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火焰舔舐着阿卡城巨大的石块城墙,浓烟如裹尸布般低垂,遮蔽了午后本应刺眼的地中海阳光。空气是滚烫的,混杂着硫磺的恶臭、木头燃烧的焦糊味,以及浓得化不开的铁锈腥甜——那是血的味道,在高温下蒸腾,令人作呕。
“顶住!顶住!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顶住!”
嘶吼声就在雅格撒耳边炸开,像一把钝锉刀刮着他的神经。喊话的骑士头盔面甲掀开着,露出一张被烟尘与汗水涂染得模糊不清的脸,唯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喷射着近乎疯狂的火焰。雅格撒认得那身罩袍,白底上绣着醒目的鲜红十字——和他自己身上这件沾满污垢、被汗浸透的罩袍一模一样。圣殿骑士团。基督世界最锋利、最无畏的剑。此刻,这把剑正被萨拉丁的大军反复锤打、弯折,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脚下的城墙在震动,每一次重物撞击城门或石弹砸中墙体的闷响,都让雅格撒年轻的骨头也跟着震颤。他死死握着手中的长矛,指关节捏得发白,粗糙的木杆早已被汗水浸得滑腻。矛尖在夕阳的残光下反射出一点冰冷的光晕,和他混乱的心绪一样,微微颤抖。视线越过摇摇欲坠的垛口,下方是沸腾的死亡之海。无边无际的萨拉森士兵,像黑色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阿卡这道最后的堤坝。弯刀的光芒汇成一片刺目的银浪,箭矢如蝗虫般遮天蔽日地飞上来,带着死亡的尖啸。
“圣殿骑士团!前进!为了基督的荣耀!”又一个狂暴的吼声在左侧响起。那是雅格撒所属小队的队长,一个魁梧如熊的诺曼人。他挥舞着沉重的战锤,锤头上糊满了粘稠的暗红和灰白之物,正狠狠砸向一个刚刚从云梯顶探出身来的敌人头颅。沉闷的碎裂声被淹没在更宏大的厮杀噪音里。
就在雅格撒右侧几步远的地方,一个和他一样穿着见习骑士罩袍的年轻人,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一支粗大的弩箭贯穿了他的胸膛,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整个人向后带飞,像一只破麻袋般摔在布满碎石和血污的城墙上。他抽搐着,罩袍上的红十字被迅速扩大的深色血渍吞噬,那双年轻的眼睛圆睁着,望向被硝烟遮蔽的天空,瞳孔里的光一点点熄灭。
雅格撒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口涌上酸涩的胆汁味道。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想闭上眼睛,想丢下这该死的长矛,逃离这血肉磨盘。但双腿像灌了铅,钉在原地动弹不得。骑士团的誓言——守贞、守贫、服从,还有那“为保卫圣地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庄严宣告——此刻像沉重的铁链,将他牢牢锁在这地狱的城墙之上。
“废物!别像个娘们似的发抖!”队长粗嘎的吼骂像鞭子抽在雅格撒脸上,“拿起你的矛!刺出去!不然下一个躺下的就是你!”
话音未落,一个敏捷的身影猛地从雅格撒正前方的垛口翻了上来!动作快得像只沙漠里的毒蝎。那是个萨拉森战士,头上缠着染血的布巾,脸上刻着战斗的狂热,手中弯刀闪烁着渴血的寒光。他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雅格撒,这个离得最近、明显稚嫩且正在恐惧中僵直的猎物。战士嘴角咧开一个狰狞的弧度,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身体如绷紧的弓弦般猛然发力,沾着干涸血迹的弯刀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直劈雅格撒毫无防护的脖颈!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雅格撒的瞳孔骤然收缩,映出那柄急速放大的、象征死亡的弧形寒刃。队长狂怒的吼叫、远处垂死者的哀鸣、城墙崩塌的巨响……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轰鸣,震耳欲聋。一股原始的本能,比任何骑士教条都更古老、更狂暴的力量,猛地从他脊椎深处炸开,瞬间烧尽了所有迟疑和恐惧!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雅格撒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带着绝望的沙哑和绝境中爆发的凶性。他完全是凭着肌肉记忆和求生欲,身体猛地向下一沉,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致命的一抹刀光。冰冷的刀锋几乎贴着他的头皮掠过,削断了几缕被汗水和尘土粘结的金发。与此同时,他灌注了全身力量,将手中那杆原本只是装饰和练习用的长矛,用尽毕生气力向前狠狠捅了出去!
