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浦路斯岛的海风带着不同于阿卡的血腥与硝烟的气息,是咸涩的,也带着一点岛上松木的微苦。利马索尔港在初升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眼,白垩的房屋,深蓝的海水,色彩过于鲜亮,反而衬得刚下船的这群人如同从地狱裂缝里爬出来的幽灵。
雅格撒踏上了坚实的土地,脚下却依旧残留着那艘载满耻辱与亡魂的桨帆船那无休止的摇晃感。每一步都牵扯着肋部的钝痛和额角伤口沉闷的搏动。他裹在肮脏、板结的罩袍里,胸前的十字污秽不堪,周围是和他一样形容枯槁、眼神空洞的幸存者。港口忙碌的人群投来或好奇、或怜悯、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轻蔑的目光——这些目光像细小的芒刺,扎在雅格撒裸露的尊严上。圣殿骑士,曾经令异教徒闻风丧胆的基督之盾,如今成了失地溃兵的代名词。沉默笼罩着这支小小的队伍,只有沉重的皮靴踏在石板路上的声响,每一步都踏在阿卡陷落的废墟之上。
利马索尔堡垒——圣殿骑士团在塞浦路斯的总部——巨大的石墙投下冰冷的阴影。堡垒内部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氛围,并非全然是悲痛,而是压抑的肃杀。没有号角迎接,没有庄严的仪式,只有匆忙的脚步声和低沉、不容置疑的命令。残存的骑士们被迅速整编,重新登记。临时搭建的营房里充斥着铁匠铺的敲打声、伤员的呻吟,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重建武备的紧迫感。
雅格撒被粗暴地推进一间阴冷的石室,里面只有一张光板木床和一盆冰冷的水。一个面色冷硬的军需官丢给他一套洗得发白、但浆得笔挺的见习骑士罩袍,冰冷地命令:“洗干净,换上。日落前,圣殿集合。”
冰冷的水刺激着伤口,雅格撒咬着牙清洗着身上凝结的血污和污泥。手指触碰到胸前那片巨大的污渍时,他停顿了。阿卡城墙上的腥风,矛尖刺入血肉的粘稠感,队长被火焰吞噬的身影……记忆碎片汹涌而来,几乎让他窒息。他用力搓洗,粗糙的布巾摩擦着皮肤,留下红痕,但那污渍仿佛已浸入纤维深处,顽固地昭示着它的存在。他最终放弃了,草草擦干身体,换上那身过于宽大、显得空荡荡的新罩袍。那刺目的白底红十字,此刻穿在身上,轻飘飘的,却比沾满血污的那件更加沉重。
圣殿骑士团的集会大厅由巨大的条石砌成,高耸的穹顶下,光线透过狭长的彩绘玻璃窗,投下斑驳而冰冷的光影。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弥漫着没药和蜡烛燃烧的气息,却掩盖不住浓重的血腥味和汗味——那是从阿卡带回来的、无法洗刷的印记。
残存的骑士们按等级肃立。高阶骑士们站在最前方,他们身上带着更多的伤痕,眼神也更加沉郁。雅格撒和少数几个见习被安排在最后方,如同祭坛下的尘埃。他看到了雷纳德·德·维尼奥勒骑士长。他站在最前列的右侧,依旧穿着那身饱经战火的罩袍,并未更换。那道额角的伤疤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道凝固的闪电。他站得比任何人都要笔直,如同一柄插入地面的巨剑,下颌的线条紧绷如铁,那双燃烧着余烬的眼睛,此刻是冰冷的,锐利地扫视着整个大厅,带着一种无声的、令人胆寒的审判意味。
一个身形佝偻、穿着主教深红长袍的老者站在祭坛前,他的声音干涩而疲惫,像枯叶摩擦:“……圣地的沦陷,是上帝的试炼,是对吾等骄傲与懈怠的鞭挞……”冗长的祷文和空洞的慰藉在死寂的大厅里回荡,无法触及任何一颗被血与火灼伤的心。压抑的啜泣声在角落低低响起,随即被更深的死寂吞没。
主教的声音终于停止。大厅陷入了更加令人窒息的沉默。仿佛连烛火都停止了跳动。
这时,雷纳德·德·维尼奥勒向前踏出了一步。他的皮靴踏在冰冷的石地上,发出沉重而清晰的回响,瞬间撕裂了死寂,如同战鼓擂响。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他没有看主教,也没有看任何人。那双燃烧着余烬的眼睛,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直直地刺向站在最后排的雅格撒!
