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一声令下,十八架千机弩应声而发,万斤巨力至各门楼垂射而下,破空之声,锐利无当。
众人正欲闪躲,可发现十八支千机弩箭并未射向众人,而是直直地射向了雷奔。
十八声巨响,十八支千机弩箭便钉在了雷奔身旁半尺之内,将他准确无比地困在了箭阵当中。
“哼哼!疑惑吗?不解吗?”金宝嗤笑道。“兄弟们,咱们给这塞上奔雷大人比划比划吧!”
声音刚落,又有十八支弩箭直飞过来,钉在雷奔面前,正好钉成了一个傻字。
这是嘲讽,还是蔑视,雷奔心中深深感受到“众叛亲离”的滋味。
可这是什么时候?雷奔不解,非常不解,甚至无从设想自己苦苦培养的十八名顶尖儿的弩士是什么时候被收买,投靠了苍鹰堡的。
看来,无论是金铃被俘还是金宝五人势单力孤地杀将上来,都不过是金宝率先制定好的计划罢了。
“有这十八名忠诚于他的千机弩士,自己便是在主楼睡着,只要他想,他随时都可以让我静悄悄地死无葬身之地。”雷奔想,自己一直轻看了眼前这位义兄,或者说,自己从来就没有看清楚过自己的义兄。
当年的纨绔无知、当年的踌躇软弱,那不过是有苏清平在,他无需锋芒毕露罢了。
苍鹰堡这二十年来的如日中天,他金宝二十余年来的一呼万应,这残阳堡的势力弱化,今天在自家门口众叛亲离。
金宝并不是仅仅想杀了自己罢了。
或者,杀他雷奔,对金宝来说会不会太简单了些。
他只是想要为母亲酣畅淋漓地复个仇,所以,他既要杀了雷奔,还要击碎他二十年来的骄傲。
他将身旁三十六支千机弩箭一支一支从地上拔起,看着那用千机弩在地上钉着的那枚“傻”字,他觉得,这话没错,说的就是自己。
他此刻也只想要在战最后一场,战到血脉枯竭,战到精疲力尽,战到把自己的屈辱都忘掉,然后,安然赴死。
金宝挥了挥手,十八架千机弩又从楼顶退了下去。
他也要与雷奔战个痛快,战完,便了却了心中二十年的兄弟情义,便了却了心中二十年的“杀母之仇”!
苏清平见金宝此时战意正浓,若不然他与雷奔最后一站,恐怕他必也不会甘心。
“孩子,你去罢,这些年,你心里必是苦急了。”
说罢,在袖中掏出了九音铃。
“这铃是咱们老金家的祖传之物,今天既然要清理门户,就得用咱们自己家的兵器。”
春风咋起,阳光从东方彻底探了出来,二十年的宿命之战,便要在这初阳之中见个分晓。
“奶奶,您不担心父亲吗?他只是刚刚迈过六脉的门槛,可那奔雷如今依然炁流外放,是逼近了七脉的人啊!”
