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气不好，阴沉沉的。后半夜的时候，等了一天的雪终于落下，铅灰色的跨海大桥很快白了。

一辆黑色双环SUV疾驶而过洁白的路面，拉出箭一样狭长的轨迹。

下一刻，这条直线弯出一道诡异的弧度，刺耳的声响后，车子径直撞上桥边的防护栏。

救护车的鸣笛，女人的哭喊，皮革撕裂的响声，和冲天的火光一起燃烧起来。

有个男人在低声叮嘱什么，周围太吵了，林嘉乔听不清。

她朝声音的方向看去，耳边却传来急促的铃声。

林嘉乔被手机铃声从梦中惊醒，电话是她的下属打来的。

下属有些着急的问：“老大，你上次转的那个小鲜肉的信息被粉丝投诉了，平台方——”

林嘉乔没心情听她说完，无精打采的嘟囔了一句“老样子”，便挂了电话。

昨天下了整天的雪，车窗外，苍绿色的防护林漫延在无尽的白色里，和碧蓝的海在远处交接，壮阔的叫人心碎。

今天是林大鹏的生日，也是他去世一周年的日子。

林嘉乔和秦观正在去墓园的路上。

林大鹏就是在这条路上出车祸的。

秦观一直在后视镜看她，见她恹恹的，一手控制方向盘，另一手拉下她的帽子，遮住她的眼睛：“不要看。我们马上到了。”

他们此时已经冷战很久，林嘉乔对他的关心很有些不知所措。

她扯下帽子，想着刚才奇怪的梦，指尖传来一丝凉意。

她低下头，在座位的缝隙间发现一只镶满钻石。

林嘉乔怕痛，没打过耳洞。

这不是她的东西。

林嘉乔知道，正常的女孩一定会质问男友这耳环的来历，但林大鹏去世后，她对一切都失去兴趣，也没有心情吵架。

这时墓园已经到了，林嘉乔把耳环塞回去，打算下车。

秦观看见她的举动，脸上闪过些许不满。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问她：“我要去找停车位，你自己一个人上去，可以吗。”

林嘉乔没有回头，只是低低的‘嗯’了一声。

林大鹏生前刑警，死因是疲劳过度，发生了交通意外。

他喜欢热闹，他们便把他葬在这里，周围都是他的同事。

林嘉乔安静的站在墓碑前，没征兆的，泪水从眼眶溢出来，被冷风一吹，刮得脸颊生疼。

林大鹏的遗照是他刚升刑警队长时照得，看起来有点拘谨，但笑的灿烂。照片上的林大鹏温柔的看着林嘉乔，就像他活着时那样。

林嘉乔终于忍不住了，脑袋抵在冰冷的墓碑上，呢喃着：“爸，对不起。”

在林大鹏去世前一天，父女俩吵了一架。

那天早上，在本市知名的海滨公园，有个女孩大声吵闹，影响了其他游客，保安便用很粗鲁的方法把人驱逐离开。

这些方法包括但不限于：扯开女孩的外套，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触碰女孩的胸部以及身体下部某些部位。

据目击者称，女孩的打底/裤都被保安撕破了，衣服也在挣扎中脱了大半，白花花的腿和腰暴露在冬日的海风中。

网友们很快吵了起来。有人说女孩破坏公共秩序，是活该，也有说保安借机占姑娘便宜，不然怎么不见他们处理同样很吵的大老爷们。

林嘉乔是《有闲读报》的总编，自然不会放过这波热度，立即指挥手下编辑报道此事。

其实她的内容还算客观，只是标题很引战。

为了增加点击率，林嘉乔有意强调了两人的性别，并用‘碰触’‘胸部’和‘下体’之类引人遐想的字眼，以增加点击率。

林大鹏看见后，当场火了，说林嘉乔没职业道德，这种行为是对当事人的二次伤害。

林嘉乔长这么大，这是头次正经挨她爸的骂。

她当然不服，她有自己的工作压力。

而且她没有说谎。

监控里，保安的手确实不老实。

父女二人谁也说服不了谁，林嘉乔负气离开，不接电话，也不肯回家。

第二天凌晨，林大鹏去世了。

她永远都欠了一句生日快乐。

林嘉乔正默默流泪，余光里出现一片灰。

乔女士来了。

她不想让妈妈担心，立即擦去眼泪，冲妈妈挤出个笑脸。

不等她说话，乔女士已经把纸巾塞她进手里：“回去再哭。这里风大，回头你又叫唤脸疼，吵得人不安生。”

两人说话时，顾依明安静在林大鹏墓碑前摆水果。

他个子很高，但是瘦，很窄的一团，脸色给风刮的发白，随时能晕过去似的。

他从袋子里掏出一个芒果，没拿稳，芒果掉在地上。

林嘉乔弯腰捡了起来，把芒果放在墓碑前。

她站他身边，说：“哥，我们一起吧。”