“雅格撒!”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裹挟着阿卡城头风暴的雷霆,炸响在空旷的石厅里,震得雅格撒耳膜嗡嗡作响。“出列!”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雅格撒浑身一僵。周围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压力,瞬间压在他的肩膀上。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拖着依旧疼痛的双腿,一步步从见习的队伍中走出来,走向大厅中央那片被冰冷光影切割的区域。脚步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他能感觉到高阶骑士们审视的目光,沉重而冰冷,如同利剑悬顶。
他在距离雷纳德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勉强挺直脊背,努力迎向骑士长那如同实质的目光,却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那目光下微微颤抖。
“跪下!”雷纳德的声音毫无波澜,命令却如同钢铁般不容置疑。
雅格撒单膝触地,冰冷的石面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刺骨的寒意。
雷纳德缓缓拔出了腰间的骑士长剑。那并非华丽的仪式剑,而是饱经战阵、刃口带着细微卷曲和暗沉血渍的杀人利器。冰冷的剑锋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死亡的幽光。他双手握剑,剑尖向下,悬停在雅格撒低垂的头顶上方。
“你胸前的十字,沾着谁的血?”雷纳德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铁水,滚烫而沉重地浇灌下来。
雅格撒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他张了张嘴,阿卡城头那个萨拉森战士空洞的眼神、队长被火焰吞噬的罩袍碎片在脑海中疯狂闪现。他艰难地发出嘶哑的声音:“……异教徒……和……兄弟的血……”
“谁的耻辱?!”雷纳德的喝问如同惊雷,带着撕裂灵魂的力量。
“……我的耻辱!骑士团的耻辱!”雅格撒猛地抬起头,嘶吼出声,声音因极致的痛苦和屈辱而扭曲变调。眼眶瞬间变得滚烫,但他死死咬住牙关,不让那耻辱的液体流下。
“记住这血!记住这耻辱!”雷纳德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濒死雄狮的咆哮,在穹顶下轰然回荡,震得烛火疯狂摇曳。“用你的骨头记住!用你的灵魂记住!圣殿骑士的血债,只能用血来偿!这耻辱,只能用胜利来洗刷!”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冰冷的剑锋并未刺下,而是猛地翻转!沉重的剑身,带着雷纳德全身的力量和那滔天的悲愤,狠狠地、精准地拍在雅格撒的右肩之上!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肉体撞击声响起!
剧痛!无法形容的剧痛!仿佛是整个阿卡城墙崩塌的重量瞬间砸在了雅格撒的肩胛骨上!骨头碎裂般的剧痛瞬间传遍全身,眼前骤然爆开一片刺目的金星!他闷哼一声,身体被巨大的力量砸得向前猛地一扑,左膝也重重磕在冰冷的石地上。一口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只剩下满嘴的铁锈味。冷汗瞬间浸透了新换的罩袍内衬。
“以血为印!以骨为誓!”雷纳德的声音如同来自深渊,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雅格撒的灵魂之上,“你今日所承之痛,所负之耻,便是你重铸骑士团荣光的基石!这烙印,将伴随你直至胜利,或死亡!”
剑身抬起。雅格撒右肩的布料下,一个清晰的、棱角分明的剑身轮廓迅速浮现,皮下淤血在惨白的皮肤上蔓延开来,迅速变成一片深紫发黑的狰狞印记——一个由血肉和剧痛铸成的、无法磨灭的耻辱与责任的十字!
