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巷口钻进来,穿过吐尔逊家的卷帘门缝,又顺着街道一路刮过来,拍在院门上“嗒嗒”作响。
院子里灯没全开,只亮着屋檐下那一盏,黄晕把白板照成了一块温热的墙。古丽拿着记号笔,把“公示栏”上两处字改细了些;苏蔓坐在矮桌旁,把今天的留言摘要抄到本子里,露出半截铅芯,写得极轻。
买买提江推门进来,肩上落了些灰:“站里那边通了,今晚车子照常,明天早上那班我先去碰个头。”他把回执单摊在桌面,抬眼看了一圈,“你们先吃饭没?”
“还没,”古丽抬了抬下巴,示意桌边的馕和热奶茶,“等你回来再热也不迟。”
老热合曼已经把插线板收进了盒子,手背上全是细粉。他刷地坐下,扒了口馕,低头笑了一声:“线理顺了,屋里就没那么乱。我看明天把备用灯再挂高些,影子就不会挡到字上。”
“行,”古丽回了句,“你明早顺路带两颗膨胀螺丝。”她放下笔,转去端锅,“再不吃就凉了。”
饭桌边没说什么大道理,各人一碗面,几句家常,热气直直地往上蒸。苏蔓喝完一口奶茶,有点犹豫:“李明那边,今晚还忙不忙?”
“忙,”买买提江把筷子搁碗沿,“他那边人多,白天讲,晚上一群人还围着他问。”
“那他也别把嗓子喊坏了。”古丽说着,还是跟平常一样语气,听得出心里有点惦记。
她吃得不快,碗里只见面条,没见什么急切。
等大家放下筷子,古丽把“公示栏”上新的三行字贴了上去:一行写“退货按卡片走”,一行写“近省照常”,最后一行只是四个字——“人等不得”。
这四个字不是口号,更像是给自己看的:有人等着用钱,有人等着回话,有人等着把手里的活儿顺一顺。
夜里风更硬了。门外狗吠了两声,又安静下去。大家各自散开做事:买买提江把车厢里的绑带再拽紧了一些,老热合曼把走线捆扎在墙角,苏蔓拿着小本子在院里走了一圈,确认圆桌上那摞“承诺卡”够不够。
古丽又看了一眼白板,把“杏子”那两个字从角落轻轻擦掉——不是忘,是提醒:这一茬收了尾,就别再挂心上。新活接着来,人可不能拧成一根筋。
县城那边的天更闷些。李明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楼下的人群,教室门口有人打哈欠,有人低头摸手机,还有几个人抱着一本本材料,像是刚从别的会场转过来。
讲台上摆着两个空纸箱,一台旧投影,角落里立着一个冷柜的空箱套,像个临时道具。
“今天不讲那些绕来绕去的词。”李明开口,声音不高,“我把我们院里怎么干,怎么摔跟头,说给你们听。能拿走的,拿走;拿不走的,也别勉强。”
下面有人笑了一下,算是回应。李明把白板笔拿在手里,先画了一个很普通的院门,又画了一条从院门到街口的线,线上画三处小点:吐尔逊店、站里、分拨点。他说:“我们不是要学谁多会吹,多会抢,只想把这条线走顺。顺了再扩,不顺宁可慢一点。”
有人举手:“你们那么慢,别的地方一天能出几千单,你们这样……能行吗?”
李明看着他,不急不缓:“我们那边,老乡的货是他们家里过日子的底。你要一次冒了险,回头摔坏了,是不是你赔得起?我们不是‘不行’,是要‘行得住’。”他顿了一下,“人心这东西,比网速还难。”
教室里安静了片刻。有人翻笔记,有人抬眼看他,还有人像是想笑又忍住。李明没接着往下说数据,只从包里摸出几张打印的图片,都是院里那块“公示栏”的照片:红笔圈住的改动、贴歪撕了重贴的标签、吐尔逊店卷帘门下一条小缝透出来的灯光。
“这些事儿听起来不起眼,但靠这个,我们没把人心弄乱。”李明放下笔,“等你们回去,各自找那三五个靠谱的人,别嫌小。小能小到扎实,扎实了才敢说‘放’。”
讲完,他喝了口水,嗓子发干,心里却不燥。会后走廊里有人追上来问细节,有人递来热水。李明笑着谢了,靠墙站了会儿,突然想起古丽的那句“人就该把事做好”,便拿出手机回了一条消息:“你们吃了没?”
