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初进老街
两人说着上了水泥路。
计画往前面指了指说,这就是杨龙寨了。那边就是国门,这边是停车场。
池江河掏出手机联系公司来接的人,对方说是白色丰田商务车,就停在停车场,然后告诉了车牌号。
见到驾驶员,计画竟然抢先招呼说,宗节,你是来接池江河的?
池江河颇为惊讶,说你们认识啊?
计画毫不隐瞒,说老街就巴掌大,人口就这么多,认识个人还不容易。
宗节向池江河自我介绍,称自己是公司的驾驶员,老街本地人。说罢,目光带着几分疑惑落在池江河身上。
池江河有些不好意思说,刚才路上摔了一跤。
宗节笑说,没事,车上刚好还有几件长袖T恤,作工作服用的,你上车换一件吧。说着拉开了车门。
趁池江河在车上换衣服,宗节和计画聊了起来,说你俩怎么会一起过来?
计画故意卖着关子和宗节开玩笑,说我知道你会来接他,为了蹭你的车,就跟着他一道来了。
宗节佯装生气地说,行,不说实话是吧,看我怎么收拾你。
计画也不甘示弱,说你敢?看谁收拾谁!
池江河换好衣服,车子启程。他一直看着窗外,初来乍到,一切都是那么新奇。
一路上,不断有喷绘着娱乐厅名号的商务车从身边疾驰而过。他们终日往返于杨龙寨和老街之间,接送着娱乐厅——果敢人把赌场叫作娱乐厅,有时也叫博彩厅,反正都是一个意思——的客人。
车窗外,远处山野绿树间,有座小山坡,坡上碉堡林立,后面是几排整齐的平房。宗节介绍说,那是边防军的营房。
没一会儿,车子驶向观音山。虽说“只缘身在此山中”,但穿越观音山时,众人心情大好。夜里的一场雨水,淅淅沥沥把山麓都浇透了。观音山被雨水冲洗一遍,整个儿都苏醒了,整座山碧绿荡漾,一片柔媚,似是刚刚出浴的山姑村女,看着清爽闻着香。树木绿的葱茏,鸟儿叫的欢畅。特别是路边玫红色的三角梅开的葳蕤,满丛满丛的,只见花朵儿不见叶子,美极了,仿佛置身于仙境。
车子上坡时开足了马力,下坡时一悠一悠地溜着。宗节哼着小曲,享受着驾驶的乐趣。
从观音山到老街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路程,拐了几个弯,就到市区双凤塔了。
双凤塔可以说是老街最著名的地标建筑了,但建筑本身并无出彩之处。这座七层混凝土结构的塔,一楼是珠宝店,和普通商店没什么两样,二楼以上八面均为玻璃窗,与其说是塔,倒更像普通楼房。唯一亮点,是每层外挑的塔檐上铺着黄褐色琉璃瓦,似在诉说着某种传说。最煞风景的是塔顶平台,上面杂乱地竖着无线通信发射架,还挂着个汽车轮胎大小的卫星接收“锅盖”。
据说彭家声的第二任老婆体弱多病,小姨子为了照顾姐姐和姐夫,也嫁给了彭家声。彭家声深受感动,为了纪念这姐妹俩,特建此塔,取名双凤塔。把两位老婆比喻成“双凤”,也算别出心裁。
彭家声应该众所周知,他的名字在缅北地区如雷贯耳,是曾经的“果敢王”,曾担任缅共东北军区副司令员和缅甸掸邦第一特区政府主席,是果敢人民革命军和民族民主同盟军的创始人,但在2009年“8.8”事件时,被政府军逐出果敢。其传奇经历可以说上几天几夜。
到了公司,别过计画,见过几位同事,宗节就带池江河去员工宿舍安顿。一切安排妥当,池江河就迫不及待上街逛了起来。
马路上车水马龙。
老街虽然不大,汽车密度却不逊色于中国任何城市。这弹丸之地,竟有逾万辆车子,且清一色日本车。刚过来的中国人往往都会以为当地人很富有并感到十分的惊讶,其实不然。在这里,花两三万元人民币就能买到一辆很不错的日本二手车,只是全都是右舵,刚从中国过来的,上车后往往会有点不习惯。
