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倘若将北方的邻国比作太阳,把南部以缅族聚居为主的下缅甸等地视为月亮,那么,处在缅甸北部边缘的果敢,便恰好位于太阳以南、月亮以北。数百年来,这片土地时而沐浴在阳光之下,时而笼罩于月色之中。独特的地缘环境,铸就了果敢数百年来跌宕起伏的历史,尤其是近百年来风雨飘摇的沧桑变迁,也催生出缅甸果敢族这一独特群体。
置身这样的时空维度,当人们回顾和审视这段历史时,面对隐匿于无形的规则,因视角的不同,结论也大相径庭。从世界禁毒史来看,这是一段充斥着惊天罪恶,令人难以启齿的黑暗过往;从民族学的视角出发,这是一部交织着变异、杂乱与奋斗的复杂史诗;在文学层面,它无疑是一段别具一格的传奇。而在某些个体眼中,果敢的历史,就是一部不断上演内讧、分裂、反叛与归附的闹剧。
果敢的自然生态中,存在一种奇特的寄生现象。一种树木附生在其他树木之上,暗中积蓄力量,将宿主绞杀,进而取而代之。随后,新的寄生者又会出现,重复绞杀的过程,如此不断循环,生生不息;这是果敢边缘热带季雨林维系长生不老的一种普遍生存规则。近百年来,果敢社会的演进轨迹,与这种自然寄生景观如出一辙:依附、反叛,再依附、再反叛。社会与自然之间惊人的相似性,仿佛是命运的无情安排,难以挣脱。
这片土地上,无数轮回交织上演。欢愉与痛苦、正义与罪恶、英雄与懦夫、创造者与毁灭者,都在这片曾被罂粟花覆盖的苍茫混沌之地,共同演绎着人间独有的悲喜剧。
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发生的每一个故事,都有着其内在的逻辑与脉络。那些被命运魔咒纠缠的坎坷人生,皆能从因果循环中找到答案。然而,任何对历史的感慨,都无法改变历史的本来面目。这片土地上,所有躁动不安的灵魂,都难以进行深刻的反思与自省。无论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还是远道而来的外邦人,只要踏上果敢这片土地,它所散发出的那种令人神魂颠倒的迷香,便会悄然左右你的思绪,引领你一步步走向自我迷失,最终直面灵魂的严厉拷问。
第一章两座国门
在中国的西南边陲,有一座小城镇,名叫南伞。这地方偏僻得很,从临沧市前往南伞,需历经四个多小时的颠簸车程,沿途还时常遭遇边防检查,行程被耽搁不少。小镇人口稀少,漫步在新建的马路上,鲜见行人踪迹。路旁的绿植却极为繁茂,生机勃勃。它们形态各异,有的身姿婀娜,有的繁花似锦,仿佛极力吸引着过往行人驻足观赏、拍照留念。实际上,绝大多数国人都未曾听闻这座遥远而美丽的边境小镇。然而,那些知晓并亲身到访的人,往往会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独特感受,有些人甚至在这里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
南伞公主路的东侧,有一座小山。山虽不高,却因突兀耸立,显得威严而富有灵气。从山脚至山顶,一条曲折陡峭的石阶小路蜿蜒而上。尽管攀登艰难,仍不时有人沿着这条小路不知疲倦地向上攀爬。为何?就因为山顶有个小亭子,名叫眺远亭。这是个四檐有尖角上翘的撮角亭子,亭子中间有一张小小的圆形石桌,周围放了四个石凳,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不需着墨描写,你就会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当你站在亭子的檐下往西南方向一看,呵呵,相信你这辈子再也不会忘了这个小亭,因为,在距离你大约一公里多的地方,赫然矗立着两座国门。