过一会儿,古丽回:“吃了。风大。东西都收进屋了。”
李明回:“好。”
屏幕暗下去,他看了看窗外,心里落了地。
第二天,院里来的人不多,倒更从容。胡老板把一袋核桃扛了进来,衣角蹭了点土,随手拍掉:“镇上有两户,想把以前攒的核桃也拿出来,让你们帮着看能不能卖。人都实在,就是怕麻烦你们。”
古丽没急着答,先把袋口解开,抓起一把,面对阳光看了看,又倒回去:“跟他们说,我们先帮着挑,挑过一遍再说卖。挑得好,卖起也轻省些。”
胡老板点头:“他们就等你这句话。”
他没走太快,在院里又站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什么,低声道:“上个礼拜有人在巴扎问我,说你们是不是后台硬、价压得凶。我跟他们说:‘人家压不压,反正我这边没吃亏。’你们也别太在意,嘴长在别人身上。”
古丽笑了笑:“我们只看眼前这堆活有没有做细。话,听一半就行。”她把笔又别回耳后,“你路上慢点。”
胡老板走后,苏蔓端着一杯凉水坐在门槛上,朝院里喊:“买买提江,冯站长把明天的线路图发过来了,你看一眼?”
“看过了。”买买提江把卷起的布单往车尾一塞,“他那边改了一处路口,说是修路。我明早先从东边上环线,省得堵在村口。”
“你自己一个人开,不犯困吧?”苏蔓话出口,又补了一句,“我都不知道你怎么记得住那么多岔道。”
“开多了就记住了。”买买提江笑,扭头对古丽说,“我回头带两瓶藿香水过来,后备箱放一瓶,有时候人忙了也忘了喝水。”
“行。”古丽点头,“你自己也别忘。”
院里安安静静地滚了一会儿风,远处有人喊孩子回家,鸡在墙角扑棱了两下翅膀。过路的车压过碎石,咔啦响,像把一整天的忙气压下去一点。
下午,赵书记从镇里走过来,掸掸帽檐上的灰,招呼一声:“都在啊。”
“在。”古丽起身,“您这会儿过来?”
“镇上那边,干部会开了一半,提到你们这块。”赵书记话不急,“有人说,咱们这套能不能推广。推广之前,我想你们心里得有杆秤——不是图个数量要好看,而是人手、场地、节奏,一个也不要虚。”
“明白。”古丽把公示栏上的“预案”指给他看,“我们自己也做了个打算:先试一个点,周边条件差不多,先搬一遍。”
赵书记把字看了又看:“行,你们拿主意。我在镇上搭个台,只是台子搭起来,别演变成空棚子。”
几个人都笑。赵书记坐了会儿,起身要走,临出门看了看那盏灯,随口说:“晚上风大,把门闩紧一点。”
“知道了。”
到了傍晚,天边那一道红像被风刮薄了,院子里淡下来一片。苏蔓把手机调成静音,刚要放下,就弹出一条短信:一个外省的姑娘说,收到了枣干,“挺甜,您写在纸片上的字也好看”。末了加了一句:“谢谢你们。”
她把屏幕拿给古丽看,古丽只“嗯”了一声,不说话。过了会儿,她把桌上那摞“承诺卡”往里推了推:“以后我多写几种写法,手不抖就好看。”
“你手不抖。”苏蔓说,“就是风把灯影晃得厉害。”
“也许吧。”古丽把卡片摁平,“灯换高点就好。”
夜里,买买提江把车开到巷口,熄了火。“我先去一趟吐尔逊那边。”他把钥匙收好,“趁风没大起来,先把该放的东西都放稳。”
“我跟你走两步。”老热合曼说,“店那边路灯不亮,拐角有坑。”
两人一前一后出门,脚步在巷子里空空地响。吐尔逊店门口贴了张“营业中”的小纸,卷帘门抬开了一半,里面灯打得发白。吐尔逊忙着理货,见两人来,就把柜门“咔嗒”一锁:“你放心,温度没动,今天人也少。”
“我们就看一眼。”买买提江站在冷柜前,“别的没什么,就怕突然停电。发电机油够不够?”
“够。”吐尔逊抬了抬下巴,“昨晚加满的。风一来,我就盯紧点。”
“辛苦。”老热合曼点头,拍了拍柜沿,“回去吧,夜深了。”
回院的路上,两人没说几句话。风把尘卷得高了些,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灯还是那盏灯。桌上压着古丽写好的一张小纸条,上面是明天的三件事:一条写“老货先挑”,一条写“公示栏换灯”,最后一条只写了两个字——“稳着”。
第三日清晨,李明那边的课改在一间更小的屋里。来的不是穿衬衫记笔记的干部,倒像是一些“真要干活的人”:有脸晒得黑的,也有手上茧子厚的,还有两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眼里亮。
李明让每个人自报了个小名,又把讲台上那两个空纸箱按顺序摆好:“不讲道理了,我们就把‘院子里一个下午’搬过来。谁愿意当‘贴标签’的,谁愿意当‘抬箱’的,谁愿意当‘打电话解释’的,自己选。”
有人笑起来,举手:“我打电话。”另一个说:“我贴。”还一个说:“我抬箱。”
过了十分钟,屋里比真正的院子还像院子。贴歪了重贴,箱子抬歪了换人,打电话解释的嗓子干了,旁边人给他递水。中间有人问:“那要是有人哭着闹着要退呢?”