偶尔,一个踽踽而行蓬头垢面抱着碎花色棉被的女人会与路人挤攘而过,这个女人在老街无人不晓,据说她原先是中国的一个富婆,传说身价不菲。几年前,她竟然带着孩子来老街玩赌,输得身无分文不说,还弄丢了孩子,从此,老街马路上便多了一个知名度很高的疯女人。疯女人走累了,就会在路边找个地方坐下来,从身上掏出笔记本和红蓝双色圆珠笔——就是赌场里都在用的那种圆珠笔,很认真地画着百家乐的路子。所谓百家乐路子,就是用红色代表庄,蓝色代表闲,把百家乐的牌局发展记录下来,作为下注的参考。
老街处在果敢中部偏南的地方,关于老街的行政级别,有人说是市,有人说是县,莫衷一是。但池江河逛了几条街后,感觉老街更像个镇。池江河来自中国的一个沿海城市,即便老家乡镇十强中最末的镇子,都比老街繁华。
令人称奇的是,这个缅甸北部的一个边境城市,竟然写的是中国字,用的是人民币。甚至连电话区号、手机信号也都来自中国。当然,商店里卖的,几乎也都是中国货。所以初来乍到的中国人第一个疑问就是:这里是缅甸吗?发问时,总是重重地突出个“是”字。
当然,这里虽然很像中国的城镇,但终究不是在中国,而是在缅甸的果敢,是果敢的老街。池江河进了几家中国品牌服饰专卖店,看不出一点点的异样,但当他走进一家名叫皇龙的娱乐厅时,扑面而来的那种令人痴狂的情景,还是让他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老街的几条主要街道上,几乎都有大大小小的娱乐厅,甚至于许多单间的门面,也都会摆上打鱼机,就是电玩赌博游戏的那种。无所事事的人常会坐在打鱼机上消磨时间,当然,肯定是输多赢少,因为输赢的概率是事先设定好的。客人只是偶尔运气好的时候,才会多少赢一点。
池江河以前没有去过澳门,所以感觉赌场很新奇。不过对当地的许多人而言,赌,已经成为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类似于家常便饭似的生活方式。饭后出来走走,身上有个几十元,就可以进赌场玩几把。
其实,在十几年前——也就是在正式禁毒前——老街并没有正规的大赌场。那时候,整个果敢,甚至于整个缅北、整个金三角都是毒品泛滥。老街周边的山麓也是遍地罂粟,红、白、紫三色的罂粟花单生枝顶,嫣然挺立,百般的妩媚,千般的妖妍。云蒸霞蔚的罂粟花铺陈得大地一片锦绣,摄人魂魄。每年的春节后,当罂粟蒴果压弯了枝头,当地的农人就会用四支钢针捆成一束的特制刀具在罂粟果上划上几刀,让浆液从果皮上汩汩渗出。刚流出的果汁是白色的,慢慢地,颜色会变成深褐色,他们就用半月形的刀具刮下半凝固状态的烟膏,收集在一起,当地人叫生烟土。生烟土经过烧煮和发酵后,变熟了,呈棕色或金黄色,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鸦片,当地人叫烟土。把烟土拿到烟会上,换回生活用品,就是这些山区农民年复一年的生活轨迹。
果敢农人百多年来习惯了粗放的耕种方式,另外也因为交通不便,大宗的农产品不可能从山里运出来,所以禁毒后,替代种植困难重重,效率低下。为了发展果敢的经济,当时的特区政府不得不把赌场经济当作了果敢的支柱产业。
池江河惊讶地张着嘴,平常难得睁大的眼睛此时也似是放出了豪光,足足有十来秒钟,然后掏出手机对着厅内的场景“嗖、嗖、嗖”地拍起照来。
突然,从人群中跑来两名娱乐厅的保安,一把抢过手机,大声训斥道,不准拍照!