此刻,就有一位来自中国沿海地区的年轻人站在这小亭子里,他面朝西南,双手叉腰,活像一位威武的将军临战前视察前沿阵地。他名叫池江河,三十出头,身材瘦长,自称身高一米八二,但实际上并没有这么高,只是因为瘦瘦的,看起来便觉得高了,所以也就没有人对他的高度表示怀疑。他脸部轮廓分明,鼻子笔挺,嘴唇有点薄,一看就知道是个精明的人。这一点还可以从他的眼神里看出端倪,他的眼神中,总是带着依稀可辨的难以捉摸,就像现在,他稍眯着双眼,盯着眼前的两座国门,似乎已经看到了在异国他乡即将开始的惬意而又多艰的生活。
如果拿精明与厚道说事,池江河把人分为四类:有的人精明但不厚道,有的人厚道但不精明,有的人既不精明又不厚道,有的人则是既精明又厚道。池江河把自己划到第四类,但成色打了折扣,他认为自己有着七八分的精明和七八分的厚道。所以在朋友圈里,他的人缘还算不错。而实际情况是,表面上,他的精明多于厚道,内心里,他的厚道多于精明。
池江河的过去几年并不称心,离婚的阴影也尚未完全散去,为了换个环境,重新开始,他经朋友介绍,来到这里。面对前面眼力所及的这个神秘国度,他踌躇难入,但又希望能栖居其中,潇洒自如。
池江河眼前的两座国门,一座是中国云南省镇康县的南伞国门,另一座是缅甸果敢自治区的杨龙寨国门。南伞国门采用塔式建筑风格,中间主体高耸,两侧伸出两道如彩虹般的弧形梁,整体造型极具现代感,简洁大气,宛如大鹏展翅,蓄势待发。杨龙寨国门则充满浓郁的民族特色,为城楼式建筑,细节之处精雕细琢。国门瓦脊的正中央,矗立着一座一身两面的塑像,面向中国一侧的神像,头部造型颇似连环画上诸葛亮的形象,而面向缅甸一侧的则是观世音菩萨。国门前后,四尊白色大象雕塑古朴敦实,憨态可掬。这座建于1998年的杨龙寨国门,在 2009年“8.8”事件中遭受重创,弹痕累累。尽管此后经过多次修复,但那段满目疮痍的记忆,始终深深烙印在人们心中,难以抹去。作为历史的见证者,国门只能默默承受这一切。
两座国门之间,横跨着一座规模适中的桥梁。桥宽二十多米,长约五十来米,采用钢筋混凝土结构,坚固无比。即便重载大货车从桥上驶过,也不会引发丝毫震颤,恰似数十年来中缅之间坚不可摧的胞波友谊。
“8.8”事件时,最后一批边打边撤的同盟军士兵就曾在这座桥上依托着石栏板顽强地进行抵抗。当最后一名士兵倒下,桥面上满是尸体和鲜血时,落日愁惨。鹅卵黄似的夕阳映照出赤红色的晚霞,似乎不忍离去,久久地散发出不解的光芒。
走过南伞国门,跨过桥的中间线,就是缅甸果敢自治区。
缅甸是世界上少数民族最多的国家之一,达一百三十五个。全国逾五千万人口中,少数民族占了近四成。这些少数民族都是怎么分布的?看下缅甸的行政区划就会知道。缅甸共有十四个省邦,其中七个是省,七个是邦,如伊洛瓦底省、仰光省、实皆省、克钦邦、掸邦、克伦邦等。省,是缅族主要聚居区;邦,则多为各少数民族聚居地。
果敢自治区就是掸邦的一部分,处在掸邦的北部,萨尔温江(中国境内称怒江)的东岸,与中国云南临沧市的镇康、沧源、耿马和保山市的龙陵接壤,共同边界长达250公里。这里依山就谷,逶迤连绵。“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的气候特征,似乎也预示着这里的社会生态是独特的、多变的。果敢本地人口不多,才十几万,绝大多数为汉族-----在缅甸被称为果敢族。这儿民风淳厚,生活简朴,但在外人的眼里,这里绝对是一个诡异而神秘的地方。
想必你听闻过“金三角”,没错,果敢正是“金三角”的一部分。一百多年来,疯狂艳丽的罂粟花曾在这里肆意绽放。由于独特的气候和土壤条件,果敢出产的鸦片品质优良,在国际上臭名昭著。
在历史上,果敢曾是中国的疆土,是1897年中英勘滇缅界线时,清廷将果敢割划与英缅,自是而后,“果敢政治及一切施号发令,悉英人之唯命是从。”从此,果敢的土地和居民便与中国长期暌违。