苏清平慈祥地摸了摸金铃的头:“什么逼近七脉,不过是个不男不女的伪六脉罢了。”
“不男不女?”秦关疑惑道,此前他也观察道雷奔身体状态有异常人,身上除了男子的相貌外,更多增添了几分女子的柔弱姿态,且多次吼出了女子般的嗓音。
苏清平解释道:“这些天,我被这逆子关押在密室中,不断让我回忆《正阳经》,起初,老身抵死不从,但奈何身体每况愈下,恐怕这秘密不能长久,便从第一句话开始,就给雷奔下了个套。”
“什么套?莫非前辈您修改了《正阳经》内容?”秦关问道。
“《正阳经》博大精深,老身也是在机缘巧合之下才达到第七脉的水准,要达到传说中的第八脉恐怕这一生都无望了,哪又有这般的能力去修改这经书。只是人体周身,讲究一个阴阳协调,男子以阳为覆盖,以阴为承载,便体现出了阳刚之气。女子以阴为覆盖,阳作承载,便体现出了阴柔之气。此气与周身炁流相同相向,总不悖逆。自人体开前四脉时,阳跷、阴跷、阴维、阳维四脉便达成了身体四极,四极平衡,男子女子便都能达到阴阳平衡。《正阳经》是以正阳正念为主的,主张平衡中正,在练功时,需调动周身阳气运功,与阴阳协调又有相悖,因此《正阳经》除经脉运转的法子外,还有一套炼丹补气的丹方法子,需运气服丹同时进行,阳气得到补充,才能达到阴阳平衡。”
“可这雷奔并不知道,因此即便《正阳经》不掺假,他也要下套的。”秦关恍然道。
“是的,这《正阳经》本就是玄门正宗,玄门中人练功本就讲究个法、侣、财、地,便是要寻丹炼药,找到个阴阳平衡。这雷奔打小自大,不愿听我多说,这番道理我终究没有告诉他。”苏清平道。
“难怪这雷奔四十余岁尚且没有子嗣,原来早已成了不阴不阳的残疾之人。阴阳不平衡,这强行提升的伪七脉便就少了根基,不能久续,看来金堡主和雷奔这一站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雷奔与金宝在演武场对站许久,双方均不愿出第一手让对方寻了破绽。一步错,步步错,生死之战更是如此。
金宝双手握着九音铃背负在身后,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雷奔,憨态可掬。看似漫不经心,自曝其短,胸腹门户大开,却实是个笑里藏刀,一旦贸然冲过去,便是雷奔如今强提的修为,也要教金宝一招旋风剪剪落双手。
雷奔半蹲起手式,门户紧闭看来了无破绽,但强提修为若是到了后半段必然体力不支,倒是便要任人宰割。
金宝不急,便是二十年都等了,两个时辰并没有什么等不了的。
雷奔却急切地很,毕竟只有两个时辰,又叫苏清平拍散了真气,如今这一口药性不知还能维持到何时。
“大丈夫,岂能做缩头乌龟,万事不过一死。”说罢,雷奔便棘突而出,手上倒拖着长枪就要向金宝头顶斩落。
金宝横移而出,九音铃八音齐发,抛将出去,一层细密的蛛丝落在了雷奔的脸上,那是西域古罗蛛的蛛丝,甚为绵密粘稠,一层薄薄的蛛网便令雷奔双眼模糊,再难看清眼前的情况。
金宝见势,借力反冲,一招醍醐灌顶,便从雷奔后脑击出,雷奔无法看清来势,双手一挡,便已有一条尺骨碎裂。
“父亲真棒!”金铃在一旁欢呼。
趁雷奔立足未稳,金宝趁胜而起,又从雷奔背后发起一掌,掌风凌厉,有开山劈石之威。
雷奔见势不对,咬了咬牙,在手上划出一道两寸长的口子,鲜红的血液从口子喷薄而出,一手擦向脸颊。
原来这西域古罗蛛的蛛丝不惧火,也不溶于水,但与人体血液却十分相近,雷奔以自身血液为水,将脸清洗了一遍,脸上布满了骇人的蛛丝遗留和血液。
方能见物,金宝一掌已到了身外三尺,雷奔卖了个破绽,引金宝击打自己腰腹位置,可又借机挪动身躯,堪堪避过,一腿横踢,正中金宝胸口。
“噗!”金宝胸口中了一击,好不难受,一口鲜红的血液喷薄而出,已然受了内伤。
可真不是个容易对付的角色, 金宝心想。
双方两方激战,便各自吃了一击,堪堪打了个平手。
毕竟都是苏清平所教,二十年的兄弟感情,论到了解,没有比对面的这个仇敌更加了解自己的了。
双方你来我往,相互见招拆招。从演武场打到中门楼,再从中门口打到了主楼厅堂,双方互不相让,逐渐都失去了理智,你来我往,便要拼个你死我活。
可苏清平几人却做不得声,此时若是出声打搅,双方便有一方必然受到影响,生死时刻,出不得半点岔子,一个不慎,金宝也要丧命于此。
双方来往了一个时辰,各自都已经有些力竭,一直打到了风波亭处。
这是当年建设正阳堡,两兄弟把酒言欢的地方,也是当年两人月下共饮互诉衷肠的地方。
“我的目标便是今后赚遍天下的金银珠宝,给你和娘各自建立两个无与伦比的大堡,那必然是要比得上皇宫,比得上天宫的地方。再给奔弟你娶他十七八房的老婆。我自己也娶个二十五六房的夫人。”
“我的目标便是今后把山阴古道的英雄们打趴下来,让他们一个个跪在我的面前,跪在义兄给我建的大堡面前。谁欺负义兄你,我就打死谁!”