顾依明冲她笑了一下。林嘉乔这才发现，他眼眶泛着红，一副哭过的样子。

她更内疚了。

觉察她的情绪，顾依明小声说：“我是迎风流泪眼，这是被风吹。”

他又说：“我整个早晨都和阿姨呆在一起，我不会在她面前哭的。”

“不要再怪自己了，叔叔看见会难过。”

他把林嘉乔的头发整理好，问：“秦观那小子呢？”

提 起秦观，林嘉乔竟第一时间想起那只钻石耳环，心中股无名怒火迟钝的燃烧起来。

顾依明不解：“你们，吵架了？”

林嘉乔立即否认，“没有。”

她偷瞄乔女士，担心她也看出来，为自己担心。

顾依明声音里永远都带着温柔，让人很有倾诉的欲望。他说：“别紧张，因为我是心理医生，才看得出来。”

“你想和我聊聊吗。”

林嘉乔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说，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岔开话题，问：“怎么买芒果，爸爸不是不爱吃吗。”

乔女士把香和纸钱放在坟前，“拜完还要带回去的，墓园不让留祭品。”

林嘉乔眼睛又红了。她喜欢吃芒果。

乔女士很快打断她的悲伤：“差点忘了，这个给你。”

她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你爸的笔记本，你留个念想。”

梦里看见的一切再一次出现在眼前，林嘉乔觉得自己记忆出问题了。

乔女士的包在林大鹏去世当晚坏掉了。还有这个本子，因为随身携带，在他出车祸后，被血染透了。

但是现在，它们却完好无损、干干净净的出现在她面前。

林嘉乔以为自己太过悲伤，对林大鹏去世那晚的记忆出了问题，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她翻开本子，最先看见了一连串的人名。

她觉得这些名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时乔女士开始祭拜，她把本子收起来，装进口袋里。

海城虽是个北方城市，但三面环海，冬日的冷风里夹着饱满的水汽，又潮又冷，乔女士的身体很快吃不消了。

把她送上出租车后，林嘉乔和顾依明留下等秦观。

顾依明问：“你刚才，想和我说什么。”

他柔和的看着林嘉乔，“最近过得很辛苦把，你想和我聊聊吗。”

“别担心，咨询费给你个大优惠。”

心里咨询师都是按分钟收费的，林嘉乔常常调侃顾依明是个奸商，说自己一定不会花这冤枉钱。

这种时候，林大鹏会为顾依明说话，调侃林嘉乔的神经堪比电线杆子，一辈子也不会有心里方面的困扰。

这是再琐碎不过的过往了，林嘉乔却忍不住微笑。

顾依明也笑了，“你终于笑了，我已经很久都没见过你笑了。”

林嘉乔察觉自己状态不对，想继续刚才的话题，却看见个熟悉的身影。

她有些惊讶，问：“哥，是不是向小园？”

顾依明顺着她的方向看去，“是你大学时那个好朋友吗？”

“那样漂亮的人，应该不会认错吧。”

两人盯着那个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一排排墓碑里。

林嘉乔不解，“小向子不是本地人，她来祭拜谁，她有亲人葬在这里？”

顾依明收回视线，“你要去找她吗，或者我们继续聊天。”

倾诉的勇气只是一瞬间，错过便消失了。

林嘉乔低着头，轻轻踢地上的雪，用沉默代替回答。

顾依明明白了。他说：“你有我的电话号码，你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

他又问：“我们回去等秦观？”

“……不想在老林面前和他翻脸。”林嘉乔挽着顾依明的胳膊，“哥，你陪我走走呗。”

今天天气不好，铅灰色的云层堆在头顶，又笨又厚，压得整片天空阴沉沉的。周遭是或黑或白的墓碑，上面全是灰扑扑的人脸。

顾依明问：“……走走？”

怎么看，这里都不是个适合闲逛的场合。

林嘉乔已经拉着她，往前方走去。

墓园门口只两条路，一条是来时的马路，另一条是通往后山的小路。

两人很快来到分岔路口，顾依明看向林嘉乔：“走哪边。”

想到林大鹏的车祸，林嘉乔毫不犹豫的选择小路。

两人沉默的走着，周围安静，只有脚下的积雪，被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顾依明的手机突然响了。

担心听见他病人的隐私，林嘉乔比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先走了。

后山是一片树林，这条小路似乎横穿了整座后山。树上的雪纷纷扬扬落在她脸上，很快融化成水滴，好像她流泪一样。

林嘉乔胡乱摸了把脸，更多的泪水却不受控制的涌出来。

她懒得管了，任由它们留在脸上。

她忍不住想，林大鹏死的时候会不会痛，如果当初自己没有——

突然，她脖颈一凉，大片的鲜红喷洒在雪地上。

紧接着，她重重摔在地上。

她被人割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