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外西城的古道,曾是北狄和大梁通商贸易的必经之地,随着北狄八王的各自分裂,中土与北狄的贸易也随之瓦解,山阴古道也成了大梁与北狄各族之间互相征伐的战场。
常年除西城军屯的行伍和乘着大队过往的官商,即便有零星的几个行脚或行商偶然踏足,也绝不停留。
在远远未见巡逻的军马扬尘之时,速速而来,又速速而去。
黄昏的古道上,一辆漆黑的马车显得尤为刺眼。
与过往的商旅不同,这架马车并没有搭乘货物,也没有昭示盗匪的商号大旗,显得尤为镇定。
仿佛这边塞的刀戟兵戈、杀伐血气与它全然无关,在黄昏夕阳的映照下显得尤为意趣,就像这塞外风光中一缕久违的风景。
漆黑的马车上,坐着一位两鬓斑白的老叟,头发紧束,盘作极为简朴的发冠,显得中庸而干练,既像征战多年的老将,又像大户人家勤勉敦实的管家。
车厢内坐着一位少年,十四五岁的模样,一身白蓝相间的儒练服,正吃着从西城采买的瓜片,喝着琥珀色倒影着晚霞的清酒。
“咳咳……”一阵短促的咳嗽从车厢内传来。
老者抻了抻缰绳,略微放慢了行车速度。“少爷,这边城的清酒都是土法酿的,您身子燥,慢些喝,容易烧肺。”
“咳……”又是一阵短促的咳嗽传来,“忠伯你还说,要不是你骗我说行李重,不让我带酒出门,我犯得着这一路喝这些劣酒么,什么烧刀子,浸火酿,还有这令人头疼的土制清酒。”
少年一边说着,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之又是一阵咳嗽。
“老奴也是受太夫人吩咐,边关毕竟不比京城,少爷今后常年戍边,两年才得往返京城一次,四十岁才有机会转任兵部作侯将,听候调度。这些年莫说是这土制清酒,怕是粮水困乏的时候也总会遇上的。”老叟慢慢回道。
“在宫学中,风物教授可说过,北狄有种美酒唤作星汉,香醇馥郁。这次入北狄,我定要换一些来喝,再带一些回中土,让齐家、林家那几个小子都长长眼。”
“呵呵”老者轻笑道:“老奴虽然没有喝过什么星汉,但随着老爷也听说过北狄风土。北荒雨水稀缺,迁移不定,极北之地冰雪覆盖,人迹罕至,工匠技法皆不如中土,这星汉酒恐怕滋味有限,不然这北狄何至于每到春秋之交劫掠我北境两关诸城。”
“哼”车厢中少年伸了伸懒腰,略带些轻蔑地说道:“忠伯,你又知道?莫非你去过?”
“呵呵,人老了,忘了,忘了,记不得咯。”
一辆漆黑的马车走在古道上,就像一只雪白的兔子流落在草原中,即便离得再远,也难免引来老虎和饿狼。
“咻!”一只暗箭从泥土中钻了出来,沿着车窗迅速地钉了进去。
“咻!咻!咻!”又是一连串的暗箭从四面八方的泥土中激射了出来。
又是几声闷响,铁箭打在车门上,将马车钉做了个刺猬。
响声过了一会儿。一道口哨声从地下传了出来。四周便一下钻出十五个灰衣的汉子。
他们把身子埋在土里,盖上土色的布,将自己和这古道连成一体,路过的商旅,不是结队的,不是有护卫的,便是他们眼中的猎物。
“牛二哥!车上人怕都打死了。咱们上吧!”
一众人见得手,便都赶到车前准备查看他们的战利品。
可是当他们走到车前,却一个个都傻了眼。
“车里没人。”有人说道。
“可我们明明看见有人,他们还在对话,还在说酒,不会有错!”
“可他们去哪了?”
“莫不是有鬼!”有人惊吓道。
他们手中杀过人不少,劫过的货不少。寻常他们是豺狼,行人都是猎物。可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样,猎物不见了。
豺狼,或许才是猎物。
突然,一道声音从带头人的身后传来。
“你们眼神是不是不大好,我就在这,你们都没见到?”