噗嗤!
那声音如此清晰,如此粘稠。矛尖几乎没有遇到多少阻力,轻易地撕裂了对方单薄的亚麻布衣,穿透了血肉,深深没入。雅格撒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矛尖刺入、穿过某种温热柔软组织、最终顶到坚硬脊骨的整个过程。那触感如此真实,如此可怖,顺着木柄清晰地传递到他剧烈颤抖的手上,冰冷而滑腻。
时间重新开始流动。
被他刺中的萨拉森战士身体猛地一僵,脸上嗜血的狞笑瞬间凝固,扭曲成难以置信的惊愕和剧痛。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冒出的、滴着血的矛尖,眼中狂暴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被一种茫然和空洞取代。他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股带着泡沫的暗红血液。他手中的弯刀无力地脱手落下,砸在城墙石面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随即,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向前瘫倒,沉重的身体带着那根深深插入的长矛,重重地压在雅格撒身上。
浓烈的、带着内脏腥气的温热血液瞬间浸透了雅格撒胸前罩袍上的白色布料,那神圣的十字架图案被迅速染成刺目的、令人作呕的暗红。那重量,那温度,那浓稠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像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雅格撒的灵魂上。他下意识地松开了矛杆,双手徒劳地推拒着压下来的尸体,指尖触碰到对方尚有余温的皮肤和黏腻的血浆。胃里翻腾的东西再也压制不住,他猛地侧过头,剧烈地干呕起来,喉咙里只能发出痛苦的“嗬嗬”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苦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
“小子!干得不错!像个真正的骑士了!”队长粗壮的手臂一把将那具还在轻微抽搐的尸体从雅格撒身上掀开,溅起一片血污。他沾满血和脑浆的战锤随意地在那尸体上蹭了蹭,浑浊的眼睛扫过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浑身被血染透的雅格撒,咧开嘴,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声音里带着一种残酷的赞许,“欢迎来到地狱,菜鸟!记住这感觉!要么习惯它,要么被它吞掉!”
雅格撒瘫坐在冰冷的石地上,粘稠的血液浸透了他的裤子,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湿冷。他大口喘着粗气,视线模糊,眼前晃动着队长那张沾满血污、咧嘴狞笑的脸,还有地上那双空洞地望向天空、属于萨拉森战士的眼睛。胃部还在痉挛,喉咙被胆汁灼烧得火辣辣地疼。他抬起手,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上面沾染的暗红液体温热粘稠。那不是别人的血,那是他亲手刺穿一个生命后喷涌出的东西。他低头看着自己罩袍上那片迅速扩大、污秽不堪的猩红,那曾经洁白无瑕、象征神圣使命的十字架,此刻狰狞地扭曲着,仿佛在无声地嘲弄。
这就是骑士的荣耀?这就是他梦想中为之挥洒热血的圣地之战?
一阵更加剧烈的地动山摇般的撞击声从城门方向传来,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巨大木材断裂声和守军绝望的哭喊。
“城门!城门要破了!”凄厉的警报声撕裂了城墙上的喧嚣。
队长脸上的狞笑瞬间冻结,化为一片死灰。“妈的!”他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眼神里最后一丝伪装的狂热也熄灭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认命的绝望。他猛地抓住雅格撒的胳膊,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将他从血泊中粗暴地拖拽起来。“别他妈发呆了!走!快走!撤退命令!所有人!撤回内堡!快!”
撤退?雅格撒脑中一片混沌。不可战胜的圣殿骑士团……要撤退?这个词像一柄冰冷的铁锤,砸碎了他心中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信念。他茫然地被队长拖拽着,踉踉跄跄地在混乱不堪的城墙上奔跑。脚下踩过黏腻的血泊、冰冷的尸体、丢弃的武器和破碎的盾牌。到处都是溃退的身影,圣殿骑士团那象征着无上荣光的黑白战袍,此刻沾满污泥和血污,在弥漫的硝烟中仓皇移动,与那些惊恐的普通士兵、哭嚎的平民混杂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的高贵。绝望的气息如同实质的毒雾,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们跌跌撞撞冲下城墙的石阶。就在踏入下方相对开阔的街道时,一道刺目的白光毫无征兆地在雅格撒的视野边缘猛烈炸开!
轰!!!