“说话算话!”
“那当然,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可要是义兄欺负我呢?”
“义兄绝不欺负你!大丈夫说话算话!”
两人同时回想起当年年少时的愿望,便激斗着便感慨着。
雷奔回想起二十年前,在苏清平房门外,听到四位长老力谏自己作为义子万万不能继承苍鹰堡的位置,听到四位长老准备以一身的修为为那纨绔的义兄伐毛洗髓,不惜拼尽生命也要扶持义兄登上堡主的位置。再后来,他来到正阳堡,那时的正阳堡不过是一片废墟。他带着三十二个兄弟开始建堡,大小一百二十余战,身负重伤十二次,次次险些要了命,可是他并不后悔,他的命是苏清平救回来的,他的一生是金家给的。
可是,在那毒郎中到来之后,一切便变了,自己变得贪婪,自己变得野心膨胀,变得利益熏心。
就在自己颤抖着把毒郎中给的毒药撒入饭菜中。
就在自己把养母关进暗无天日的密室里。
那时便知道,自己的良知也已经没了。
这些年,他练功走火入魔,练到吸食人血,练到六亲不认,练到丧心病狂。这是自己技不如人、命不如人吗?该是报应吧。
“上天哪能让我这样不孝不义的人安安心心地活下去。”随着药性衰弱,雷奔的修为也逐渐从接近七脉降低到六脉,五脉,四脉......
可无论雷奔如何降低修为,金宝一直有意地降低到同等修为与他搏斗。
两个时辰逐渐过去。双方在风波亭中也越打越慢,越打越慢。
雷奔也不再用《正阳经》中的武学,他想起了当年苏清平教他的苍鹰爪和飞鹰掌。
“奔儿,你天赋极高,以后这苍鹰堡就得你好好保护了。”
“奔儿,天气凉了,你别再外面练功了,到屋里休息会儿吧,娘给你泡了莲子羹。”
“奔儿,没事儿,这烧一会儿就退了,娘哪都不去,娘就在这边陪着你,睡一会儿就好了。”
随着修为的降低,雷奔一生所有的骄傲与野心也似乎随着修为的流失而慢慢流逝。
取而代之的,是对那对最美好时光的回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变得利益熏心,变得六亲不认。
一阵悔恨从心中不断涌现出来,压制了二十年的悔意,终究还是全部爆发了出来。
两枚淡淡的血掌印出现在了雷奔眼前,那是当年兄弟两人做誓相互扶持之时立下的血誓。
雷奔看着这两枚快要消失了的血掌印,愣了愣,不再还手。
金宝一掌击出,正中胸口,“咔嚓”,雷奔胸口肋骨齐齐折断。倒飞了出去。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金宝叹了一声,看到眼前已经武功尽废,命不久矣的雷奔,手便再也下不去了。
雷奔满脸是血地望着眼前的苏清平和雷奔,悠悠地叹到:“都怪我,怪我听信....”脸上布满鲜血,早已分不出血和泪了。
或许都有。
雷奔强提了一口气,乘着身上内息尚未完全散去,用尽最后一口气,跳上了示警台。
示警台上的示警钟是苏清平教他立的。
“奔儿,正阳堡大了,不好管。有外敌来的时候,前后首尾应接不暇,你得小心防备。在中门设置一只示警钟,一声迎客,以示威仪。三声示警,以御外敌。五声报丧,以送逝者。”
雷奔在示警台上跪下,朝着下面的苏清平拜了三拜。
又向金宝朗声喊道:“我雷奔,是个男子汉大丈夫,说道做到。谁欺负义兄!我便打死谁!”
说罢,便向示警钟撞去,一声、两声、三声、四声。
金宝知他要寻死,便要跳上去阻止。可是想起这些年他做的这些错事。
“这可能是他最好的归宿吧。”
五声过后,雷奔颅骨爆裂而死。山阴古道一代枭雄,便此陨落。
一声迎客,以示威仪。
三声示警,以御外敌。
五声报丧,以送逝者。
他。
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