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国敬周三年，冬。

这一岁的冬季，是前所未有的严寒。

煊赫的虞国王宫褪去了往日的浮华，被覆盖上了薄薄一层阴霾般的雪雾。抬头，是黑压压的乌云，像要扑下来似的。

殿外站着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子仙逸清贵，她身材消瘦，容貌姣好，此刻杏眼红红，眉宇之间的忧愁很有几分令人柔怜。

王殿内的床榻上，躺着一个面容枯黄发青的男子，他病怏怏的，可是那对杏眼却是目光如姖，眼底的威严令人畏惧。

一阵猛烈的咳嗽过后，他靠在榻上呼吸不定，颤颤巍巍的接过锦帕来，吐了一口带血的沫子。

他的榻下跪着一个同他年纪相仿的男子，此刻已是泪涕交错，哽咽难言。

那方被用过的锦帕又被重新塞回了他的手中。男子摊开一看，顷刻间失声痛哭，仰天长啸。

正所谓暗风吹雨入寒窗，垂死病重惊坐起。为了虞国，王兄殚精竭虑，心血耗尽，如今竟然已是油尽灯枯之地了。

永安伯韩际此刻全然失态，不能自已。

虞王韩郸的眼风淡淡的扫过他，看向窗外下廊站着的女子，道：“进来吧。”他一出声，声音沙哑的不像话。

女子脚下略顿，便捧着都承盘经过窗门进殿了。

她步子不急也不大，颇有仪态的穿过外殿，绕过屏风朝着榻上人奉礼，声音细细柔柔的：“君上，该用药了。”

虞王招了招手，示意女子上前。跪在床榻边的韩际一边抬袖，擦拭着脸上的泪涕，一边识趣的朝旁边挪开两步，瞧着那药碗言道：“天大的事也没有君上的身体要紧呐，郡主该早些进来才是。”

这位被永安伯称呼为‘郡主’的女子，正是容绛郡主景司卿。她身份贵重，不仅是邬河景氏的嫡女，母亲公主瑶光更是出自王室。自公主瑶光病逝后，她被先太后养在膝下，先太后辞世后又跟在君上身边。

此刻情急，同她说了这样的话当真是显得情真意切……

景司卿端着药碗，正巧抬眸对上了虞王晦暗的眼神，她忙应着：“是小女疏忽了。”

虞王淡淡的瞧了她片刻，接过她递来的药碗一饮而尽。

她周到的接过空碗，递上口盂，待虞王漱过口，又递过锦帕，好一番收拾在都承盘中，这才微笑道：“君上用了药就得休憩了。”

“是是是，郡主提醒的对。”许是跪了太久，韩际撑着床榻边缘艰难的站起来，退到远些的位置奉礼：“君上交代的事，臣弟先去办。还请君上务必保重身体……”他哽咽，掩面，仓促的奉礼，离开。

韩郸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眼神一禀，好一会儿才缓和下来，目光落到了正目不转睛看着他的景司卿身上。

“过来。”

景司卿闻声，恭顺的跪在适才韩际所跪之处，倾身离虞王更近些。

他低着头俯视着她，对上她明媚如水的眼睛，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她的头。

“孤要死了。”

他极平淡的说出了这句话，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景司卿的眼睛一瞬不眨，仰着头好一会儿，眼里泪珠已经含不住了，才从眼角生生滑落。玲珑挺拔的鼻尖也开始泛红，她哽咽的说不出话来，突然猛的扑上去，将小小的头颅埋在他的胸口。

虞王常年服药，与衣物上的龙涎香混杂在一起，香的清冽又苦涩。

他抱着她，也贪恋的嗅着她的味道，嘴里喃喃的说道：“叫我拿你怎么办好，念念……”

念念，是她的小字。

景司卿心上骤然泛上来一股冷意，于是哭的更厉害：“郸哥哥，我不愿和你分开。”

“不分开……不分开……”

虞王的话听起来像安慰，又不像。

宫里的医官和药师早就使尽了浑身解数，该用的不该用的，都用过了。如今已是药石无医，可偏就是这时候，谁也不希望他就这么走了。

可惜，虞王还是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这是看似再寻常不过的一天。景司卿刚从膳房忙活了大半日，做好了一碟他最爱的蝴蝶酥。前脚刚入内殿，没走两步后脚便听见震耳欲聋的丧钟，几乎响彻了整个王都。

她心中大骇，慌乱之中脚下一崴，被门槛绊倒，整个人都跌落在雪地之中。

身后的宫婢上前搀扶，却发现她的腿软的厉害，根本站不住脚。

她低着头，泣不成声。突然心口一疼，她伸手抚住胸口，吐出一滩血来。殷红的血迹印在雪地上，格外刺目。

她索性挥开女婢，就在雪地上跪了下来，仰着头泪如雨下。过了一会儿，又垂下头开始低沉笑了起来。竟有一些难以捉摸的悲喜交集之感。

景司卿稍缓过来，才被宫婢搀扶着到了王殿。她看起来面色苍白，悲痛欲绝，马上就要昏死去的模样。而同她一样悲痛的，还有一人。

“国君！”

永安伯韩际的悲戚之声，也如洪钟般震耳欲聋，他已迅速赶到王殿，此刻正手脚并用的爬进去，跪在那副躯体旁，毫不掩饰的放声痛哭。

陆续赶来的臣子与亲眷，逐个跪在庭中，皆痛涕。

连天公也应对了起来，漫天的飞雪在虞国的天空肆意的骤降。

于此，虞国国君逝，谥号始平，国号敬周，随王毕。

始平王刚至而立便病逝，且醉心国政无心风月，并未留下子嗣。故此遗诏命皇四弟韩际继位，原东宫三师，太师黎崇，太傅王阳明，太保李春华辅政。

新王韩际一边操持着先王的丧葬之礼，一边应对朝堂内外繁杂的公务，这下才对先王英逝的原由有了真切的体会。

国丧未毕，韩际一身素服坐在殿上，看着案牍上堆积成山的公文，眼珠满布血丝几乎爆裂似的。他合上手中的公文，不知怎的，猛然一把将案牍上的公文都扫落在地。

“来人！来人！”他大声叫喊着，慌乱的跪在地上，拨开散乱在地的公文，从中拿出一枚虎符：“宣抚远将军魏凝，调兵三千，将大将军府给孤抄了！”

“啊？君上三思啊。”服侍的人细声细气，跪在地上：“这是怎么了，君上。大将军府功深恩重，先王曾跪谢老将军尊其为亚父……这……师出无名，轻易抄不得啊！”

“孤是王！孤也是王！”他的发髻有些松了，飘下来一缕：“你们为什么不听孤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悲戚又可怜，像是被咬成重伤无法捕猎的雄狮。

虞国国情复杂，远非他可控制。于是他像是疯魔了一般，先下诏命诛杀兰氏九族，又设法暗杀了太保李春华，将太师黎崇驱逐出境。

就算是这样，他仍是夜夜无法安眠，噩梦缠身，也不知，他到底在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