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就在他颅骨内爆裂开来。巨大的冲击波像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拍在他的后背。雅格撒感觉自己瞬间失重,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被猛地抛了出去。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刺目的白光吞噬了一切。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队长魁梧的身体被爆炸的气浪高高掀起,像一截朽木般撞向旁边燃烧的房屋残骸,那身沾满荣耀与污秽的黑白罩袍,迅速被蔓延的火焰吞噬。
无尽的黑暗温柔地,却又无比沉重地拥抱了他。
***
剧痛。
仿佛有一千根烧红的钢针在头颅深处反复穿刺搅动,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次残酷的脉动,挤压着肿胀的脑髓。喉咙干得像被沙漠的风暴吹刮过,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刀割般的疼痛。雅格撒的意识在浓稠的黑暗中沉浮挣扎,如同溺水者。
“……颅骨无裂痕……万幸……但冲击很重……肺腑震荡……”
“……高烧……伤口……化脓……很麻烦……”
断断续续的、被嗡嗡耳鸣干扰着的声音,如同从深水中传来,模糊不清。是梦?还是……他费力地想要睁开沉重的眼皮,那薄薄的眼皮却像灌了铅,纹丝不动。
“……水……”他试图发出声音,喉咙里却只挤出一点微弱嘶哑的气流,如同破旧风箱的喘息。
一阵清凉的触感,带着某种草木苦涩的气息,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他干裂的嘴唇。紧接着,甘冽的清水,如同沙漠中的甘泉,一滴、两滴,缓慢地浸润了他焦灼的口腔和喉咙。这微小的滋润,像一道微弱的光,暂时驱散了黑暗的窒息感。
他拼尽全力,终于撬开了一条眼缝。
光线昏暗摇曳,来自墙壁高处一个狭小的石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草苦涩、腐败的脓血气味,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绝望气息。他躺在一张硬邦邦的简易木床上,身下是粗糙的草垫。视线模糊地扫过,周围是更多同样简陋的床铺,上面躺满了缠着肮脏绷带、发出痛苦呻吟的人影。这里显然是一处临时改建的伤员栖身之所,狭窄、拥挤、空气污浊。
然后,一张脸孔映入了他的视野。
她正俯身查看他额头上的伤口,动作专注而轻柔。光线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皮肤并不白皙,带着风霜和疲惫的痕迹,眉眼间却有种奇异的沉静,如同暴风雨后暂时平息的海面。深棕色的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贴在额角和颈边。她穿着朴素的灰色粗布长裙,外面罩着一件同样洗得发白的围裙,上面不可避免地沾染着深色的污渍——药汁,血迹。她的眼神专注而疲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韧力量,仿佛能穿透伤痛的迷雾,直抵生命本身。
“别动。”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特的沙哑质感,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呻吟,落入雅格撒耳中,“你撞到了头,很重。还有几处箭簇的擦伤感染了,在发热。”
她说着,将一块浸透了某种刺鼻药水的冰冷湿布,轻轻敷在他滚烫的额头上。那瞬间的冰凉激得雅格撒猛地一颤,但也让他昏沉的意识又清醒了几分。他看清了她胸前佩戴着一个不起眼的徽记——一个简单的圆形铜牌,上面刻着一只睁开的眼睛,瞳孔的位置镶嵌着一颗小小的、暗淡无光的黑色石子。这徽记与她沉静的气质混合在一起,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感。
“伊莎贝尔……”雅格撒用尽力气,嘶哑地挤出这个名字。他记得这个声音,记得这份在昏迷中唯一给予他清凉和慰藉的温柔。在城墙上濒死的时刻,恍惚中似乎也是这个声音在呼唤他。
“是我。”她简单地回答,动作没有停,熟练地用干净的布条处理他手臂上一处撕裂的、边缘已经红肿翻卷的伤口。她的手指修长有力,沾着药膏,触碰他皮肤时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稳定和一种难以察觉的暖意。“雅格撒,圣殿骑士见习,编号‘新星’。我记得你被抬进来的样子,像刚从地狱的血池里捞出来。”
“阿卡……”雅格撒艰难地吐出这个词,心脏猛地揪紧,“城……破了?”
