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若(李肃字)兄慎言,莫露出行藏来。”唐轩这些年一直在官场风生水起,早养成了稳健的气度,见他忍不住眉眼飞扬的样子,赶紧出言相劝。
他这样一说,李肃立即惊觉,赶紧告罪并收敛自己,又轻声问:“那……杨太阁呢,他近来如何?”
杨太阁是指内书院平章政事、德清阁翰林大学士杨缟。
他是宣宗皇帝登基次年入内书院成为内阁成员的三朝老臣,与杨仕真并称二杨,也是位颇具影响力的人物。
杨太阁与杨太师虽都是先帝托孤之臣,也都把持内阁多年,然而他两人风格与政见颇不相同。
唐轩低声回答:“杨仕真不容他人异议,固执于高祖当初定下的任何规矩,甚至当年当面驳回太宗皇帝。
风骨虽令人敬佩,然而这几年得罪的士人越来越多,所以太皇太后这棵大树倒了,皇太后为了官家肯定要扶持新臣,他也就快啦!
杨太阁相反,为人厚道、做人圆滑,颇有些被太师打压的朝臣受他看顾得以保全,也包括燕若兄你。
他比太师小十一岁,我看陛下今后一定更为倚重,至少今后还有五、六年的恩宠。
兄长要谋起复,不妨遣人与太阁多走动、走动。
好歹他与老师(王野)有乡党之谊,虽然老师前年已驾鹤西去,情分总还在。”
李肃得他指点,心中有了底。
又开口请托他可否于流放途中,设法照应陈仕安及其家人。
谁知唐轩叹息道:“师兄,你我出于同门,这份对原亲家的情谊我能理解。但是……,”他看看门口方向,用更低的声音说:“陈家的事你不要管啦,管不了!”
“此话怎讲?”李肃心中吃惊,连忙问。
“邸报上说,官家驳了南京大理寺的意见,谕旨斥责他们判得太轻。
所以昨天新的邸报送到,你猜怎么着?
主犯判绞,其直系上下三代削为贱籍,发榆林镇实边。
那几个从犯士子除原判外,三族迁辽东镇改籍军户效力。
至于陈大人,改流放为充军兰州了!”
“啊?这,这也太……。”李肃张张口,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本朝仁宗皇帝以来,被判充军的文臣并不多,一般都是从轻发落为流放。
两者都是远距离迁徙的刑罚,但流放的话只是在拘束在当地不得离境,且需每月固定期限到衙门报到。
充军不同,那是发往边疆军镇效力!
男丁当输送辅兵、匠户劳力,女眷则为军户浆洗、缝补等,连普通军人都不如。
且流放一般有期限或遇赦可放免。充军却是罪主不死,家人“无得开豁”,甚至有累代充军,属于全家不死光(勾尽补绝)不能算完的。
所以李肃听唐参政一介绍感到震惊,这绝对是让陈仕安死在甘肃的打算啊!
“陛下不会是……?”
“是的。”唐轩肯定地告诉他:“而且已经御批了,估计这几日就有消息到贵县要求押送陈家家眷来省城,然后溯江而上去南京。”
他叹口气:“所以我说燕若兄还是不要存这念想。木已成舟,谁能让官家改主意呢?”
“棣轩(唐轩字)呵,这、这是为什么?”李肃啧了声:“陈公其实刚刚上任,这事情实在是……!”
“哼!”唐轩抚着他引以为傲的长髯冷笑:“我看,八成又是哪个中官在官家面前嚼舌头,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唐轩知道其实文官里很多人都觉得陈仕安冤枉,但没人敢替他出头。
这次告发是南京镇守太监苏明举的大功劳,内监们如获至宝,正睁大眼睛瞧着。
这时候哪个文官开口,等于自己往井里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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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从南昌回到家,李肃就犹豫着是不是把陈府的消息告诉二房,可又觉得旨意都没到,要是从自己家透出去,似乎不妥。
正犹豫着,忽然有人来报,称范太尊派了个人来。
“奇怪,县尊知道我回来,却为什么这大晚上的派人来?”
