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从县里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偏西。秋天的太阳像是怕浪费似的,把光一条一条铺在玉尔达的地面上,墙根的影子就被拉得老长。
院子里晾着几块刚洗过的麻布,是苏蔓中午洗的,水还在边上往下滴,滴到地上就一小块一小块印出来。老热合曼蹲在门槛那边修一根网线,嘴里叼着烟,没点着,就那么叼着。见李明进来,他只抬了抬眼:“回来了?”
“回来了。”李明把背包放到走廊那条长凳上,甩了甩肩膀,“县里那边还是那几句话,‘你们这个做得可以,要再往前推一推’,说得容易啊。”
老热合曼“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他对这种话也听得多了,知道上面看的是结果,下面看的是怎么干,中间这一层的累,也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屋里传出香味,古丽在炒菜。她今天系了一条蓝绿格子的围裙,头发用黑皮筋束到脑后,看起来比平时轻松点儿。她探出半个身子:“你回来了?等会儿吃饭。买买提江说晚上车要去一趟县城,他先过去,把明天要带的干果送到吐尔逊那儿的冷柜边上。”
“行。”李明点头,又问,“咱们把今晚的事儿跟他说了没?”
“说了,”古丽手里的铲子敲了敲锅沿,“他说回来的时候要是还没散,他就过来听一耳朵。”
苏蔓从东屋出来,抱着一摞本子,像做贼一样往四下看了看,见只有他们几个,就压低声音:“你们别嫌我多事啊,我觉得今天晚上还是得说一遍。我下午去巴扎买盐,听到人家说咱们这几个月赚翻了。你说咱能不解释吗?他们哪知道有多少是快递扣掉的,有多少是包装钱。”
她说着,把本子往桌上一放,啪的一声,把院子里的麻雀都惊得飞了两只。
李明也没急着翻,只问:“谁说的?”
“还能有谁,说话最响的就那几位。”苏蔓努了努嘴,“马合木提在那儿喝茶,边上有人唠,他也没说不对,就听着。两边一对上,就成了‘马合木提说服务站挣好多钱’。你说这话传出去多得了。”
李明皱了皱眉,转头看古丽。古丽想了想,把锅关了火,这才慢慢走出来:“其实这也正常,大家都知道前阵子咱们发了好几车,又看见县里的人来了几趟,心里就容易往好了想。谁都盼着这条路真能走起来。可他们也不知道咱们这边光胶带一个月就几大卷,箱子也不便宜,打电话、跑车、装车,不是不用钱的。你要是不说清楚,时间一长,肯定有人在心里打问号。”
“所以今晚得说。”李明给了个结论,“不然我们后面还想拉更多人进来,就会有人犹豫。”
老热合曼听了这话,慢慢放下钳子,抬头说:“说就说,反正账都在。你们年轻人说得细点儿,说给他们听明白。别跟前两年那种汇报一样,‘第一、第二、第三’,说得好听,没人记得住。”
“行,那我就按咱们干活的顺序说。”李明笑了笑,“先说我们到底卖了多少,再说为啥有的钱来得慢,再说分到了谁家手上。”
说好之后,几个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松了口气。其实他们都知道这个坎迟早要过,只是一直没选个时间。今天县里刚开完会,李明也刚回来,大家还没散,村里人也知道他回来,那就趁这会儿,把话摊开了。
吃饭的时候,风往院里灌,桌上的酱碟子都被吹得转了半圈。古丽夹了一块炖肉,往李明碗里一放:“你吃,你下午开了半天的车,又跟他们说了那么多话,肯定肚子里都空了。”
李明笑笑:“说句话还能饿到哪儿去。”
“那也得吃。”古丽瞪了他一眼,又夹了一块给苏蔓,“你也吃,待会儿说账你脑子要是晕了,说不利索。”
苏蔓被她逗笑:“我说不利索你来啊。”
“我可不说,我说话不上镜。”古丽说完自己也笑了,笑的时候眼角那点细细的纹路露出来,很温柔。
吃到一半,外头响起车声,是买买提江的皮卡回来了。他一身灰尘,先去院角洗了个手,才过来抓了两个馕。一边吃,一边问:“今晚说账?我听上去挺热闹。”
“说。”李明递给他一张纸,“你回来得正好,少你一个都不好看。”
“那我得去一趟吐尔逊那儿,把冷柜里的东西挪一挪,省得晚上人多,路口挤住。”买买提江嚼着馕说,“我十分钟就回来。”
“去吧。”李明看了眼天,“别磨叽,天一黑,大家就回家了。”
等到傍晚,天边那条长云像被人用手指抹开了,西边的光一点点收。玉尔达这边的夜来得慢,等别处都黑了,这里还蒙着一层淡淡的黄。村委会的院门开着,门口的地扫过一遍,又洒了点水,压上去的脚印就成了浅浅的一排。
最先到的是阿衣丁。他还是老样子,背上挎着个布包,来之前估计刚从巴扎回来,身上还带着一股子孜然和烤肉味。他一进来就问:“今天说啥事儿?我妈说一定要我来,说你们要分钱了?”
李明笑了:“哪有那么快。钱要是一来就能分,我还用挨个打电话催?”