伊莎贝尔处理伤口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抬起眼,那双沉静的眸子看向雅格撒,里面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虚弱和恐惧。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抿紧了嘴唇,那沉静之下掠过一丝沉重的阴影,如同乌云遮蔽了月华。
“三天前。”她的声音更低沉了些,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萨拉丁的大军……淹没了它。骑士团……”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只是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吐出那个残酷的事实,“损失惨重。残存的力量,还有像你我这样的幸存者,退到了最后的据点——海边的圣殿骑士塔楼,还有几艘船……在等。”
“等?”雅格撒的心沉了下去,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
“等一个离开的机会。”伊莎贝尔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在耳语,同时目光警惕地扫过周围那些在痛苦中呻吟或麻木躺卧的伤兵,“趁着夜色,或者……下一次猛攻的间隙。也许,就是今夜。”她重新低下头,继续处理他的伤口,手指的力道依旧稳定,但那稳定中似乎带上了一种无法言说的紧迫感,“所以,你必须尽快好起来,见习骑士。至少,要能自己站起来,自己走上那条船。否则……”
她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如同冰冷的石块压在雅格撒胸口。否则,就会被遗弃在这片注定沦陷、被血与火彻底吞噬的土地上。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铁甲摩擦的铿锵声,打破了伤兵营内压抑的呻吟氛围。那脚步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焦灼,径直朝着雅格撒所在的角落而来。
伊莎贝尔迅速直起身,抹了一把额角的汗水,脸上那短暂的柔和瞬间收敛,恢复了惯有的、带着距离感的沉静。她微微侧身,让开位置。
出现在雅格撒模糊视线中的身影高大异常,几乎要顶到这低矮石室的屋顶。他穿着一身沾满尘土和深色污渍的圣殿骑士团罩袍,那醒目的红十字此刻也显得黯淡无光。他并未佩戴头盔,露出一张饱经风霜、棱角分明的脸。深刻的法令纹从鼻翼两侧延伸至紧抿的嘴角,如同刀刻。灰白色的头发凌乱,额角一道狰狞的新鲜伤疤还渗着血珠。然而,最让雅格撒心神剧震的,是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燃烧着余烬的眼睛。深陷的眼窝里,目光锐利如鹰隼,即使被疲惫和血丝缠绕,即使深处蕴藏着阿卡陷落的巨大悲痛与耻辱,依旧如同淬火的钢铁,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和不屈的意志。那目光扫过雅格撒苍白虚弱的脸,并未因他的见习身份而有丝毫轻视或怜悯。
“你就是那个在城西角楼,一矛捅穿了‘沙漠之蝎’哈桑的新兵?”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两块粗糙的岩石在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直接穿透了雅格撒的耳膜。
雅格撒喉咙发紧,想开口却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他记得那个萨拉森战士脸上狰狞的表情和眼中熄灭的光。他记得矛尖刺入血肉的触感。他只能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牵扯到伤口,带来一阵撕裂的痛楚。
高大的骑士——雅格撒认出他罩袍边缘独特的金色纹饰,那是圣殿骑士团最高阶骑士长的标志——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雅格撒身上,那审视仿佛带着重量。“哈桑是萨拉丁麾下最狡猾、最凶悍的突击队长之一,死在他刀下的骑士不下十人。”他顿了顿,那双燃烧着余烬的眼睛紧紧锁住雅格撒,“你杀了他。在第一次踏上城墙的时候。”
这不是询问,而是陈述。那语气中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只有一种沉重的、审视事实的分量。
“你叫什么名字,见习?”骑士长追问。
“……雅格撒……”他艰难地挤出声音。
“雅格撒……”骑士长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仿佛要将它刻印在记忆中。他布满血丝的目光扫过雅格撒身上染血的绷带和额头的湿布,最后再次落回他那双因为高烧和剧痛而显得有些涣散、却又在深处顽强闪烁的眼睛上。那锐利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雅格撒虚弱的躯壳,看到了某种在阿卡炼狱中尚未被彻底摧毁的东西。
“听着,雅格撒,”骑士长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我叫雷纳德·德·维尼奥勒。记住这个名字。你现在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活着。活到能爬上船的那一刻。然后……”
他的话语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更加猛烈的爆炸声和喊杀声打断!声音似乎就在塔楼外墙不远处炸响,整个临时伤兵营都在剧烈摇晃,尘土簌簌落下。伤兵们的呻吟瞬间被惊恐的尖叫取代。
雷纳德骑士长猛地挺直身体,眼中的疲惫瞬间被凌厉的杀意取代,仿佛沉睡的雄狮被惊醒。他按住了腰间的剑柄,目光如电般扫向入口方向,又迅速转回雅格撒脸上,那目光短暂而灼热。