果敢是一块狭长的略带S型的土地,多为崇山峻岭,海拔大多在一千多米,山与山之间的坝子是果敢的精华地带。果敢的首府老街,就处在果敢最大的坝子上,从前叫作麻栗坝。从杨龙寨去往老街,是一条弯弯曲曲蛇行般的柏油公路,不宽,但路面平坦。公路两边是甘蔗林,甘蔗林的尽处就是雨天时时隐时现的山峦,婉转迤逦,风景十分秀丽。
当然,这是在公元2013年,往前推十几年、几十年、几百年,这还是一条尘土飞扬的乡间简易小道。然而,就是这样一条道路,见证了无数历史的变迁。明朝的残军、清朝的追兵曾在此走过;每天数以千计的骡马商队曾在此穿梭;回民流亡武装及其眷属曾在此迁徙;中国远征军和果敢抗日自卫支队曾在此行军;从大陆溃逃的国民党残余部队曾在此逃窜;缅政府扶持的果敢“戛戈也”(缅语,意为自卫队)曾在此活动;缅共割据时期的人民军战士曾在此驻扎;难以计数的毒贩、赌客和风尘女子也曾在此往来。
就在几年前,也就是2009年的8月份,这条路上还上演了惊天动地的一幕,先是数万果敢的民众拖儿带女,携带家什细软朝杨龙寨国门涌去,然后是缅甸政府军追着同盟军一路打了过来,最后的战斗就结束在两座国门之间的那座混凝土桥上。
当然,在这条路上,也少不了满怀各种梦想前往果敢开创事业的中国人。现在,池江河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即将踏上这条焕然一新且风景宜人的道路,他的前景会如他所愿吗?
第二章邂逅
不知不觉间,池江河的身边多了一个人,是位姑娘。
池江河蓦然发现一位姑娘,便稍眯眼睛粗粗打量起来,只见这位姑娘身材苗条,五官俊秀,一头长发向后盘起,短袖T恤加牛仔裤,脚上套的是一双矮跟镶钻浅口圆头鞋,整个人透着一股休闲随性,又不失精明干练的气质,浑身散发着蓬勃朝气,估摸二十四五岁的模样。
池江河和大多数男人一样,见到漂亮的姑娘,瞬间展现出绅士风度。你好!池江河很有礼貌地打着招呼,语速不疾不徐,音量恰到好处,既不会显得突兀,又不让人觉得生分。你好!姑娘同样很有礼貌地回应,脸上绽放出迷人的微笑,眼神中透着自信光芒。
姑娘跨前几步,也是往老街方向眺望,但显得很轻松,丝毫没有池江河那样如临大战般的凝重。
你——池江河想说什么,但又怕唐突,便欲语又止。姑娘看出了池江河的窘境,便主动化解尴尬,说你是外地来的?池江河便急忙回答说,是,是。然后说自己是从一个沿海城市过来,昨晚刚到,准备明天去老街,要去果敢银信国际大酒店上班。池江河一口气把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全都说了。不知是感觉不过瘾还是觉得机会难得,他又硬生生地加了一句,说自己叫池江河,水池的池,长江的江,黄河的河。说完,便如释重负般地露出了笑容。面对秀色可餐的姑娘,池江河的心里明亮了许多。
出于礼貌,姑娘也介绍了自己,说自己名叫计画,是计划的计,图画的画,然后又说她明天也是要回老街的。
池江河一听,立即来了精神,说是吗?太好了!明天怎么走?偷渡吗?计画说,不,我有通行证。池江河便若有所失地“哦”了一声。
……
池江河此去果敢,是因为老家那边有几位老板在果敢老街投资了一家高星级大酒店,名叫果敢银信国际大酒店。工程伊始,正招兵买马。通过朋友介绍,池江河如约而来。本来今天就可以过境,但池江河有点贪玩,好奇心也重,把行李交给公司接货的车以后,就赖在南伞要玩一天。这样,便有机会登临了这座小山,也有机缘认识了眼前这位名叫计画的姑娘。
此时正值暮春,正是旱季和雨季交换的季节。
池江山上山时,天空澄澈,微风拂面。尽管正值午后烈日当空,却并不燥热,反而有丝丝凉意。起初,老街方向的山峦清晰可见,碧绿通透。没过多久,山峦渐渐模糊,仿佛被一层半透明的薄膜笼罩,视线也随之拉近,远处的景色宛如一幅朦胧的油画,那条蜿蜒的公路也隐匿其中,让人难以辨清方向。