李明说:“先别怕他哭。把理由讲清楚,能补就补,不能补的给退,让他知道我们不是推诿的人。你一千句好话,比不上一次说到点子上。”他看了看每个人的脸,“你在这儿练得多,回去就不怕。”
有人笑了,有人点头,有人把那两个空箱子叠得整齐,像叠心事。
课散了,李明站在走廊喝水,远处有人喊他吃饭,他摆摆手,靠着栏杆给古丽发了一条语音,声音压得很低:“今天这些人,真像我们刚开头那阵。”
“那你就教他们别走我们的弯路。”古丽回,“我们走过的坑,填了就好。”
“嗯。”
“风小了点,”古丽又说,“你也早点歇。”
李明笑了一下,放下手机,心里像是落了两层地。
午后,院里来了个老人。胡子花白,背有点驼,手里揣着一个旧口袋。古丽见他不说话,先递了把椅子,老人坐下,口袋从怀里慢慢往外拽:“小姑娘,这些是去年剩的核桃,你看还能不能卖?我儿子在外头打工,钱没给家。我媳妇儿前天病了,我想把这点卖了,买药。”
古丽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先把袋子整个搬到桌上,叫了声:“苏蔓,把小筛子拿来。”两人一把一把挑,壳好坏的分在两头,裂口的、空壳的丢到第三堆。
老人就坐着,眼睛不眨,好像看着一样东西慢慢往明处挪。
“能卖。”古丽抬头,“不过得挑干净。您看,这一堆都能卖。这一堆,拿回去喂鸡也行。”
老人连连点头,嘴唇抖了抖:“那就……卖能卖的。”
“我们先给您预个数。”古丽说,“钱先垫上,不多,够一趟药。剩下的,过了两天您再来领。”
老人说好,手在膝上摩挲,两只眼一下子亮了起来。古丽把他送到门口,老人走出去几步,又回头点点头,像要说什么,最后只是摆摆手。
苏蔓把筛子挂回墙上,有些感慨:“他那口袋,怕是用了好多年。”
“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古丽把桌上剩了点的核桃又分开,“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咱这几年,别让人觉得进了门就只有‘买卖’。”
“嗯。”苏蔓应着,拿了张承诺卡,“我给他写张,免得他回头忘了。”
“写上‘明天下午’。”古丽想了想,“他走路慢,别太早。”
傍晚,风小了,天像被抹了一遍,亮得干净。买买提江回来得早,车停在门口,遥控器一按,后门缓缓落下。他把一摞回执放在桌上:“今天那头人换了一个,做事利索。”
“人换了?”古丽问。
“是啊。”买买提江笑,“我就说了一句‘咱们这边有老人在等钱’,他点头,手上动作就快了。”
“人和人,说清楚一件事就行。”古丽合上本,“明天把‘老人先走’写在纸上。”
“那也得看货到哪里。”买买提江哈哈笑,“别把站里的人吓到。”
夜风里大家一边说一边收尾。老热合曼把新灯换高了,影子果然薄了。赵书记晚些时候又路过,往里看了一眼,没进来,只朝里摆摆手,又把帽檐压一压走了,像个默默看风的人。
苏蔓把今日留言的那句“谢谢你们”抄在本子最后一页,再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火柴盒,笑自己画得丑。她合上本,冲古丽眨眨眼:“我也想回趟家,等李明回来,我请两天?”
“请。”古丽笑,“好好回去。你妈见着你该念叨两天。”
“她已经念叨两年了。”苏蔓叹口气,又笑,“回去带点枣干给她。”
“带两包。”古丽说,“再带一封信,写上‘我很好’。”
屋檐下那盏灯更暖了,风走得轻了些。白板上明天的三行事,最后被补了一笔:一条写“老人先走”,一条写“公示栏换灯已完成”,最后一条写——“等人,也要赶路”。
夜深的时候,电话铃突然响了一下,是李明发来的短讯:一句话,“我这边差不多了,下周回。”
古丽回了两个字:“知道。”她把手机按灭,站在院里静了会儿,抬头看了一眼天,没星,只有风。她把门闩扣紧,回头看那盏灯,没灭。
李明那边最后一堂课结束,屋里的人散得慢。有人来握手,有人说“回去就干”,有人只点点头。
李明收拾完东西,走上楼梯,脚步放得慢。走到半层,他停住,从窗户往外看了一眼城市的灯,心里头只浮出院子里那盏黄灯,觉得其实每个地方的灯都那么一回事——照见一小块就够了。
他回去的路上,风不大。手机又震了一下,是买买提江发来一张照片:吐尔逊店冷柜门上用记号笔写着“稳着”,旁边画了个笑脸。李明笑起来,眼睛里有光。他回了一个“好”,又发了一句:“到家再说。”
风在窗外跑,屋里灯安稳地亮。院墙外也许还沙子滚动,院墙里人把事安排好,明天早起,照旧该做的做,该说的说。
谁都知道路还长,谁也没打算半途下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