“然后,来找我。”他斩钉截铁地丢下这句话,不再停留,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骚乱传来的方向奔去,沉重的脚步声和铁甲铿锵声迅速消失在通道的阴影与嘈杂之中。
雅格撒躺在硬板床上,额头上伊莎贝尔敷上的药布传来阵阵清凉,却压不住颅骨深处那根深蒂固的、仿佛要将头颅撕裂的剧痛。雷纳德·德·维尼奥勒那双燃烧着余烬、如淬火钢铁般的眼睛,和那句沉甸甸的“来找我”,却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进了他混乱的意识深处。
伊莎贝尔迅速检查了一下雅格撒因震动而微微渗血的绷带,低声道:“维尼奥勒骑士长……他是仅存的几位高阶指挥官之一了。”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那平静之下,雅格撒似乎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如同弓弦被轻轻拉紧。“他说得对,雅格撒。现在,活下去是唯一的使命。”
外面的厮杀声、爆炸声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这座最后的孤岛。每一次剧烈的震动都让简陋的石室簌簌发抖,灰尘落在雅格撒的脸上、唇上,带着泥土和硝烟的苦涩味道。每一次爆炸的巨响,都像重锤砸在他的太阳穴上,加剧着那撕裂般的头痛。伤兵营里弥漫的绝望气息更加浓重,如同实质的粘稠液体,让人窒息。低低的哭泣声、痛苦的呻吟声、夹杂着对死亡和异教徒的恶毒诅咒,在浑浊的空气中交织盘旋。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剩下痛苦、噪音和等待的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也许只是短短一瞬。一阵急促而密集的铜哨声陡然响起,尖锐地穿透了所有的喧嚣!这哨声带着一种特定的、急促的节奏,如同垂死者的心跳。
“上船!所有人!能动的都起来!快!”粗哑的吼叫声在通道口炸响,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最后的船!快走!”
伤兵营瞬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蚁巢,彻底炸开了锅!那些原本躺在地上呻吟、似乎连动一下手指都困难的伤员,此刻爆发出惊人的求生力量,挣扎着、嘶喊着、推搡着想要爬起来。恐惧和希望点燃了他们最后的力气,场面混乱到了极点。
伊莎贝尔猛地站起身,她沉静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不再看雅格撒,而是迅速扫视整个营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能走的,相互搀扶!朝着东侧通道!快!快!船不等人!”她一边喊着,一边快速冲向几个伤势过重、根本无法动弹的伤员身边,试图将他们拖拽起来,动作迅捷而有力。
雅格撒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尖锐的疼痛。活下去!上船!维尼奥勒骑士长的话像鞭子抽打着他昏沉的意识。他咬紧牙关,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双手死死抓住粗糙的床板边缘,试图将自己沉重的身体撑起来。
剧痛如同电流般瞬间席卷全身。手臂的撕裂伤、肋骨的钝痛、尤其是头部那撕裂般的眩晕和恶心,让他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几乎再次栽倒回去。汗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他大口喘着粗气,像一条搁浅的鱼。
“起来!”一声低喝在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一只手臂坚定地穿过他的腋下,猛地将他沉重的身体向上提起!是伊莎贝尔!她不知何时已回到他身边,另一只手紧紧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腰。她的力气大得惊人,完全不像外表看起来那般沉静纤弱。
“走!”她急促地命令道,搀扶着他,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他带离那张硬板床,汇入汹涌混乱的人流。
通道狭窄而陡峭,挤满了争先恐后逃命的人。呻吟声、哭喊声、推搡咒骂声、铁甲碰撞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疯狂的噪音洪流。空气污浊不堪,充满了汗臭、血腥和绝望的气息。光线昏暗,只有墙壁上零星插着的、摇曳不定的火把提供着微弱的光源,将混乱奔逃的人影投射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扭曲成怪诞的舞蹈。
雅格撒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伊莎贝尔身上。他脚步虚浮,每一次迈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钻心的疼痛从四肢百骸传来。视线模糊摇晃,只能看到前方攒动的人头、晃动的背影,以及通道尽头那一点象征着希望的光亮——那是通往塔楼底层、靠近海边栈桥的出口!耳边充斥着各种语言的嘶吼,其中萨拉森人特有的战吼声似乎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如同死神的脚步在身后追赶。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更加凄厉的惨叫和金属猛烈撞击的爆响!人流猛地一滞,紧接着爆发出更大的混乱和惊恐的倒退!
“他们进来了!从侧翼破口!”
“挡住!快挡住!”
通道前方拐角处,刀光剑影骤然闪烁!几个浑身浴血、状若疯狂的圣殿骑士正用身体堵住一个被炸开的缺口,与试图涌入的萨拉森士兵展开殊死搏杀。弯刀与长剑猛烈交击,火花四溅,鲜血喷洒在墙壁上。一个骑士被数把弯刀同时砍中,惨叫着倒下,瞬间被敌人淹没。缺口被撕得更大了!
