，我要挣钱孝敬，将来还得给他养老送终。替人跑腿挣不到恁多银子。”
他说着头又低下去，声音也渐渐小了。
李丹动容，没想到被捡来的娃娃有这样的孝心。
老纪和浑家从父亲手里接过成衣铺，操持半辈子，如今四十了只有个七岁女儿，这毛仔弟竟甘心把他当亲生父亲般奉养，可算得是积德有福了。
可就在刚才，自己拒绝了四郎……。
“你想报恩我支持，但年龄不够不能算人头拿代役银子。
你要是跟着去，和阿彪一起跑传令。有了缴获，按功劳自会分你一份。
不过你要知道我这里行军法，比不得外面自在，可想好了。若有违令我可是要罚的！”
李丹站在他面前看上去像个大人，比对方足足高出一个半头。
见毛仔弟重重地点头，李丹转过脸来对李彪道：“我知他脚头是出名的快，正好跟你，给他找匹脚力好的骡子或者你俩换着骑乘。
不过阿弟，你先回家帮我做个事。”
“什么事？”毛仔弟见说要他了，眼睛都是亮的。
“把这样子拿回去给你爹，就说是我的生意，货款不亏他。”
李丹把身上挎包图摘下递给他，告诉他这东西是做什么用，需要的数量和价钱，从怀里掏出张一贯的会钞来让他带着算是订金。
不料顺带给阿爹找了份生意，小老表攥着会票撒丫子往家去了。
李丹让李彪也回去，先选六匹好骡子，四头健驴备用。
李彪怕这些牲口用完还得上交官府，李丹让他不必担心尽管买好些的，因为以后这些牲口会用到自家庄子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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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丹知道他小臂脱臼不是真骨折，也就没多说，让他自己多注意些莫要不当回事。
“我这里还缺一个押尾的角色，你来了正好补上。”
张钹露出不情愿：“小六你让我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走？”
“不妨事，全凭自愿。”李丹摆摆手：“若不乐意就别来了。”
其实队尾这个角色不轻松，要知道人家劫道杀粮兵的往往先从后面杀出来打个措手不及，队尾的头目需要好武艺加上好心理素质，决不能慌乱。
“这样重要？行，那咱就走最后！”坐地太保个子不高，心眼却没那么小。
李丹知道他也喜欢用棍，便叫他去找陈三文，看他家库里有没有合适的木料。张钹欢天喜地地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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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大意无声地出现在院子里，和李丹点点头。
见人基本到齐李丹让顾大召集众人点卯，结果只有赵煊未到。
“不等他了，时日无多，咱们先开始！”李丹说完宣布几件事情。
首先是八项军纪，每天背错、背不出的人晚餐最后打饭；
训练坚持不下来，或违纪给本队抹黑的会被驱逐出去。
因衣裳颜色，本队就叫“青衫队”。三人成阵、六人成伍，两伍为什设什长一名。
杨青（杨大意化名）武师教授小三才阵、什伍配合，李丹教授队列和军姿，顾大和刘宏升（他最后决定还是跟去）教授拳脚。
自即日起任何活动皆以本什为单位，外出则三人共行；李彪和毛仔弟跑交通、传令；朱庆任司事，负责牲畜、物资等财物的管理；宋小牛是镇抚。
李丹先安排朱庆回去辞工，这人通数算、文笔还懂兽医，肯定是不能放手。
提到数算、文笔，“诶，周凡哪里去了？”李丹找到间破屋里，见这家伙正倒卧高睡，上前将水碗里的水泼在他脸上。
一激而下周凡跳了起来：“作甚、作甚？”地叫，两手扎煞着看清面前是李丹，抗议道：“丹哥儿作甚？我在睡觉！”
“当然晓得你没醒着，朝食都误了还睡？”李丹好笑。
“我、我朝食呢？”
三熊呵呵笑着拍肚皮：“早在这里了，谁叫你偷懒？”
“你这憨货才偷懒，我昨日连夜写账簿睡晚了的，容易么？”
李丹不说话，伸手翻看案上的簿子，果然字迹清楚、数据清晰，再看之前写的不忍目睹。
“唔，看来倒是做了些事。”李丹点头：“不过就这几页账，不值得你睡到这会儿吧？给老子起来参加训练去！”
“有辱斯文，我还用参加训练？”
“屁话，谁来了都得练！”李丹不由分说叫三熊将他拎到校场上。
“三熊他、他怎地不练？”周凡挣扎。
“你有他那样的脑袋就可以不练。”
