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起,北风哀,归人来时见苍苔。”
曲调幽怨凄美,琴师边弹边唱,惹得一旁的行人驻足倾听。一时间将一旁围得水泄不通。
秦关泰然地听着这首曲子,缓缓地闭上双眼。
“虽残亦喜还故土,借问何处有家宅。”
“双子成家已独立,妻患孤苦早行哀。”
“东门有冢西南面,也曾如此待君来。”
一旁的妻子听着便流下了眼泪,只有秦关,他留不出泪来。
“对啊,我为什么流不出泪来?”秦关默默地想着。
从小到大,他生活在一个所有人都艳羡不已的环境中。似乎从来没有过不如意的事儿。
他饿了,便会有柿子从树上掉下来。
他乏了,便会有躺椅在旁边。
他想学,便能精通礼法和音律。
他惆怅,便会有家人来安慰。
从出生到现在,他似乎从未哭过,一滴眼泪也不曾有。
一曲终了,秦关慢慢地睁开眼睛。
琴师已经离去,只留下一张琴案和一枚小鼎。
“这鼎,我在哪见过?”
回到家中,秦关便突然生起病来。这是出生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
他一直很健康,可这一次,疾病却如火烧一般折磨了他大半月。
那一天,烧逐渐有些退了,他一个人穿上衣服,独自从家中走了出来。
他很疲惫,前所未有的疲惫。不是在身上,似是在心中。
他走过院门,走过熟悉的长街。
他在国子监驻足,走过那漫长的院舍。
他在钦天监下的浑天仪旁看了许久,不知不觉地伸手去给浑天仪拨动角度。
他走过皇宫外的高墙,在印象中,他觉得这高墙或许还得高一些。
他走过儿时最喜欢的小碗巷,买下了一串糖葫芦,却没有吃,只是拿着闻了闻,看了看,似乎还是儿时的那种模样。
他走过那天路过的琴摊。琴师已经不在。
最后,他走上了京城中最大最长的月轮桥。他在桥鼎驻足。久久不能平静。
一个赖利头的道人从桥上化缘路过。
秦关上前作了一揖,并给了他一锭银子,问到:“敢问道长。什么是梦?”
道人回到:“梦是彼岸倒影,是人心中的苦乐幻化。有些人心怀愧疚,便在梦中遇见鬼祟冤魂。有些人心怀恐惧,便在梦中遇见洪水猛兽。有些人心怀贪欲,便在梦中遇见豺狼虎豹。那都是心中的情愫化作的梦中物,无迹可寻,却又很快遗忘。大梦万千,可最终却少人记得,醒来后,便又在现实。可有一种梦却是不同。”
“什么梦?”秦关问到。
道人回道:“那梦一梦千古,梦曰黄粱。黄粱梦下,倏忽一生。黄粱梦醒,物逝人悲。在黄粱梦中,人可以弥补一生所遇见的各种遗憾蹉跎,可以活在自己最为期盼的梦境里,久久不愿醒来。”
“怎么从梦中能够醒来。”
道长幽幽地叹了口气,并不作答,转身离去。
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幽幽地说道:“你既然已知黄粱,又为何不愿醒来。”
秦关一脸震惊地看着眼前的道长,正要去问。
可道长已在桥上化作一阵清风而去,去前留下一张黄符,符上写道:
“黄粱梦醒人世迁,两番际遇怎关联。
正魂无改入真道,虚魂化作梦中缘。”
秦关在桥上思索许久,望着桥下倒映着的自己的脸,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
他拿起糖葫芦,可糖葫芦却变作了竹筒。
“原来不是我一直放不下你,而是你一直在跟着我。”
秦关望着竹筒叹道。
他把竹筒拿了起来,瞬间又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梦是彼岸倒影。”秦关思索着道人所说的话,深深地看了竹筒一眼。
“是我错了。”
他将旋转的方向倒了过来,将危宿慢慢地向右旋了半分,胃宿慢慢向左旋三分。在将手按在井宿之上时,他笑了笑。
“其实,母亲陪伴我的时间很短,但是我还是忘不了她的音容笑貌。家里人都对我很好,我有阿爷、有二姨娘,有忠伯,有二丫头,有隔壁家何家的混小子们,其实,我并不孤独。”
说着,他又将井宿朝着右边旋转了一分。此时天地并没有随之裂开,但是京畿的河流却开始变得透明,变得清澈。那京畿的河流下,突然展现出了另一番京城的景象,倒映着,和这个世界截然不同的观景。
“其实我知道,父亲一直在用不为人知的方式关心着我。每当夜深人静,他总是偷偷跑到我床头,帮我梳理白天练散的经脉,给我化解前一天落下的淤青。他把我关在府里,不让我常去塞外,只是希望我能在府中安心地长大,安心地活过十八岁。”