汹涌的人流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截杀彻底堵住,绝望的哭喊声达到了顶点。后面的人不明所以,还在拼命向前推挤,前面的人惊恐地向后退缩,狭窄的通道瞬间变成了恐怖的绞肉场!雅格撒和伊莎贝尔被混乱的人潮死死夹在中间,动弹不得,如同怒涛中的两片树叶。
“不……不能停在这里……”雅格撒喘息着,意识在剧痛和眩晕的边缘挣扎。
就在这时,一个被恐惧彻底吞噬、身材壮硕的士兵为了挣脱身后的推搡,猛地向后一肘!那凶狠的力道,不偏不倚,重重撞在雅格撒毫无防备的肋部!
“呃!”雅格撒眼前骤然一黑,剧痛如同电流炸开,瞬间抽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感觉伊莎贝尔搀扶的手猛地一滑,自己像一袋沉重的沙土,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
混乱的人流立刻将他淹没。靴底踩踏着他失去知觉的手臂,有人被绊倒发出咒骂,重重地摔在他身上。污浊的地面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和尘土味,呛入他的口鼻。眩晕和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将他吞没。意识在沉沦的边缘,他最后模糊的感知,是伊莎贝尔似乎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那声音里带着他从未听过的、撕心裂肺的惊惶。
“雅格撒!”
冰冷的、带着浓重咸腥味的海风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刺在雅格撒裸露的皮肤上,将他从濒死的昏沉中猛地激醒。
他剧烈地呛咳起来,咸涩的海水涌入口鼻,带来火烧火燎的刺痛。意识像一块被强行拖出水面的沉重石头,艰难地浮起。他发现自己蜷缩在某种冰冷坚硬、不断晃动的平面上,身下是湿漉漉的粗糙木板。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让全身的骨头和伤口发出痛苦的呻吟。
他费力地撑开沉重的眼皮。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布满乌云的、低沉压抑的夜空,没有星光,只有一片令人绝望的深灰。然后是剧烈摇晃的、粗壮的桅杆黑影,以及一张张同样写满劫后余生和深重疲惫的脸孔。他们挤在这艘并不算大的桨帆船的甲板上,像沙丁鱼罐头。大多数是士兵,圣殿骑士团的黑白罩袍和普通士兵的杂色装束混杂在一起,被海水和血污浸透,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鲜明界限。每个人的脸上都刻着阿卡陷落的烙印——恐惧、茫然、耻辱,以及深入骨髓的疲惫。沉默笼罩着整艘船,只有海浪拍打船舷的哗哗声、船体木料不堪重负的呻吟声,以及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低声啜泣。
圣地……阿卡……就这样没了?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雅格撒的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钝痛。圣殿骑士团不可战胜的神话,连同那座号称永不陷落的堡垒之城,一起在萨拉丁的铁蹄下化为了齑粉和浓烟。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触摸胸前那曾经洁白神圣的十字标记,指尖触碰到的,却只有一片冰冷、僵硬、被血污和海水浸透后变得板结粗糙的布料。那刺目的猩红污渍,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弄烙印,提醒着他城墙上那生死一瞬的冰冷触感,提醒着他手上沾染的、再也洗刷不掉的鲜血。
“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沙哑的疲惫,却依旧保持着那份奇异的沉静。
雅格撒猛地侧过头。伊莎贝尔就坐在他身旁不远处的船舷边,背靠着冰冷的船板。她的灰色粗布裙和围裙同样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却挺直的轮廓。深棕色的头发被海风吹得凌乱,几缕湿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她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疲惫,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嘴唇也失去了血色。然而,那双眼睛——那双如同风暴后暂时平息的海面般的眼睛——依旧沉静,只是在那沉静之下,似乎多了一层难以穿透的、深深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
她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陈旧的皮质药箱,箱角已经磨损,上面同样刻着那个不起眼的、带着睁眼图案的铜质徽记。此刻,她正低着头,专注地检查药箱里的东西,动作小心而仔细。
“我……”雅格撒张了张嘴,喉咙干痛得厉害,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是你……把我拖上船的?”昏迷前最后混乱的片段涌入脑海:通道里的推搡、肋部剧痛、摔倒、被踩踏……以及那声撕心裂肺的“雅格撒!”。
伊莎贝尔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脸上,那沉静的眼神似乎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确认什么。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在呼啸的海风中显得有些缥缈:“是很多人。混乱中……能把你从地上拉起来,拖到栈桥,再塞进船里……靠的不止是我一个人的力气。”她顿了顿,目光投向船舷外翻滚的、深不可测的墨色海水,阿卡方向最后的那片映红天空的火光,此刻已经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之下,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能活着离开,本身就是一种……侥幸。”