他心下狐疑。有心推托,文姨娘劝他不要拿糖,毕竟人家县官现管,李肃只好穿件道袍出来。到前厅一看是衙里负责刑名的孙老爷。
“诶哟,这样晚了劳动孙先生跑一趟,实在不好意思。”李肃知道这人在衙门里做了快十年,是本县最年长的吏员,赶忙上前抱拳告罪。
“是我唐突了,燕若兄从南昌远道而回一路劳顿,我还来打搅,虽出于奉命还是不妥呵!”
孙刑名一贯的皮笑肉不笑,还礼后从袖中摸出封信递过来:“在下受县尊老大人所托,回家路上给兄台带封信。”
“哦?”李肃莫名,接过一看火漆封得好好地,遂笑着说:“除此外,县尊可有话让先生带给我?”
孙老爷捋了把胡须笑道:“正是。县尊老大人说:国法、家事,以燕若之能必知轻重、缓急。望兄仔细分析,莫要因小失大。切切!”
“啊?”李肃糊涂了,他摊开两手:“此何意,先生可否告知一、二内幕?在下、在下实在不明白呀!”
“兄台莫紧张,范公说了,个中详细,请把信仔细看完自然晓得。天色不早,在下不多搅扰,这就告辞。”说完拱拱手,留下李肃在厅里转腰子,孙刑名告辞而去。
李肃拿着信回到文姨娘屋里,坐定了拆开来看。
不看不要紧,这下他又跳起来,失声叫:“糟糕!”
“怎么了?”文姨娘闻声赶紧过来,从他手里接过那三张纸。看罢好一会儿没有作声。
“武娘,你怎么想?”李肃叫着文姨娘的小名儿问道。
“这信是谁送来的?”
“县尊遣了刑房的孙先生带过来交我的。”
文姨娘冷笑,举起最下面那张纸:“他邀你明日午时在后衙外水福酒家共用午食,君去还是不去?”
“这……,我想既在衙外应该不是什么鸿门宴,去就去,他该不会当场拿了我!”李肃瞪起眼来说。
文姨娘“哧”的一笑,先后举起另外两张,示意他:“这两张分别是近五年来李家完税的情形,和按三家分别计税应缴总额。
两者一比,差额明显。县尊这是告诉你,李家至今只按一房纳税是不合适的,甚至有违法度。
故而他明日有话要与夫君说哩。既然是商讨,怎会是鸿门宴?”
“哦!”李肃心下顿时清明起来。“娘子聪明!你觉得他要与我说什么?补缴税款?”
“若还是一家如何有补缴?既说要补缴,那就是暗示你分家析产了。”
“什么?这老东西想逼我分家?他这个县令做到头了!”李肃大怒。
“夫君莫要生气。那范金虎与咱们关系一直很好,今日忽拉巴地来这么一出确实莫名。
夫君谋求起复他也知道,怎会不管不顾地替朝廷争这几个税金?妾以为其中必有奥妙!”
“什么奥妙?”
文姨娘却不答,用手指朝二房和三房的方位指了指。李肃睁大眼,顿时眉头拧在一起。
眯着眼想想,文姨娘所指还真有可能。过了会儿,他冷笑说:“好吧,是祸躲不过。明日我午时且去看看那‘县尊’搞什么鬼,背后之人也就露出来了。
想我这么多年辛苦操持这个家,武娘你也付出不少,哪个想不认账,或者干不用人朝后的事,李燕若也不是好欺侮的!”
“没那么厉害。”文姨娘安慰道:“他们最多就是借范大人的威风,我看不必太当回事。
三叔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二奶奶耳根子也软,他俩凑一起能成什么大事?
既然县尊在前,不妨慷慨大度些,但记住‘析产不分产’这句话就行啦。”
“析产不分产?”李肃眼珠转转,忽然抚掌大笑:“武娘真是我的女诸葛,有你在,为夫无忧矣!”