雅格撒伏在冰冷的地上,粗重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肩头那撕裂般的剧痛。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石板上。耻辱、痛苦、还有一丝被那沉重誓言点燃的、微弱却异常炽热的火苗,在胸腔里疯狂冲撞、燃烧。他抬起头,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雷纳德骑士长那双燃烧着余烬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肩头那片迅速扩大的紫黑烙印,那目光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托付。
整个圣殿大厅死寂无声。只有雅格撒粗重的喘息声,如同受伤野兽的呜咽,在冰冷的石壁间回荡。高阶骑士们沉默地看着,眼神复杂。空气凝固了,仿佛连时间都在这血腥的誓言烙印下停滞。
剧痛如同活物,盘踞在雅格撒的右肩,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残酷的搏动,挤压着那片迅速肿胀、由深紫转向可怕黑沉的皮肉。骨头仿佛真的碎裂了,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扯出尖锐的、令人眼前发黑的痛楚。他被两个沉默的侍从几乎是拖拽着,带离了那座冰冷窒息、仿佛还回荡着雷纳德雷霆之音和皮肉撞击声的圣殿,安置在一间散发着霉味和劣质灯油气息的营房里。
营房狭小,挤着几张硬板床。其他见习骑士早已回来,没有人说话,空气沉重得如同浸水的羊毛。雅格撒瘫倒在属于自己的那张光板床上,脸埋在散发着汗臭和尘土味的粗糙草垫里,身体因为剧痛和尚未平息的战栗而微微蜷缩。他能感觉到同袍们投来的目光——有同情,有麻木,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他肩上那恐怖烙印的畏惧。
他咬紧牙关,齿缝间全是血腥味。雷纳德的话语在脑海中轰鸣:“记住这血!记住这耻辱!……用你的骨头记住!用你的灵魂记住!”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本就灼痛的神经上。阿卡的血与火,城墙上刺入血肉的长矛,队长被火焰吞噬的瞬间,还有这肩膀上撕心裂肺的痛……所有画面和感觉搅在一起,在剧痛的催化下翻腾、发酵,变成一锅滚烫的、几乎要将他理智烧穿的毒药。耻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几乎要将他溺毙。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新的疼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耻辱和肩上的酷刑。
不知过了多久,营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发出干涩的吱呀声。一个沉静的身影无声地走了进来。
是伊莎贝尔。
她依旧穿着那身朴素的灰裙,外面罩着洗得发白的围裙,胸前那枚刻着睁眼图案的铜徽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金属光泽。她手中端着一个粗糙的木盆,里面盛着热气腾腾、散发着浓烈药草苦涩气味的深褐色液体。她的目光在狭小的营房里扫过,掠过那些沉默、惊惶或回避的见习骑士,最后落在了蜷缩在床板上的雅格撒身上。她的眼神依旧沉静,如同古井深潭,但在那沉静之下,雅格撒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冰面裂痕般的波动——那是混杂着职业性的观察和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如同深海中涌动的暗流。
她没有说话,径直走到雅格撒床边,将木盆放在地上。那浓烈的药草味瞬间压过了营房里的霉味和汗臭。
“脱掉上衣。”她的声音不高,带着那种奇特的沙哑质感,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
雅格撒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在众人面前暴露那耻辱的烙印?这念头让他感到一阵更深的羞耻。但他没有选择。他挣扎着,忍着肩头撕裂般的剧痛,用左手艰难地解开罩袍的系带,将右侧的衣襟褪下。
当那片狰狞的紫黑色淤伤完全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时,营房里响起了一片压抑的抽气声。那印记清晰地呈现出骑士长剑剑身的轮廓,棱角分明,边缘高高肿起,皮肤紧绷发亮,皮下淤血浓重得仿佛随时会爆裂开来,如同一个丑陋的、被暴力烙在皮肉上的十字形刑具。
伊莎贝尔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蹲下身,从随身的陈旧药箱里取出一块干净的粗布,浸入那滚烫的药液中。她的动作专注而稳定,仿佛眼前这片可怕的创伤只是一件需要处理的物品。她用镊子夹起吸饱了药汁的布块,没有半分犹豫,直接覆盖在了那片触目惊心的淤伤之上!
“嘶——!”