侥幸?雅格撒咀嚼着这个词,胸腔里翻涌着苦涩。他看着伊莎贝尔疲惫的侧影,看着她紧抱着药箱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看着她胸前那个刻着睁眼图案的徽记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微弱的金属光泽。这个救了他命的女人,她的沉静,她的力量,她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与普通医师截然不同的神秘气息……还有那个徽记,都像一团迷雾笼罩着她。
“你……”雅格撒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问了出来,声音依旧嘶哑,“你到底是什么人?那个徽记……”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胸前。
伊莎贝尔整理药箱的动作微微一顿。她缓缓转过头,重新看向雅格撒。海风吹拂着她的乱发,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晦暗的光线下悄然涌动,如同深海下的潜流。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带着重量,穿透了他此刻的虚弱和茫然,似乎在审视,在权衡。
良久,就在雅格撒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海浪的喧嚣:
“我是一名医师,雅格撒。我治疗伤痛,记录……真相。”她的手指轻轻拂过胸前那枚刻着睁眼图案的铜徽,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意味。“至于它……你可以叫我‘真理之眼’的观察者。”
“真理之眼?”雅格撒皱紧眉头,这个陌生的名字带着一种古老而隐秘的气息。他从未在骑士团的档案或任何公开的记载中听说过这个名字。一个秘密团体?一个教廷麾下的神秘组织?还是……
“一个致力于保存知识、寻求世间真实脉络的古老团体。”伊莎贝尔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讲述一个古老的传说,又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我们观察,我们记录,在历史的尘埃中寻找被遗忘的足迹和……被刻意掩盖的痕迹。”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投向漆黑的海面,仿佛能穿透那深邃的黑暗,看到更遥远的过去。“比如,你们圣殿骑士团最初建立时,除了守护朝圣者道路,是否还肩负着……更古老的、不为人知的使命?比如,你们守护的那些圣物,它们真正的力量……和代价?”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雅格撒混沌的脑海中炸开!骑士团的核心机密!圣物的真相!这些深埋在教廷和骑士团最核心档案、只有最高层才可能接触到的禁忌话题,此刻却从一个刚刚救了他性命的女医师口中,如此平静地说了出来!
雅格撒的心脏骤然缩紧,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急速攀升。他下意识地想要反驳,想要斥责她的亵渎和妄言,但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因为伊莎贝尔的眼神太沉静了,沉静得可怕,那里面没有试探,没有狂热,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冰冷的笃定。她不是在询问,她是在陈述一个她认为的“真相”。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雅格撒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无法掩饰的震惊和警惕。
伊莎贝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雅格撒的脸上,那沉静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月光下海面泛起的、难以捉摸的涟漪。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重新抱紧了怀中的药箱,将目光投向船舷外那吞噬一切的、墨色的、汹涌的大海深处。
“睡吧,雅格撒骑士。”她最后说道,声音重新恢复了那种职业性的、带着距离感的平静,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对话从未发生过,“回到塞浦路斯……路还很长。你需要恢复体力。”她微微停顿了一下,声音轻得像海风中的叹息,“未来的路……会更艰难。”
桨帆船在墨色的地中海波涛中剧烈起伏,每一次沉重的撞击都让船体发出痛苦的呻吟,仿佛随时会在这无情的海面上碎裂开来。雅格撒靠在冰冷的、湿漉漉的船舷边,寒意如同跗骨之蛆,从潮湿的衣物和硬木船板不断渗透进他的骨髓,与身体各处伤口传来的、绵延不绝的钝痛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几近崩溃的折磨。
但此刻,更让他心神不宁、寒意彻骨的,是伊莎贝尔那番低语带来的冲击。真理之眼?观察者?记录真相?还有她对圣殿骑士团根基的质疑……那些话语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思维,带来阵阵惊悸。这个救了他性命的女人,身上笼罩的迷雾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变得更加浓重、更加危险。
