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过了五六日。景司卿虽是出自士族王室,竟也是个吃的来苦的,自来,大有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意思。她每日卯时就起身,用了膳便带着仆从进山去猎兔子猎山鸡。太阳好些的时候,还带着人下河捕鱼。在山里玩儿的累了,就回来同老师在树下下棋。夜了就在院里篝火烤野味。非得筋疲力尽了才去安寝。何时归去,是只字未提,怎么看着有久住在此的意思?
孔若远自然是一万个愿意。有他们在这里,他每日什么也不必做了,还有人侍奉,实在是惬意极了。可瞧着老师的脸色,却是一日比一日沉,大有要开口撵人的意思。
令人很是费解。
这一日师徒二人在树下斗棋。黎崇撑着前额,愁眉苦脸的看着桌上的棋局。此局是由景司卿主导而布下的,她落子刁钻,处处设陷。又得了先王韩郸浑厚霸气的棋风,大开大阖,且力战持久。他皱着眉好一会儿,连连摇头:“不下了不下了……”
黑子步步开阔,子子紧逼,局势已经渐明了,再下下去,意义也不大了。
黎崇将棋子撂回笥里,端了茶盏饮了起来,终于是问了一句:“你出来这些日子了,预备什么时候回去?”
景司卿也端了茶盏,当真是一脸疑惑的问:“回去,回哪去?”眼瞅着黎崇皱着脸,她倒不怵:“学生想在这儿侍奉老师。”
“怎么?这山里的苦日子你还能过几天?”黎崇笑着,却有些牵强。
她放下盏,嘴里的茶香还没散去,很有回味:“日子再苦,也总好过丢掉性命。”
“胡说八道什么。”她话音未落,黎崇皱眉,赶紧打断了她。
“君上……”景司卿压低声音倾身,朝对面的老师凑了凑。
她抬手,摁了摁自己脖颈上的颈窝,声音里带着几分玩味:“刀子就抵在这儿,问学生要先王的部曲。您说学生哪里有什么先王的部曲呢。”她目光锐利的盯着老者:“这不只好马不停蹄的来投奔您了。还望您能够收留我这么个……无所依靠的孤女。”
黎崇趔着上半个身子猛的挥手让她坐回去,他环看寂静的四周,很有些忌惮的模样。
“哈哈哈哈哈……”她的笑声如银铃,却如冰霜侵袭了黎崇的身体。
她在试探他。
“先王哪里有什么部曲,老朽也不知道,这不纯粹是无稽之谈吗。”黎崇不悦,虚虚的对上她漆黑如墨的眼睛,看着她明媚渐浓的笑意,心上的凉意蔓延开来。不由得令他想起往日在朝堂上同先王斗智斗勇的时候了。
先王的神情也是如此这般,虽是笑了,却不达眼底,叫人心里发毛。
果不然,就听她说:“学生就是这么回君上的,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景司卿一边说这话,一边将黑子拾进笥里:“先王生前曾多次单独召见过一些极生的面孔……现在想来,那些人,是谁呢?”
黎崇别开眼。
“兰家是一整个儿都没了。先王太保李春华也无端殒命,查不出凶手来。还是老师您有大智慧,早早的就抽身离开了。”
“我有什么……有什么呀……”黎崇嘴唇蠕动,瞪了她一眼声音越来越低。
“唉对了,这两日,我在山里逛来逛去,发现总有些尾巴。”她的目光不知何时变得如此锐利,竟然将黎崇盯得浑身不自在了:“您猜猜,是哪儿的人?”她一边说着,一边神兮兮的伸出一根手指来,朝左边指了指。
黎崇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是山路,是山巅,是云端……
“这山上有好东西,老师什么时候带学生上去转一转……”
“你究竟想要干什么!”黎崇一掌拍在竹桌上,倒是没什么声响,说话的声音却是极大,惹得孔若远从书斋探出身来,错愕的看着院中的师徒二人。
景司卿面不改色,笑着对孔若远道:“孔师兄,我惹老师生气了。”
原来如此,孔若远耸了耸肩,扭头回了书斋,并不在意。
“嘘!您瞧瞧,还想惊动多少人。”她淡笑:“看来学生猜的不错了。若非如此,那个什么云起的,也不会在此处戍卫你和孔师兄的安危吧?”
黎崇垂着眼帘,深深的吸了口气渡出来:“不错,先王确实有一些部曲。不过这些东西都在原东宫三师座下。也就是我,李春华和王阳明。我手上,是先王曾经最为看重的一支暗部。”他睁开眼,看向山巅处:“你猜的不错,就是这山巅上的凌霄山庄。”
景司卿点了点头,若非如此,黎崇怎么敢带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住在这里,和闻名天下的冷血杀手们做邻居?岂非与虎谋皮:“那李春华和王阳明手上的,是什么?”
黎崇迟疑的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更何况,李春华如今已经死了,更是找不到了,老朽也是没有一点法子的。”
他看着陷入沉思的景司卿,摸了摸额上生出的冷汗。
先王看重的东西,除了暗部,还有什么?
是夜,景司卿辗转难眠。
李春华曾是先王最忠诚的臣子。
先王托付给他的东西一定最为重要,想来是对于虞国的存亡、兴衰定有着重要干系的,否则他不会宁可死,也不肯交出来了。
那么如今他死了,这东西会又在哪里呢……他又交给了谁?
她翻了个身,忽然睁开眼睛,愣怔好一会儿。
猛的坐起身来:“白玉!”
地上打地铺的侍女一下惊醒,迷迷糊糊的问:“怎么了,殿下?”却在下一刻,看清楚景司卿神情后立刻清醒了过来。
“先前,可有谁送来李春华的消息?”
白玉想了一会儿,道:“应该是栖云递过消息。不过您当时不大在意,只吩咐人暗地里戍卫李春华孀孤的安全,故此,奴也没大留心……”
李春华突然失踪,是被人绑架后折磨致死的,死状分外惨烈。栖云说,从他身上的各式伤痕来看,生前一定是反复受过极度残忍的酷刑。他死后嘴里还含着人参片,这证明那些审问他的人,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故此还想吊他一口气,可惜了,伤势实在太重。
他失踪的那些日子,家中的妻女忧心忡忡,一连数日多处寻找,都不见其踪迹。过了十二天,他的尸体凭空出现在王都城门外的空地上。
可怖之极。
这手段倒像是韩际做得出来的。他如同惊弓之鸟,疑心病重到疯魔的程度了,但凡是令他感受到威胁的,他都想尽办法,不择手段的铲除。那时候韩际要动兰家,已经惹得朝堂内外哗然,又想动李春华,只好暗着来,省了他不少麻烦。
景司卿站在窗下,一站便是两个时辰,眼瞧着天色渐亮了。
“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