滚烫!剧痛!仿佛烧红的烙铁再次狠狠按在了伤口上!雅格撒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了一下,额头上瞬间爆出豆大的冷汗。他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视线因为剧痛而变得模糊,只能看到伊莎贝尔近在咫尺的侧脸。她的神情依旧专注而平静,仿佛感受不到手下肌肉的痉挛和滚烫药汁灼烧皮肉的痛苦。唯有她微微抿紧的唇线,和那双沉静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如同针尖般锐利的光芒,泄露了她并非全然的无动于衷。
“淤血太重,必须化开。”她淡淡地解释了一句,声音依旧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她的手指隔着湿热的布巾,开始以一种稳定而深沉的力道按压、揉动那片可怕的伤痕。每一次按压都如同钝器重击,带来一阵阵几乎让雅格撒晕厥的剧痛。他死死抓住身下粗糙的草垫,指节因为用力而惨白,身体在剧痛的冲击下绷紧如弓弦,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就在这非人的折磨中,在雅格撒的意识因为剧痛而濒临涣散的边缘,一个极低、如同耳语般的声音,带着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过他的耳廓:
“看到了吗?这烙印……不只是为了惩罚。”伊莎贝尔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雅格撒能勉强捕捉到。她手上的力道没有丝毫减弱,依旧稳定地按压着那恐怖的淤伤,仿佛那残酷的动作与这隐秘的低语完全割裂。“圣殿骑士团最初的建立者……那些在圣殿山下挖掘的人……他们寻找的,从来就不只是守护朝圣者的道路那么简单。”她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雅格撒被剧痛搅乱的意识里激起冰冷的涟漪。“他们触碰了不该触碰的……古老的契约。那些被你们奉为神圣的圣物……力量背后,是更深沉的血腥与枷锁。维系骑士团力量的,从来就不只是信仰……还有血。比如……你的血。”
她的声音如同毒蛇,带着冰冷的鳞片滑过雅格撒的脊髓。圣殿山下的挖掘?古老的契约?圣物力量的代价?这些亵渎的、闻所未闻的秘辛,混杂着肩头那撕裂灵魂的剧痛,如同冰与火的洪流,疯狂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信念和本就混乱不堪的意识。他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伊莎贝尔近在咫尺的脸庞,想要从她沉静如水的表情中找出一丝谎言或疯狂的痕迹。
然而,没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那双眼睛,如同最幽深的古井,清晰地映出他此刻因剧痛和震惊而扭曲的脸庞,那眼神深处,似乎带着一丝……怜悯?抑或是洞悉一切后的冷漠?
“你……”雅格撒从齿缝里挤出嘶哑的声音,带着痛苦和极度的惊疑,“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伊莎贝尔没有回答。她移开了目光,重新专注于手下那片可怕的淤伤。她换了一块浸透滚烫药汁的布巾,再次覆盖上去。这一次,那灼烧的剧痛似乎穿透了麻木的表层,直抵更深处的筋骨。雅格撒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身体猛地弓起。
“记住这痛,雅格撒骑士。”她低声说,声音恢复了那种职业性的、带着距离感的平静,“也记住我的话。在‘真理之眼’的记录里,荣耀的背面,往往是深渊。”她站起身,将用过的布巾丢回木盆,那浓烈的药草味再次弥漫开来。“明天同一时间,继续热敷和按压。淤血不散,筋骨会废掉。”她留下这句话,端起木盆,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狭小压抑的营房,只留下那浓烈的苦涩药味,和雅格撒肩头那依旧灼烧、跳动着的剧痛烙印,以及那番如同诅咒般、在他灵魂深处掀起惊涛骇浪的低语。
营房再次陷入死寂。其他见习骑士似乎连呼吸都屏住了。雅格撒瘫倒在冰冷的床板上,右肩的剧痛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一次次冲击着他意识的堤岸。然而,比这剧痛更让他恐惧的,是伊莎贝尔那番话带来的、无边无际的冰冷寒意。
深渊?圣殿骑士团的荣耀背后……是深渊?
他闭上眼睛,黑暗中,雷纳德骑士长那双燃烧着不屈意志的眼睛,与伊莎贝尔那双沉静如渊、仿佛洞穿一切秘密的眼眸,交替闪现,如同光明与黑暗的图腾,在他被剧痛和耻辱撕裂的灵魂深处,激烈地碰撞、撕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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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浦路斯的阳光毫无怜悯地倾泻在临时校场上,将夯实的土地烤得发烫,蒸腾起带着尘土和汗味的热浪。空气中弥漫着铁器碰撞的铿锵、粗重的喘息、以及教官冷酷如铁的吼叫。
“腰!挺直!废物!你的骨头被阿卡的沙子泡软了吗?!”
皮鞭撕裂空气的脆响,伴随着一声压抑的痛哼。
雅格撒站在队列中,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角淌下,流进眼睛,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他死死咬着牙,右肩那片深紫色的烙印在每一次挥剑时都爆发出撕裂般的剧痛,如同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里面搅动。但他不敢停,甚至不敢让手臂的动作有丝毫变形。雷纳德骑士长如同钢铁浇筑的阴影,在校场边缘缓缓踱步,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见习骑士,那目光比塞浦路斯的烈日更加灼人,带着沉甸甸的审视和无形的鞭策。被他目光扫过的人,无不脊背一僵,动作更加拼命。
雅格撒强迫自己集中全部精神,模仿着前方教官示范的动作:刺!劈!格挡!再刺!沉重的练习用木剑在他手中仿佛有千钧之重,每一次挥舞都牵扯着肩膀的旧伤,让他的动作变得僵硬而迟滞。汗水浸透了新换的罩袍,紧紧贴在背上,闷热难当。肋骨的旧伤也在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闷的牵扯感。更糟糕的是额角那道伤口,在汗水的刺激下,一跳一跳地胀痛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搏动。
“见习雅格撒!”教官冰冷的声音如同鞭子抽在他耳边。
雅格撒猛地一个激灵,强行压下身体各处的不适,挺直脊背:“在,长官!”