不知不觉间,天空布满厚重的深灰色云层,云团翻滚,变幻出各种奇异的形状。
池江河刚察觉到山雨将至,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小亭的瓦檐微微上翘,挡住了雨水,却挡不住呼啸而来的山风。池江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裹紧夹克衫,将敞开的门襟叠在一起。
好巧啊!今年雨季开始的第一场雨,竟然在这儿遇到了。计画轻声自语。
池江河听得真切,一时却不知如何回应,只好低声附和:“是吗?”像是在喃喃自语。
计画张开双臂,有点兴奋地说,让这久违了的大雨来得更猛烈些吧!那模样,像是在朗诵高尔基的《海燕》。
池江河心想,不至于这么兴奋吧,嘴上却大声说,这边的雨真有意思,说来就来。心里却犯起嘀咕:这雨莫不是给我的下马威?往后可得小心点。
说着想着,不过一支烟的功夫,这雨竟然停了,停的干干脆脆,不留一丝念想。
眼前的半透明薄膜也不知何时被掀了去,所有的景象像是刚从泥地里捞出的宝物,被水一冲,显得真真切切,再也藏不住任何的虚假伪装,那本身的价值一览无余。那条蜿蜒蛇形的公路,竟然从两座不高不低的山丘中间穿了过去。从山丘后面驶过来的如豆般大的汽车,挡风玻璃在刚出来的阳光照耀下,一闪一闪,给静态的风景增添了些许的活力,也让沉湎于这美景之中的人猛然醒悟:哦,这原本不是一幅画。
那是观音山。计画用手指了一下,主动介绍。
这观音山,挡在杨龙寨和老街之间,以距离算,刚好位于中间,来往的人流车马必须从这山间穿行过去。从杨龙寨方向看过去,这山就像是仰躺着的一个人,右边是头部,左边是身体,公路就从脖子上跨过去。头的顶部,大概是鼻子的位置,有一座观音庙,据说也是香火不断。这观音山名称的由来,不知是因为山上有个观音庙,还是因为这山像一位躺着的观音,没有人说得清。换个方向,从老街那边看过来,这山便有点意思了,所谓步移景换,这观音山活脱脱就是一对乳房的形状,生动逼真,公路就从乳沟里穿过去。后来,池江河每次从这儿经过,都会兴奋地唱起自己编写的歌曲:我穿过乳沟走向前方,幸福总是喜欢躲藏——当然,这是后话。
在两座国门和观音山的西北侧,屹立着当地赫赫有名的南天门山。这是一座巨大的山岭,山体巍峨,宛如一头雄狮横卧在中缅国境线上。南天门山绵延二十余公里,远端围拱着老街,近处紧挨着南伞。从池江河的视角望过去,山脊的轮廓线犹如股市走牛的曲线,逐波走高。电视剧《我的团长我的团》中曾着力讲述过滇西抗战时惊天地泣鬼神的所谓南天门之战,但那是另外一个虚构的故事,眼前的南天门山是一个真真实实的存在。两年后——也就是2015年5月中旬,缅甸政府军与同盟军的那场血腥的史无前例的制高点争夺战就发生在这条曲线的中段,池江河亲眼目睹了这场轰轰烈烈的战斗——当然,这又是后话。此刻,雨后的南天门山青碧秀丽,雄伟壮观,一眼望去,感觉亲切中透着执着。
观音山?观音山的后面就是老街吗?池江河问。
计画说,对,你明天会从这观音山中间穿过去。稍停,她又补了一句,现在下山吧,要是再来一场雨就来不及走了。经计画一提醒,池江河猛然意识到已经在山上逗留不少时间,是该下山了。便说好的好的,我们下山吧。
雨虽停了,但下山的台阶湿漉漉的,十分湿滑。计画刚走下几个台阶,鞋底一滑,一个趔趄,就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旁边池江河的手臂。池江河正走神想着什么,计画一个猝不及防的动作,也让他失去了平衡,两人竟一起滚下几个台阶,躺在了台阶旁的草丛中。
说来也巧,池江河仰躺在地,计画恰好趴在他身上。意识到这个尴尬的处境,计画的脸瞬间刷一下红了,一个转身,接一个仰卧起坐,再接一个起立,计画的动作一气呵成,像一个专业的体操运动员。池江河当然也意识到尴尬了,便也学着计画来个仰卧起坐加起立,可是右脚刚一着地就感觉不对劲,他慢慢把脚放平,试着用力,坏了,脚踝崴了。