他忍不住再次看向她。伊莎贝尔抱着她那陈旧的小药箱,蜷缩在几步之外的另一处船舷阴影里。海风将她深棕色的头发吹得凌乱,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苍白的下颌和紧抿的唇线。她闭着眼睛,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似乎已经疲惫地睡去,但雅格撒却莫名地感觉到,那沉静的表象下,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和警觉,如同黑暗中蓄势待发的弓弦。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而稳定的脚步声踏着摇晃的甲板传来。那脚步声带着一种独特的节奏,即使在颠簸的船上也显得异常沉稳,如同岩石扎根于大地。
雅格撒心头一凛,艰难地转过头。
雷纳德·德·维尼奥勒骑士长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甲板中央。他依旧穿着那身沾满血污和尘土的圣殿骑士罩袍,破损的边缘在风中翻卷。他没有戴头盔,灰白的头发被海风吹得狂乱,额角那道新鲜的伤疤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条狰狞的蜈蚣。然而,最让雅格撒屏息的,是骑士长此刻的姿态。他并未像其他幸存者那样瘫坐或依靠,而是如同一尊饱经风霜却依旧屹立不倒的石像,背脊挺得笔直,双脚分开,稳稳地钉在剧烈摇晃的甲板上。他的一只大手紧紧握着悬挂在腰间的骑士长剑的剑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双燃烧着余烬的眼睛,锐利如鹰隼,穿透甲板上的混乱和昏暗,正死死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远方——那片吞噬了阿卡、吞噬了无数兄弟性命、象征着圣殿骑士团巨大耻辱的、墨黑色的海平线。
火光早已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翻滚的黑暗。但雷纳德的目光,却仿佛能穿透这厚重的夜幕,看到那片沦陷之地仍在燃烧的余烬,看到倒在血泊中的同袍,看到圣殿骑士团黑白战旗被践踏在泥土里的惨状。那目光中翻涌着熔岩般灼热的悲恸、刻骨的耻辱、滔天的怒火,以及一种……在如此惨败和绝望中,依旧未曾熄灭的、钢铁般不屈的意志!
那目光太过沉重,太过炽烈。即使隔着一段距离,雅格撒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几乎要焚烧一切的情感风暴。他被深深地震撼了,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这就是骑士团真正的脊梁吗?在如此彻底的溃败和屈辱面前,依然挺立如山岳?
似乎是感受到了雅格撒的注视,雷纳德那凝固如雕像般的头颅,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个微小的角度。那双燃烧着余烬的眼睛,如同两道实质的光束,瞬间锁定了蜷缩在船舷边的雅格撒!
目光交汇的刹那,雅格撒感到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压力降临,几乎让他窒息。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剥开皮肉,直刺灵魂深处。里面没有言语,没有赞许,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沉重到令人心颤的审视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托付感。仿佛在无声地确认:你还活着,很好。那么,记住这耻辱,记住这鲜血,记住这一切!
雅格撒下意识地想要挺直脊背,回应那道目光,但全身的剧痛和虚弱让他只能微微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雷纳德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足足三息。那目光如同淬火的烙铁,在雅格撒年轻的灵魂上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然后,骑士长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几乎难以察觉。随即,他重新转回头,再次将那道凝聚着无尽悲恸与不屈意志的目光,投向那片吞噬了圣地的、深不可测的黑暗之海。他的身影,在剧烈颠簸的船体上,在绝望的人群中,如同一座孤独而坚定的灯塔。
雅格撒靠在冰冷的船舷上,身体的疼痛似乎被这无声的交汇暂时麻痹了。他望着骑士长那如礁石般挺立的背影,望着那投向沦陷圣地的、燃烧的目光,胸腔中那团被阿卡的血与火和伊莎贝尔的隐秘低语所冻结的冰坨,仿佛被投入了熔炉。一种混杂着悲壮、耻辱、愤怒以及……一种奇异渴望的灼热洪流,开始在他体内奔涌、激荡。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那片污秽不堪、板结发硬的猩红污渍,看着那被彻底玷污的白色十字。那不再是冰冷的嘲弄,而变成了一个滚烫的烙印,一个刻入骨髓的誓言。他颤抖着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攥住了罩袍上那片污血浸透的布料,粗糙的质感摩擦着掌心。指节因为用力而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这耻辱的猩红,这失败的印记,这无数同袍流尽的鲜血……他死死地攥着,仿佛要将它们连同雷纳德骑士长那沉重如山的目光,一起熔铸进自己的骨头里,自己的灵魂深处。
塞浦路斯的海岸线在黎明灰白的天光中,如同一道模糊而沉重的伤痕,出现在海平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