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幽山白水,一条叫范三的龙在天地间翱翔。
它是一条中国龙,周身虎纹,头上却只有一对小角,一只龙爪上缠着个背囊。空气对它来说就是水,它在空气中蜿蜒扭动,往前飞快地游动。夜晚的空气清新凛冽,它伸出一双钩爪,让气流在指缝间流过。
十日前,范三收到了老谢的婚宴请帖,请他十月二日喝喜酒。他早就答应过老谢,婚宴一定会到,而且会送上一封大“人情”。只不过范三没有想到,请帖来的这么迟,婚宴日子却这么早这么“巧”。老谢把婚宴日子定在一个公共长假内,是为了方便亲朋戚友,但人算不如天算,帖子发得迟了。山长水远,火车高铁缺票少票,800公里的路程让范三犯了难。
铁路系统每日早上十点下午六点有直达车次开售,范三便一连八日踩着点守着手机抢票。像一小把鱼饵撒到锦鲤池,票在一个刷新的时间已经售空,范三第八次感慨当年赵云七进七出的了得身手。不知不觉间已经到六点十五分,范三急忙熟练地骑上共享单车,去抢另一个“宝物”。
“宝物”叫做嫩羊八方,八边形焦香薄饼皮裹着鲜嫩多汁的草原羊肉,是一款网红小吃。据闻一口下去,可以令品尝的人看到无边草原,听到无尽蹄声。
这个时点大家都放工了,开着骑着座驾往有饭可吃的地方赶,因此路上满满当当都是车。范三费力地踏着踏板,让自己尽量快起来,他不想经历第八次被告知货品售空了。实心轮胎将凹凸不平的地面拓印到他屁股上,让他十分吃痛,但他还是奋力不停踏着踏板。
赛道全长2.5公里,3个弯,3个红绿灯,他跑了7次,平均时间15分钟。幸运的话,12分钟可以跑完。直道,拐弯,绿灯,拐弯进直道,加速,略微减速,红转绿,加速直冲,绿灯!左拐弯,全力冲刺,11分54秒,甚至比最快还快6秒!
爽!成功在望,范三心跳不止,但还没结束!锁车,转身,奔向食店!
一阵急刹声。
骑行道上摩托车车尾高高翘起,又重重砸到地面,似要散架。污白残旧的摩托车不停发出轰鸣,像是在演奏一首战歌。
“你痴线噶?!”车主首先从惊愕中回过神,怒意涌上头,强词夺理,声大夹恶,率先骂起来。
范三完好无缺,只是受了惊吓。原本他还定定地站着冒冷汗,听得车主叫骂,意识便醒转回来。他打量起圆睁双目的车主。灰白平头,黝黑皮肤,老旧夹克,粗大有不少细小伤口的手,范三很快觉得他是一名赶着回家的工人。
见范三不说话,一味盯着自己,车主忽然挥出一直拳,取面门而去。拳头不算快,而且车主还坐在车上,也打不长,范三迅速反应,向后一小步,那记直拳就只轻轻擦到皮肤。一击不中,两人沉默对视。
范三攥紧拳头,狠盯着车主窄长的鼻子。“出手时,要沉肩,一手挡住自己面门,一手快速攻出,最好是出其不意打对方鼻子,让对方短暂失去反击能力。”范三边想脚下边调整位置,好在出手时更快更准。
不远处保安亭内保安隔着玻璃看着两人,等待两人为他演一出调剂生活的好戏。两人都已在对方攻击范围内,平头车主粗壮高大但年老,而且还骑在车上,蓝色polo衫小伙相比要小上一圈,不过也干练精壮。就身体素质而言,保安认为两人不相伯仲,但如果叫他下注,他会买polo衫小伙。原因无他,拳怕少壮,已输了三分,车主还骑着车,失去机动力又输了三分,未战先算已败六分,还打个什么劲?
刺耳的喇叭声。车主骂骂咧咧开车走了。
其实两人都自知理亏,一个在骑行道开机动车,一个心急忙慌不看路,所以才有那几分钟的对峙,但又各自气不过,所以才有了那一拳那一冲动。现在喇叭声响起,分散了他们注意力,有了台阶,车主毕竟老于世故,就先顺着下了。
目送车主离开后,范三松了一口气,愤愤不平地走去食店。
“算是我没看路走得急,但我怎么想得到骑行道上会有摩托车呢?就算我能预料到有摩托车,也预知不到他会开这么快。而且他还动手了,那边的保安可以给我作证。”范三一会儿复盘交警介入的情况,一会儿生气忧虑买不到嫩羊八方,一会儿又反思自己没看路,带着一堆思绪走进了食店。
店里只有三两个客人,两个店员清洁收拾餐台,厨房和前台的店员都各自忙着。前几次来,店里也是这种冷清状况,范三总是觉着它要经营不下去了,但嫩羊八方却总是售空,范三也总是空手而回。“会不会这里根本就没货?”有一次范三生出了这样的想法,但附近也就这一家分店,于是只好每每来撞撞运气。
“唔该,要一个嫩羊八方。”范三向前台店员下单。
耽搁了几分钟,大抵是没有了。范三看着前台玻璃柜里打着暖色灯的各色熟食,尽管它们都让人食指大动,但范三还是不想找替代品。
“嫩羊八方,仲要滴乜?”