“对啊！”三熊说完扭脸问：“丹哥儿，我脑袋怎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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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丹把人都交给杨大意，先带着众人练习四件事：立正、齐步走和左右转。大伙儿都纳闷，这有什么可难的？
可看到李丹“啪”地踢出左脚，然后立在原地半晌未动，所有人都傻眼了。
“三郎，这，我们练这个？”刘宏升问。
“都得练，都要练成我这个样子。士卒站立正，什长训伍长，然后伍长再训他手下。
不但练站姿，还要练坐姿和行走姿态。
见到上级喊‘长官好’，回答时说‘是’或‘明白’，发言或提要求喊‘报告’……。
总之，这里都写着呢，今晚好好背，背不下来明天队尾打饭！”
江西这地方识字率全国首屈一指，所以每年进士榜上本省进士人数常常高居第一，只是识字程度参差不齐。
“全要记住？三郎这……。”
“你叫我什么？”李丹盯着顾大问。
“呃……，”顾大一愣，耳朵里得了杨乙的提醒，马上改口：“长、长官……？”
“你要发言，可曾喊‘报告’？”
“报告……长官！”
“立正站好再喊报告。”
“报告！”
“这样好多了，看我做一遍。”
李丹立正、稍息之后再立正，喊：“报告长官！”然后看看大家，手背后稍息站好，问：“大家都看清了么？”
众人纷纷回答：“看清了、看清了。”
“太乱，先立正、眼看前方，然后回答‘看清了’，明白吗？重来！大家都看清了么？”
“看清了！”喊完彼此看一眼，都觉得挺带劲。
整齐的声音惊飞了树上的鸟雀，街上行人纷纷驻足，不知这边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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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钱氏正坐在高氏的左手边，面上带着不卑不亢的微笑。
“唉，妹子你就那么着急离开这个家？”高氏惺惺作态。
“房子已经下定，我们钱都交了不住进去岂不成冤大头？”小钱氏心中冷笑：“迟早的事，晚不如早。
再说搬妥当了三郎才好放心出门，总不能让他管着百多条汉子，心里还惦记家里这点事，那怎么为官府尽心呢？姐姐你说是不是？”
高氏被噎得说不出话，心里暗骂不就是个低级的巡检么，有何了不起？可人家张口闭口官府，自己还没法驳。
瞥了眼旁边的春芳，她赶紧出来为主子打圆场：“姨娘莫怪，大娘子这是舍不得你走，就是五哥儿也舍不得三郎的。”
“咳，我又不是回庐州去，就在西市南而已。”小钱氏抿嘴一笑。
“这……，也不是说搬就搬的，屋里七七八八东西都不少。”春芳暗示。
“春芳，我是北人说话直你别见怪。就那屋里的家具、被褥、什物，用那么多年我也烦了，索性只带些随身衣物，省事也方便。”
小钱氏手一挥大咧咧说：“麻九已经辞了工，今后我雇他。借辆马车放东西叫他拉到新家就行，没那么麻烦。”
“姨娘的意思是……，屋里其它东西都不带了？”春芳惊讶，高氏也愣住。
“不带，三郎挣了笔钱都在新家置办好啦，我们只带随身衣物、首饰，一辆马车足够！”
“这……，不好吧？”高氏尴尬：“叫人看了还似净身出户一般。”
“姐姐莫做此想，您要是怕人议论，今日傍晚我们悄悄走，不惊动别人。”小钱氏坚持，然后叫针儿捧来一个漆盒：
“这里头都是当年老爷送我的头面，姐姐请收下做个念想。”
见她这样高氏一时不知该怎么办，犹豫片刻叫春芳接过去，说那就随你办吧。
说完叫春芳拿出准备好的地契、房契，以及分家纸约。
小钱氏看了纸约上面有家长李肃和族长李五七的画押签名，这才要来笔签了，盖上自己的小章。
“一辆马车，连坐人带拉东西就能走了？哪会这么简单？”高氏想不明白。
按说小钱氏应该家底不少，金的、银的足够多才对。
平日总听说她又给哪家送东西了，怎可能空着手儿出门呢？
高氏没想明白，更没想到傍晚的时候小钱氏真个出门了。
听到消息她急匆匆跑到后院，见只有个自愿留在李家的嬷嬷。屋里陈设一如往常，被褥也叠得整整齐齐。
“钱姨娘自己空着手上车，丫头们手上四、五个包袱，宋小牛拎了两个藤箱。”嬷嬷说
“就这么多？”高氏难以置信。她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挑不出毛病。这点行李过于寒酸，真要自己当时在场恐怕也不好检看。
她站在屋门口看着，心里怅然若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