池江河一怔,马上明白过来,忙辩解道,哦……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拍了,行吗?池江河说着,一边伸出一只手,想要拿回手机。
两名保安——一名又瘦又高,一名又矮又胖——不容多说,一人扭着一只胳膊,推着他就走。过了一扇门,拐过两个通道,把他推进了保安办公室。
两名保安一点也不含糊,直接宣布处理结果:没收手机,罚款5000元。池江河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刚买没多少时间的苹果4S手机四千多元,加上罚款一共要近万元了,这个心疼啊!不行,不能认罚!池江河讷讷地说,我没钱啊……池江河口袋了有几千块现金,还有一张银行卡,但是这时候他只能装穷。瘦高保安也不与他啰嗦,直接干脆,说没钱就关在这里。说罢就拉上矮胖保安带上门走了。
此时正值午饭时间,池江河本来打算逛完这个赌场就回公司吃饭的,谁知竟被关在了这里。早餐吃的米线本来热量就不高,经这么一折腾,他立马感觉饥肠辘辘。池江河平常有个毛病,就是怕饿,过了饭点,要是不吃点啥,就容易出现低血糖的症状。现在被关,一紧张,“低血糖”说来就来了。开始是感觉有点虚脱,继而心悸,出汗,四肢无力,想呕,想上厕所。完了,我要死在这里了,池江河突然感到心灰意冷。
刚好这时,矮胖推门进来,见池江河瘫坐在地上,脸色苍白,直冒冷汗,就赶紧去拉他的双手,想把他扶起来。池江河的手冰凉,矮胖也有点慌了。
池江河说,快!快去泡一杯糖水给我喝,再拿点吃的来,快!
矮胖答应着,说好的,好的。一边转身晃晃悠悠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矮胖端着一杯红糖水,瘦高拿着一包饼干跑着进来了。
池江河喝完红糖水,拿起饼干就塞往嘴里吞嚼起来,用狼吞虎咽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吃得差不多了,矮胖就慢慢地扶着他起来,坐在椅子上。然后摸了一下他的手,笑着说,好了,好了,脸色好看了,手也暖和了。
池江河趁机提出了要求,说我可以打个电话吗?矮胖微微一笑,说好吧。然后拿出4S递给池江河。
池江河拨通了宗节的手机,把情况说了。宗节问,你给计画打电话了没有?池江河说没有啊。宗节说,她就在这个公司的财务部上班。我打电话给她,让她马上过来。池江河还是有点担心,说有用吗?宗节开着玩笑说,怎么没有用?保安的工资都是她发的,要是不听她的,就不给工资。接着又说,好了,好了,我先打电话,来个美女救英雄。
不一会儿,计画一脚踹开门,见到矮胖开口就说,死胖子,你把我朋友怎么样了?
瘦高去厅里巡视去了,留下矮胖陪着池江河,见此情形,矮胖愣了一下,但随即反应过来,说没怎么样,没怎么样!我还给他拿吃的呢,不信你问他。
计画笑着问池江河,是吗?池江河忙说,是,是,他挺好!
计画对着矮胖笑了笑,算是一种奖赏,说这还差不多,行了,没你什么事了,忙去吧!矮胖做了一个鬼脸,退出去了。
池江河有点不解,说这胖子怎么这么听你的?计画压低声音说,这个公司的老板是我舅舅。哦,原来如此。计画开玩笑问,我今天帮了你,你什么表示啊?池江河忙不迭地说,我请你吃饭!说起吃,计画的脸上马上笑开了花,说行,你已经欠我两顿了,留着一起还,吃个大餐。池江河心里想,女人真是吃的动物。不过嘴上却说,现在就去?计画则说,现在不行,我正忙着呢,改天吧。
池江河再次别过计画,在街上吃了碗牛肉面。有点辣,不习惯。然后就返回宿舍了。
池江河躺在床上,想休息下,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这几天旅途确实有点辛苦,该睡睡!
这一睡,就睡到华灯初上。池江河推开窗户,此时的马路上,像是刚打开了闸门,突然哗啦啦地热闹了起来。赌场里进进出出的人流,路边的小摊小贩,商店里忙着购物的人们,还有所谓休闲中心里面坐在沙发上翘着雪白大腿的女郎们,一下子填满了老街所有的空间。
夜色和灯光映照下的老街,宛如浓妆艳抹的女郎,躁动、不安和着诱惑、隐秘的气息,随晚风飘进了街区的各个角落。
面对喧闹的街景,池江河隐隐自问,这里会有我的容身之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