说着起身拦腰一抱,兴冲冲朝内室走去,慌得身后的大丫鬟赶紧将婢女们都轰了出去,又急急将屏风摆好,关上门。
里面却已是红烛待晓、春光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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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肃和范县令的会面充满戏剧性,先是两人亲切地打招呼、寒暄,然后坐下友好相谈。
李肃赌咒发誓自己绝无垄断家财的想法。
范县令当然不失时机地肯定了李肃的为人和对兄弟们的友爱,遮遮掩掩地提到那些逃避未纳的税款。
李大老爷和弟弟一样向他请教补救办法。
范县令提出三家分产的原则,免闲话、补正税、维护本家。
李肃说好就这么办,不过有个条件叫“析产不分产”!
范县令一听笑了,心想只要你同意析产成三家并补缴税款,是否分开与我何干?
于是说你们自家去议,只要衙门今后征税时不再触及律条,李府怎么做都可以。
李肃大喜,赶紧悄悄递上银票一张请县尊笑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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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顺利过关,李肃还是越想越生气。弟弟合伙二房趁自己不在搞这么一出,差点让他在范金虎面前丢脸,这个账不能就这么完了!
李肃怒气冲冲回到家中,门上的修二过来相迎反被他怒喝:“滚开,没眼力的东西!”
修二大吃一惊讷讷而退,心想:“我眼神是不好,老爷怎知道的?唉,人家文曲星就是不一样,打眼一瞧就知道毛病在哪里了……!
看来得赶紧找副猪下水,按三郎给的法子吃下去才好。”
李靳拿着本书在院子里正摇头晃脑,忽见大伯气哼哼进来,眼珠一转上前:“侄儿给伯父请安,您脸色不好,请保重身体!”
“嗯!”李肃不耐烦,忽然站住脚回身,微笑招手:“二郎呀,你过来。”
“是!”李靳趋步上前,恭谨地问:“伯父大人可有什么吩咐?”
“四郎以为伯父是怎样的人呐?”李肃问。
“伯父大隐于市、全家砥柱是也!”
“哈哈哈……!”李肃大笑,抚着胡须上下打量:“二郎还在准备参加院试?”
李靳正色回答:“兄与弟皆已登榜,侄儿岂能甘于人后?”
“好,有志气!”李肃夸了句,叹息道:“惜哉某无子若二郎也!”
李靳觉得自己的心“砰砰”直跳,躬身道:“有伯父的教导,想必几位姐妹都是恭顺、孝谨的,倒是侄儿无缘得伯父点拨,心中常有遗憾。”
李肃微笑:“若想得我点拨倒也不难,靳儿如有心,我找机会和你父亲说说看?”
“这样的缘分,侄儿必定日夜聆听教诲,恭孝膝前!”
“哈哈,我晓得你心意了,翌日必如二郎所愿。”李肃高高兴兴地走了。
他得意,也满意。古人云:失之东隅,得之桑榆。真诚不欺我也!
老三想拿回自己那份产权,好哇!那我过继二郎你也没话说吧?不然,一个不孝悌的恶名头压下来,看你如何!
他越想越为自己的手笔得意,顿时脚下步伐轻快了许多。
紧跟在后的长景虽远远地没听明白这爷俩在说什么,但他猜测不是什么好事,要么老爷怎么突然就转怒为喜了呢?
李肃居然轻易妥协,其实源于文姨娘的谏言,在财产和起复之间选择了后者,因为他豁然开朗,想通了只要有权力想获得更多财富不在话下。
哼,那些想从自己这里拿走家产的人早晚明白这是个错误!
李肃压抑住恨意暂时不发,他等着看自己起复后二房、三房怎么来哀求,至于是否原谅就看他大老爷的选择了。
又想到上赶着巴结的李靳李肃又哼了声,等着瞧,你算计我,马上就叫你尝尝亲子无情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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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严很惊奇大哥居然这样快就同意让步,甚至有些欣喜若狂了。
二奶奶高氏有些疑惑,她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大老爷那人很有些腹黑的,他能这么痛快就放手?那算我有眼无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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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着约定三家家长和嫡子们齐集在正堂,在范县令主持下商议具体划分办法。
同族见证是两位老者,族长李五七和族老李同禄。
一般族里大小事都会请他二位到场做见证或裁断。当然人家也不会白来,敬老银子还是要收的。
当家人李肃先开口,表示先父去世之后,自己照顾幼弟并顾及自己的科举前途,后来在京赴任等,一直无暇析产。
今日得范县尊提醒,觉得该将此家事做个了断。
既各家生活稳定且子侄辈皆已长成,自己放手析产使各有生计,益于家族开枝散叶。
这话立即得到李同禄的首肯:“燕若(李肃字)此言大善,足可称汝辈之楷模也!”