计画见此情景,一个劲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池江河却很绅士地说,没事,没事。他又试着做了几个动作,所幸伤势并不严重。
计画站在右边,托着池江河的手肘,池江河试着走了几步,一瘸一拐。
其实,池江河一个人踮着脚也能走,只是疼一点慢一点,但身旁的美女既然乐意帮着他,他又何乐而不为呢。于是他每迈出一步右脚,就收紧一下脸部的表情,装出几分痛苦的样子。越是这样,计画就越感到愧疚,就越用心去搀扶,等到了山脚下,他们俨然已经是一付情侣的样子,一对路过的老夫妻还向他们投来了羡慕的目光。
道路两旁的蓝花楹经过刚才一阵雨水的洗礼,显得宁静而深远,虽然紫色的花朵儿尚未开放,但树干的婀娜多姿也够令人陶醉。
他们叫了辆出租车,来到位于新城区的邻渡大酒店。
计画还是满满的歉意,说明天上午我来接你一起过境吧。池江河有点疑惑,说你不是有通行证吗?也可以偷渡?计画说,没关系的,我下次也偷渡出来,再从国门回去,就完成一个出入境来回了。池江河一时还不甚明白,说这样也可以啊?池江河初来乍到,最普通不过的事,他也感到新奇。
两人互留了手机号码,约好了时间,就互相说,明天见!
第三章偷渡
第二天简单地吃过早餐,池江河便背着个随身的斜挎休闲包,拎了个琴盒——里面装着小提琴,走出酒店。
计画早已按照约定,等候在酒店门口。她同样斜挎着一个包,瞧见池江河手中的琴盒,眼中闪过一丝好奇,说了声,哟,还带着小提琴啊。
池江河嘴角上扬,露出一抹浅笑,说带着解解闷。
一阵风吹过来,带来了朦朦胧胧的歌声:你像一只自由的小鸟,歌唱在那草原上,你像春天飞舞的彩蝶,闪烁在那花丛中,啊……卓玛草原上的格桑花,你把歌声献给雪山……
两人拦下一辆出租车,抵达南伞国门边上的公主路口。路边停着一辆摩托车。计画一径走了过去,要确认下价格,便问到杨龙寨,多少钱?
摩的驾驶员回答说,一个人三十,两个人五十。
池江河一头雾水,两个人五十?都坐上去?
池江河还没弄明白,计画已经催了过来,说上,我坐中间,你做后面。话音刚落,她便利落地抬腿跨上摩托车,双手搭在驾驶员肩上,以保持身体平衡。见池江河还在犹豫,计画提高音量说,别磨蹭,快上来!
池江河面露尴尬,硬着头皮跨坐上去。三个人坐一辆摩托车,中间还是一位姑娘,要是在老家,他打死也不会上。可是现在已经上来了,如何是好?他不能像计画把双手搭在驾驶员肩上一样,也把双手搭在计画的肩上啊。稍作思考,他便将琴盒放在腹部前面,起一个间隔作用,然后一只手放在琴盒上,握住琴盒的把手,另一只手就放在身后紧紧抓住后货架。
驾驶员一声招呼,说走了啊,摩托车随即缓缓启动。
摩托车沿着与国门垂直的方向,大约行驶了二百米左右,便向右转入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严格来说,这根本算不上路,不过是走的人多了,便自然形成了一条通道。
中缅的分界线上有个斜坡,很窄,一米来宽,两边各有一块一米见方的岩石,上坡的过程中要来个急转弯才能绕过这石岩。要在平时,到了这里,摩的驾驶员都是一拉油门加大马力,然后来个熟练的转弯动作一跃而过。可是现在,池江河一米八二的个子坐在后面,重心又高又靠后,再说夜里又下了一场雨,路面是又滑又松,加上驾驶员今天是第一趟出车,也不知这里的路况,结果惨了:驾驶员一拉油门,前轮一抬高又一打滑,整个重心往后一倒,将池江河和计画摔了出去。驾驶员不敢松手,被摩托车的惯性带了过去,无意识地来个转弯过了这个坡,然后也重重地摔倒了。
那边,驾驶员摔倒在了缅甸的界内,这边,池江河和计画却还躺在中国的土地上。这是一场事关中缅两国的交通事故——后来池江河经常拿这事跟人说笑。