少年的身影出现在带头人身后。
大家都很诧异,先前并没发现,或者说,先前,少年肯定不在那。
可是这里有十五双眼睛,都是在古道上历练出来能够看清猎物的眼睛。
可现在眼睛却失灵了,他们很诧异。
可下一刻,他们更加诧异。他们想要移动,可是双腿似乎也失灵了。他们的腿就像被拦腰截断了一般,完全不听自己使唤。
再下一刻。他们发现他们的双手也不再灵活。
“你......”这是他们说的最后一个字,也是唯一一个字。
因为他们的身子都“失灵了。”
他们呆呆地站在古道上,身上没有伤痕。有的双手叉腰,有的双腿微蹲。有的正在拔刀。可是这一刻,仿佛时间冻结了一般,他们都保持着这个姿势被牢牢地定在了古道上。
少年回到车上,轻轻地唤了声忠伯。
忠伯从车子下麻溜地钻了出来。
“您老可真爱那地方,每次都是车底。其实这精铁打的车厢还是挺牢固的。”
“人老了,总是有点怕。”
他望了望身后哪些路匪。
“没事儿,只是点了穴道,废了功夫。带孩子没问题的,兴许比一般人还要轻便些。”少年用手帕擦了擦自己的手指,嫌弃道:“这些人多久没洗澡了。”
老人点了点头,又驾着马车扬长而去。
这少年名唤秦关,是大梁国镇北将军府家的二公子,随行的是家中管家,秦忠。
“关少爷,此番老夫人吩咐我在四月十五之前把您一定送到西城大营。您可千万别误了时辰。”
秦关摇了摇头。“总之不见到塞北的月牙泉,说什么我都不会回去。”
老者摇了摇头,似乎对此毫无办法:“罢了罢了,大不了与少爷一并领了军法便是了。老奴也活了六十有二了,也算是够了。届时少爷便说是老奴误了时辰,让老奴担了慢军的罪责。以将军的威名,西城军法官必不敢为难少爷您。”
“呸呸呸,说什么呢?什么拉你顶罪,又说什么浑话。我......我按时间回去便是”
老者笑了笑,少爷虽然顽皮,但是心地却是极好。
“少爷,咱们从这三百里山阴古道过去,不消五日便可以到都灵镇月牙泉。您到时候可以给孙二小姐买些月牙胭脂之类的玩意儿,她准欢喜。”
“嘿嘿,我还可以给婶婶买些普夏膏,她腰上的伤疼了半年了,采办老是买不到好的。净是些次货,她总是整晚整晚地疼,不见好。还有二姨娘,她去年用过的雪蛤膏据说特别管用,但宫里只赏了三钱,这次去塞外,我肯定给她买个半斤回来,让二姨娘吃个够。还有......”秦关越说越兴奋,似乎自己已然到了月牙泉。
“少爷对家里人都好,还是京兆少有的奇才,十二岁便过了宫学六考提前得了御贡生的名头,那可是羡煞了不少京城的贵子弟,不知给咱们秦家涨了多少脸面。”
秦关失落地回道:“可阿爹他并不满意,比起大哥,我......”
“少爷这先天燥热的体质是在胎中传下来的,御医说等少爷十八岁的时候,便可以用药祛除干净,少爷不用挂怀。”看秦关仍然闷闷不乐,忠伯又说道:“此去月牙泉,或许能找到早些祛除少爷先天燥热的法子。”
“真的!”少年激动地在车厢里跳了起来。
“真的,老奴不敢欺骗少爷。”忠伯肯定地说道,就像是在说着一件必然发生的事情。
“那咱们快些走,早些到。快!快!”
马车一路轻快地行走,在这古道上画出一道优美的月弧。
马车摇摇晃晃走了半晌,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秦关已在车厢内睡着。昏昏间感觉有人在呼唤自己。
“少爷少爷......咱们到了,下车吧。”是忠伯的声音。
秦关揉了揉眼睛,拨开车厢一侧的布帘,眼前是一家简陋的客栈。
忠伯低声道:“少爷,这山阴古道人迹罕至,但也有客商常往,这家青烟栈便是这古道有名的客栈,是古道上有名的盗帮残阳堡的产业。我与老爷从前勘察战场时在此歇过脚。时辰不早了,不如在这客栈里面住上一晚。”
秦关戏谑道:“哟,这而今拦路劫道倒成了一份产业。连强盗头子都做起生意来了。忠伯你也不怕这是家黑店。”
“嘘......”忠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说道:“少爷,您有所不知,这山阴古道上群龙混杂,但却没有人和银子过不去,古道客商风餐露宿,但获益却往往是十倍、百倍,故而在这道上开一家客栈,可以收取比京城仙鹤苑还高的价钱。只是这店也分人,如若是相熟的客商自然不打紧。但如若是初到此地的生面孔,不懂规矩,那说这家是黑店是一点都不为过的。”
“那......”秦关正要发问,一个小厮就从大门迎了过来。
小厮一脸殷勤地问道:“大爷,您两位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忠伯暗下挥了挥手,让秦关先莫开口。旋即与小厮说道:“寻常醒了鱼儿,没叼兔儿,且叫两声”。
小厮脸色一凝,殷勤劲少了大半:“满仓米,没了水,枕头草”。
忠伯又掏出一小锭银子交予小厮,小厮又恢复了来时的模样,连忙说道:“有风、有风,定有听曲儿。”
说罢,忠伯把车内仅有的两枚包袱从车厢拿了出来,小厮便牵了马车,往后院去了。
秦关却是一头雾水,方才的话一句都没听懂,却知必是道上的行话,就要缠着忠伯问个清楚。
忠伯知秦关疑虑,回头与秦关说道:“少爷,这古道有古道的规矩,他们要知道哪些人碰得,哪些人碰不得。除了那身着官服、军服,打着朝廷旗号的番子外,其他商旅就得分个生熟,这便有了道上的行话。如若方才对不上来,回了句住店,那后厨便就磨起了刀子,咱俩今晚就别想轻轻松松地从这出去。”
“那忠伯您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倒是有趣。”秦关忙问道。
“这‘寻常’就是路过,‘醒了’就是今天要住下,‘鱼儿’就是说饿了,赶紧备菜。‘没叼兔儿’是说没有货物,不用看着,‘且叫两声’是说一共咱一共俩人。”
“那‘满仓米,没了水,枕头草’是什么意思”
忠伯回道:“那是说店里的好房间都住满了,没留酒水,只能委屈我们住下房。这是在跟我索贿。随后我给了他二两银子,他就回了我一句,这事儿他想办法,可以办到,让我放心。”
秦风大觉有趣,问道:“忠伯,您以前是不是时常和父亲到古道上来,知道这么许多?”
忠伯摇了摇头,笑着回道:“人老了,忘了忘了。就这两句也是刚想起来的。”
秦风哪里肯信,便拉着忠伯定要教他两句。
忠伯笑道:“少爷慢慢来,这道上话甚多,每段都有每段的特点,错不得,错了是越界,容易出岔子,我回头慢慢教与少爷。”
说罢,小厮也从后院赶回。两人当晚便在这青烟栈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