“出列!攻击木桩!连续突刺五十次!现在!”
“是,长官!”雅格撒深吸一口气,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场边那根钉满刀痕的粗壮橡木桩。他能感觉到身后投来的目光,有同情,也有冷漠的旁观。他双手握紧沉重的木剑剑柄,摆出突刺的起手式。右肩的烙印在肌肉绷紧的瞬间爆发出尖锐的抗议,痛得他眼前一黑。
“喝!”他低吼一声,将全身的力气和痛楚都灌注在双臂,猛地将木剑向前刺出!
砰!沉闷的撞击声。木桩纹丝不动,巨大的反震力顺着剑柄传来,狠狠撞在他受伤的肩胛骨上。
“呃……”雅格撒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差点没站稳。剧痛让他眼前金星乱冒。
“太慢!太软!没吃饭吗?!再来!”教官的吼声毫不留情。
雅格撒咬紧牙关,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他再次发力,刺出第二剑!第三剑!每一次撞击都如同一次酷刑,反震的力量精准地轰击在肩头的伤处。汗水迷蒙了视线,额角的伤口突突直跳,仿佛要裂开。他能感觉到肩膀的肿胀感在加剧,那片紫黑色的烙印在汗水下显得更加狰狞,皮肤绷得发亮,每一次肌肉的收缩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动作不可避免地变形,手臂开始发抖。
“废物!你的剑是娘们用的绣花针吗?!用力!”教官的皮鞭抽打在旁边的沙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第三十剑……雅格撒的手臂已经麻木得几乎失去知觉,只剩下肩膀那处烙印在疯狂地燃烧、跳动,每一次刺击都像是用烧红的铁棍捅进自己的身体。汗水流进眼睛,视野一片模糊。他大口喘着粗气,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肋骨的钝痛。脚步虚浮,身体开始打晃。
就在他拼尽全力刺出第四十剑时,脚下被汗水浸湿的沙地一滑!
“唔!”重心瞬间失控!为了维持平衡,他本能地将力量猛地灌注在右臂,试图稳住身体。
咔嚓!
一声轻微的、却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的脆响,从右肩深处传来!
剧痛!前所未有的剧痛!仿佛有一把烧红的利刃,瞬间捅穿了他的肩膀,然后狠狠搅动!眼前骤然被一片血红和黑暗吞噬!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沉重的木剑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地上。雅格撒发出一声无法抑制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惨嚎,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重重地向前扑倒在地,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而蜷缩成一团,剧烈地抽搐着。
尘土呛入口鼻,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那是他自己咬破嘴唇流出的血。右肩彻底失去了知觉,只剩下那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在疯狂蔓延,吞噬着他残存的意识。冷汗瞬间湿透了全身。
校场上一片死寂。所有的训练都停了下来。见习骑士们惊愕地看着蜷缩在尘土中、痛苦抽搐的雅格撒。教官也愣住了,举起的皮鞭僵在半空。
就在这时,一道高大而压抑的身影覆盖了雅格撒。雷纳德·德·维尼奥勒不知何时已走到近前。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蜷缩在尘土中的雅格撒,那双燃烧着余烬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如同在打量一件破损的武器。
“废物。”冰冷的声音如同铁锤砸下,敲碎了校场上短暂的寂静。“一块淤青,就让你变成了烂泥?”他的目光扫过雅格撒因剧痛而扭曲的脸,扫过他那软塌塌垂下的右臂,最后落在那片被汗水浸透、仿佛更加肿胀的紫黑色烙印上。“把他拖去医师那里。骨头断了,就接上。接不上……”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漠然,“就滚出骑士团,这里不养废物。”
冰冷的话语,如同最后的判决,和右肩那撕裂般的剧痛一起,将雅格撒彻底拖入了无边的黑暗深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