计画运气不错,摔倒时被池江河垫了一下。她从池江河身上爬起来,拍了拍衣服,所幸没沾多少泥。池江河就没那么幸运了,整个人躺在泥地里,起身时活脱脱像个泥人。不过琴盒完好无损,静静地躺在路边草丛中。
两人心有余悸,再也不敢乘坐摩托车,决定步行过境。驾驶员自知理亏,不好意思收钱,掉转车头,原路返回。
池江河虽说摔得狼狈,但得知这里就是边境分界线,瞬间来了兴致。他一屁股坐在一块岩石上,伸出腿,将脚踮在另一块岩石上,淘出手机让计画给他拍照,说我以后就告诉别人,我屁股坐在中国的石头上,一只脚却踩住了缅甸的石头。计画笑着说,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我信。
池江河昨天崴了脚,回酒店后涂了些活络油,今早好了许多。但刚才一摔,似乎又加重了些,两人只能缓慢地沿着车辙走。池江河的步履有些沉重,但心情还是不错,毕竟是来到了另外一个国度,强烈的好奇心驱散了心中所有的不快。
池江河从来没有出过国,现在居然差点被“摔”出国,越想越觉得好笑。从家里出发时,有人对他开玩笑说,你以后就是华侨了。此刻,他心里自嘲,是的,我是差点被摔过来的华侨。想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
计画好奇地问,你笑什么?
池江河回过神来,思索片刻,笑着说,我俩是一摔成“交”,二摔成“朋友”,交个朋友吧。计画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说是,我们“摔”成朋友了。说罢,她也忍不住笑出声,笑声在空旷的边境线上格外响亮。
没走多远,前方出现一个茅草棚。棚里坐着个中年男子,穿着打扮像个农民,一支老旧的M14步枪横放在腿上。池江河有些不解,说这里的农民看庄稼还拿着枪啊?计画回答说,这不是农民,再说这里也没有庄稼啊。
池江河看了下周边,到处都是荒草,确实没有什么农作物,就问,那他拿枪干嘛?打猎啊?看着池江河一头雾水的样子,计画觉得好笑,便说,收过路钱呗。说着,便从包里掏出钱。
两人走近时,拿枪男子缓缓站起身,双手一前一后紧握步枪,枪口微微向下。
男子瞧见池江河浑身是泥,先是上下打量一番,最后眼光停留在琴盒上便不再离开。看得池江河心里直发憷。
从小到大,池江河只见过军人拿枪。现在一个农民模样的人拿着枪盯住自己,眼睛阴森森的,他心里确实有点害怕。虽然这支越战遗留的步枪锈迹斑斑,子弹能不能从枪膛里出来还不一定,但这架势确实够吓人的。
计画本来手上拿着二十元,见此情景,赶紧又从包包里掏出十元,一并交给了拿枪的,然后指了指琴盒,说这是琴……边说还边做了个弹琴的动作。拿枪的接过钱也不说话,慢腾腾地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走了一段,池江河才敢出声,说哇塞,我刚才心跳起码一百五,这个下马威够厉害的啊。计画说,你这一身泥一身土的,还拎着个盒子,谁见了都会觉得奇怪啊。
池江河忍着笑说,你刚才的动作像弹吉他,哪里是拉小提琴啊。计画也笑了,说不是弹吉他,是弹三弦。拉小提琴的动作他看得懂吗?他还以为是什么新式武器呢。
池江河呵呵一笑,说也是哦。然后换了话题说,哦,对了,刚才这过路钱我出啊。计画口气有点果断地说,不用了,哪来这么多的规矩啊。池江河便说,那行,有空我请你吃饭。计画只好接着说,好啊,算你欠我一顿。
天色有点阴沉,云层也感觉很低。
高黎贡山上空飘挪过来的气流,积极地参与果敢地区千变万化的气象之战,有时候长空万里,清透碧蓝;有时候层层乌云,翻滚飞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总是没完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