说着,他又将井宿朝着右边旋转了一分。此时亭台楼阁也无半分变化,只是自己却逐渐从中间分裂开来,分裂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一个梦中秦关,一个梦外秦关。
两人对视着,似乎一切都已了然于胸。
“其实,身上有些隐疾也不是太大坏事,犯病的时候也总能得到大家的关爱。虽然痛苦,但是痛苦过后,又会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舒适和成长。”这句话,他向着另外一个秦关说着。
说着,他又将井宿朝着右边旋转了一分。此时自己也开始模糊了起来,似乎稍一触碰,便要像泡沫一样消散。
另外一个秦关回道:“一直以来,我都知道你在。只是不想你在,也不愿你在。你在,我便不在。”他望着家的方向,怅然若失得说道:“我不在了,娘便也不在,爹便也不在,她也不在,两个孩子也就都不在了。”
秦关回道:“你不必走,我也不必留。”
说着,将井宿朝着右边旋转了最后一分,自己的身上便开始散发出细密的微光。可这一切,也只有梦中的秦关能够看到。
他把手上的竹筒递给了梦中秦关。“这是你的。”
竹筒递回到梦中秦关的手中,化成了一串糖葫芦。
那才是它应该的样子。
秦关笑了笑,说道:“最后问一个问题,她和孩子们叫什么?我似乎又多了一个家。”
梦中秦关笑了笑:“你一直都知道,只是一直在排斥,排斥我帮你作出的选择。她叫宛儿,两个孩子一个叫平儿,一个叫梦儿。”
“真是好名字。”秦关笑了笑。这梦境中再无他留恋之处了。
他朝着桥下跳了下去,便像是从陆地跳到了空中。他一直盘旋着,看着眼前的世界。这一点一滴他都那般真实地经历过。
“正魂无改入真道,虚魂化作梦中缘。”
秦关。苏醒。
“叮”伴随着一阵铃声,秦关从梦中惊醒,他在地上盘坐了许久,不停地揉搓着自己的头发。梦中所经历的一切如同自己亲身经历,一片一片在眼前回溯、轮转。
那是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不是那般的波澜壮阔,却也享尽了人间清福。一梦醒来,梦中许多琐事也随着清醒迅速淡忘开来。可秦关很快惊奇地发现,在梦中所学所记,与其他记忆不同,却是如同刀砍斧斫一般深深地铭刻在自己的脑海中。
秦关意识到,这或许是一桩天大的造化。何曾有谁能将入梦的记忆这般清晰地带到现实中。可如今的自己却做到了。
梦中秦关是名满天下的礼院学士,而此时他的学问正无比清晰地印在自己脑海当中,岂不是说,自己一梦醒来,已是在礼法学理方面达到院府之学的境界了?
秦关尝试着对梦中的回忆进行忘记,可最终发现,其他记忆依然消解冲淡,而这番学问却实已经成为了属于自己的记忆,无论如何也忘不掉了。
“这是你送给我的礼物吗?”秦关呢喃道,他想起了梦中秦关,或许他会在梦中过得很快乐吧。
秦关从梦中故事逐渐清醒过来。在现实中重新望了望四周。
只见他如今已经踏入了内阁门口,与先前一样,他看到了青衣道长。
但此刻的青衣道长已然成了一堆白骨。桌上的七弦琴也早已在岁月中蚀毁殆尽。
秦关深深地向青衣道长行了一礼。这梦中是世界恐怕便是这位青衣前辈给自己留下的造化了。
秦关走进前查看了一番。除了一人、一琴、一鼎外。琴案上还放着一本经书。
秦关拿了过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尘。这本经书还尚未损坏。
“不知是什么材料做的,两百多年竟然还未损坏。”秦关叹道。
秦关细细清理了书封,《混元一气掌》五个字便映入眼帘。
这是一本秦关在玄通观典籍中从未了解过的一本经书。可在武学中,能以混元命名的招式却也不多见。尤其是这本书还放在青衣道人的案头,想必是这位前辈一生最为珍视之物。
秦关一身内功得自玄通正统,学的乃是《太上感应篇》。招式也是得自《太上忘情篇》的正统之学。这两部经书素来便有天下第一奇经的美誉。
因此对于这部《混元一气掌》,秦关本没有太多兴趣。可出于对青衣道人的崇敬,秦关倒也想看看连青衣道人都珍而重之的掌法。
“莫非这掌法与我观内的《太上忘情篇》有甚么关联之处?”秦关不禁联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