李五七没怎么听清楚,但闻“楷模”二字,立即点头附和:“说得是、说得是!”
对此范县令很满意,他转头看向悄悄抹汗的李严:“选之(李严字),尊兄意思如此,你怎么看?”
“呃,好、很好!”李严赶紧躬身回答。他希望再听听兄长对“析产”二字怎么解答,倒不急于发表。
“五郎意见呢?”
李硕抬头看看母亲,抱拳先施一礼:“大人聚齐族长、家老及伯父、三叔商议,本来没有小子开口的份。
只因家父去世早,庶兄又不耐俗务,故而小子腆添末位。
既劳县尊老大人动问,小子以为循国法、因人情者为大善!
析产有利国家税收,吾辈理当依法缴纳。
只是……,小子无知,不晓得这析产是怎么个章程,具体如何做来?还望各位长辈赐教!”
“嗯,好!阐述清晰,简洁明了。五郎不愧吾省‘最少秀才’之名也。”
范县尊微笑着与听得摇头晃脑的李同禄(李硕出自他门下)点点头,回过脸来看李肃:“燕若兄,你心中可有腹稿了?不妨说出来大家议议。”
“且慢!”李严忽然起身拱手:“各位长辈、范大人,在下想让犬子二郎、四郎也来旁听,对他也是个增长见识的机会,不知可不可以?”
李严的主意是尽可能在这屋里为自己多添些气势。
“哦,选之有此意?”范县令说着目光看向李肃,见他微微点头,李五七和李同禄也没话,便含笑点头:“也好,那就请二位公子到场。
文洲(李著字)归来后我只见他一面,很想再仔细看看新举人的风采呵!”管家李朴见大老爷并未表示异议,赶紧派了小厮去请。
李硕回头看母亲,却被高氏瞪了一眼,只好低头不语。
不多会儿,李靳兄弟进来,对长辈及范县令行了礼,一左一右站到李严身后。
有三个儿子在场加持,李严顿时觉得胆壮不少,赶紧对县尊说:“大人,请大兄开始吧?”
李肃围绕着“析产不分产”的题目提了三项建议:
所有田土、店铺三分析清,各房轮流坐庄掌理;
目前的李家祖宅、家具、什用、牲畜、车辆及其它浮财三分,各家取一;
奴婢归各身契所有者,雇仆自随雇主。
“长房的意思,你两家看有什么不妥处?”李同禄捋着须子颤巍巍地问。
李硕觉得好像有问题,却一下子说不上来,他皱眉回头看母亲。
这时就听李严开口说道:“这样做,不合适吧?”然后向后靠靠,问:“著儿,你说是不是?”
“父亲思虑得是,确有不妥。”李著躬身道。
“哦?大郎觉得有甚不妥?且说来伯父听。”李肃微笑说。
李著上前施礼,道:“方才伯父的意思是析产后三房家长轮流坐庄理财,但这条于二伯父房中怕不适宜。
二伯母显然不能抛头露面,三弟、五弟尚幼且都不擅此道,难以号令各管家、掌柜。
故如何打理这些不动产,小侄觉得还可商榷。
浮财一项,可见者如大伯父所说品目繁杂,数量众多。
其中有祖父去世后,各房自行添置者,全部平分似是不妥。
至于对奴婢及仆佣的处理,侄儿没有异议。
说得对与不对,各位长辈、县尊老大人敬请指正!”说完复又一礼,仍与弟弟们站到一起去了。
李硕听完心里亮堂很多,暗自点头心想到底兄长是举人,见识不一样呵。
又惆怅地想不知自己何时能这样侃侃而谈、凡事一语中的?
范县令捻须微笑:“燕若身为家长掌着全家生计,这些年也不容易,长兄如父嘛。
选之,你兄弟两个都得益于燕若的抚育和教导。即便分家各过,文洲呀,你们小辈等也要记得伯父对李氏的贡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