店员等着范三,范三抬起头又摇了摇头。
“好,小票。”
范三接过小票,走到黄线外等。他从左边裤兜里掏出手机,拍下小票,上传到群组里。“终于抢到了。”范三在照片后面,接上这句话。他欣喜地看着厨房内的店员准备餐点,欣喜地期待着朋友们评论回复。
隔着纸袋,范三也可以感受到嫩羊八方传来的热量,那股温热烘得他的心也暖了起来。孜然、黑胡椒、洋葱、蒜、干葱、香油、羊肉、面饼等等一众食材的复合香气让范三心情更加愉悦,他将面饼往纸袋上部推推方便下口,张大嘴巴准备一口咬到所有食材。
“可以给我吗?”一个邋里邋遢,人只比餐台高出一个头的短发女童忽然冒了出来。她用两只脏手扒着餐台,使一双明亮的眼睛恳求范三,真不知道她先前去哪里野来着。
“我想吃这个,可以给我吗?”她又问,边伸出一只手指试探着想碰碰嫩羊八方的面皮。
范三下意识躲开了那只手指,如临大敌。
“我饿了,想吃这个,哥哥你可以给我吗?”稚嫩的女声再次传来。
范三抬头往四周打量,没有找到像她父母的可疑分子。
“流浪儿童?不对,近年已经少见了。就算是,也是在街上卖惨乞讨,从未听闻有到食店里讨吃的。精神有问题?不对,说话有逻辑,行动也没有异常,不像。”范三脑子里飞快判断,希望给她定性,好做出合理应对。
“哥哥,我要吃……”女童笑着但语气却因为范三一直不说话而开始变得胆怯起来。
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了,两人就这样对峙着。一个看着饼和范三,一个看着饼;一个不肯放弃,另一个不想放弃。
一两分钟后,范三轻轻叹了口气,运行起手机相机,给手中的嫩羊八方拍了照,然后将饼收回纸袋放到餐台上,再推到女童那张脏脸前。女童两只手伸到桌上,捧起嫩羊八方就吃,看上去确实是滋味不错。
范三站起来,把图片发到群组里。
“三少形容下味道,是不是好吃到飞起?”
“打包一个到……”
看到朋友们的回复,范三又看了一眼正大饱口福的女童,只好在群组里回了一个“哭笑”表情。他往亮着暖色灯的前台看了几息,转身离开。
“给你。”女童明朗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因沾上酱汁而更脏了的手心里放着一枚七彩亮片。
“我挖到的宝贝,它很厉害的,你看会发光,漂亮吗?”女童依旧举着那只脏手。
“不用了……”范三同时还摆了摆手,然后头也不回地就往外走。
所有人都没有看见,那枚亮片化作一道七彩流光钻进了范三后颈。
当日晚上,十五的月亮又圆又亮。范三一个人在村道上散步,消化消化晚餐。
目前国内进入了老龄化社会,加上城市化进程已到最后阶段,还在村内居住的人已经好少了。人少了,村里的公共设施也就少了维护,几百米的村道上只有零星几盏路灯。因为上两辈人就把地卖光了,所以现在村子规模很小,只有几条街,一百来间民宅,沿村道走一圈也就大半个小时。小也有小的好处,至少吃饱饭溜达一圈回到家,就刚好够了散步的量。
范三借着月光疾步走着,保持轻微急促的呼吸微微出汗的运动程度。快通过村子牌坊时,突然一阵瘙痒从后脖颈传来,他便伸手去搔。冰凉光滑的异样触感经指尖传来,他大吃一惊,以为是什么奇怪虫豸,就迅速拍扫两下,要将恶心的虫子驱走。他再摸过去,光滑的东西还是紧贴在肌肤上,细细抚摸下去,竟是后脖颈上粘了一片扇形硬薄片。他用指甲去抠,但薄片纹丝不动而且让他吃疼,这让范三心情一下烦躁起来。本来抢不到票已经足够让他烦恼了,然后是差点被摩托车撞到,再是嫩羊八方被要走了,现在又整这出,这些烦心小事积累起来终于撑破了范三的负面情绪包。
“啊!”
范三大叫一声,要将心中的郁闷愤怒都喝出来。
此时此刻,他刚好穿过了牌坊。
他的身子突然化作一大团白光粒子爆散开来!他眼看着自己的身体忽然消失,惶恐至极。他想看伤口,但发现自己的物理存在早已消失了。
那是拿什么在“看”?
只是意识,只是心,一点灵明还在,观照着这世上一切。一种万物皆备于我,我即是万物的感觉在范三心中流转开来,他变得无畏自信起来。然而,不等他去品味抓住这感觉,另一种实在的感觉便强行挤占出来。那是视听闻味触等等物理实在的神经反应,原来身体又重组回来了。
范三低头伸手,那不是一对钩爪是什么?疑惑惊惧,等范三再定睛一看,又发现自己在数十层楼高的空中,于是一下就失了平衡,坠向地面。
他下落下落,地面的景色越来越快地变大。求生欲望自然而然出来了,他努力调整姿态,想以双脚落地求得一线生机。又是一对钩爪!在他惊讶之际,一条长且粗壮的鱼尾又出现在眼前!他可以感受到这条血肉相连的大尾巴,他尝试像活动手脚一般去摆动,只意念一转,那条大尾便狠狠地自左至右横扫了过去。便是此时,范三发觉下落速度似是慢了些。不及细想,他再次转动意念横扫起来,下坠速度越来越慢,后来甚至开始上升。
经他一番摸索,他发现自己可以飞了,正确来说是在游在空中。
一片湖泊出现在前方,他俯冲而过,水面映出一条黄底黑纹的巨龙。
等他掌握了人龙形态间的变换,范三安心乐观地朝着天地讲:
“谢老板,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