“那你们也得说说,卖了多少钱。”阿衣丁在屋檐下坐下来,“我昨儿跟我表哥吹牛,说我这几袋核桃卖到外地去了,他还不信呢。”
紧接着是马合木提,他总是走得慢一点,拖着步子进来,嘴里还念叨着什么。看到屋里的人,他先点了个头,又坐到角落去,像是不想太显眼。
李明心里知道,今天中午巴扎上的那一段话,八成也有他——不是他主动说的,是围着他的那些人说的,他没反驳,也就默认了。
不一会儿,胡老板也来了。他穿了件干净的白衬衫,扣子全都扣上,只在袖子处挽了两圈,看起来像是刚从外头谈完一趟收购。
胡老板这个人,大家一见他就知道事情开始“正经”了,毕竟这几年谁家卖得好、谁家卖得不好,他一眼都看得出来。
赵书记也没缺席。他一向这个样子,觉得村里有事就要露面,人家才服气。他今天没穿那件灰色的干部衫,换了件蓝的,显得年轻些。进来后也不急着说话,只往墙边一站,听。
等人差不多了,院里的灯开了,白亮的灯光落在几个人脸上,大家的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李明站在桌边,手里是那几本本子。他没端架子,也没说什么“同志们”“各位乡亲”这种,他就像平时聊天一样开了口:
“我知道大家这段时间都在看我们这边忙活。车一趟一趟往外拉,手机上也老是发说今天多少单、明天多少单。你们心里肯定想,这么多货卖出去,到底赚了多少钱,谁拿走了,啥时候能轮到自己手上。对不对?”
下面一片“对,对”的声音,都是实话。
“那我就不兜圈子了。”李明把第一本账摊开,“咱们就说这两个月——注意啊,只说这两个月的——主要是核桃、枣干,还有一部分葡萄干。卖出去的总数是这个。”他把数字写到了黑板上。
数字一出来,院里先是一静,然后有人小声倒吸了一口气。确实是不小的数,换成一只羊、一头牛地比,得好几只。可紧接着,李明手里的笔又往下一滑,“这是运费和外头的打包钱,扣掉。”
第二个数字出来后,数字明显瘦了一圈。
“这里面还有我们自己买的箱子、胶带、称重的设备,大家都在院里看得到,我就不多说了。”李明说着,又划了一道线,“这些钱是进了镇里的账,大家有疑问的随时可以去问,赵书记也在这儿,我们都是开口就能说的。”
赵书记点点头:“咱们这是公开的。你们谁要看,随时来。”
“最后剩的,就是咱们真正挣下来的。”李明把最后一行数字写上去,“你们要是觉得少,那我也只能说,第一年就这样。路刚走出来,贵的快递我们也得跟着走,不走就送不到,人家也不会给咱们留地方。等以后量上去了,咱们说不定还能砍下来一点。”
说到这儿,院里安静了一阵。大家都在算:要是真这么一层一层扣下去,手里拿到的也就那样儿。这跟他们白天在巴扎上听的“卖一个挣一半”差得可不是一点半点儿。
阿衣丁第一个举手:“李明哥,那咱们干这个图个啥?就挣这点儿?”
李明看着他,笑了一下:“图个以后啊。你想想,要是我们不这样干,你那几袋核桃还是在巴扎上摆着,遇上收购商心情好,就多给你一毛,遇上心情不好,连别人的都一块儿压下来。你干得好,他说‘你干得好是应该的’,你干得不好,他就拎着你说‘你这个不行’。最关键的是,你还是离不开他。现在咱们是累点儿,可是你把账号留给了外面的顾客,你的名字写在了箱子上,人家要买,就能点你的。以后你要是自己琢磨明白了,你拿手机拍也行,托我们发也行,你就多了条路。”
阿衣丁“哦”了一声,像是一下子想明白了,又像只是记住了,不一定立刻就能懂。
马合木提也开口了:“那……咱啥时候能把前面的钱都结了?你们也知道,我家就几亩地,这段时间我都没去县里打工,就是想着赶紧把这边的卖了。”
这句话一说出来,院里好几个人都看了他一眼。他说的是心里话,也是很多人心里的话。
李明点点头:“你说得对。咱们这边现在能结的我就先结,你家、阿衣丁家、还有那几户送得多的,我今晚就能把第一笔转给你们,你们在我们这儿留了账号,不会少你们的。剩下的,得等平台那边的钱完全到齐。这个我也跟你们说过,咱们的手机上能看到,可还没真正打进来。你们要是不信,待会儿我把手机拿给你们看。”
院子里低声说话的声音又起来了,很多人其实就是要这句“不会少你们的”。要的是个态度。
这时候胡老板清了清嗓子,他平时说话不多,一说就有几分分量:“我也是做这一行的,收东西、卖东西,这些年我啥都见过。我就说一句,大家要是觉得不放心,就盯着他们。他们现在写出来的数字,跟以后拿到的只要差不多,那就说明这条路是能走的。要是哪天他们藏着掖着、瞎说,那你们就去找赵书记,把我也叫上,我能看得出来。可我看这几个年轻人,心不歪。你们别上来就说‘他们肯定多拿了’,这话说出去,不好听。”
赵书记也补了一句:“老胡说得对。这事儿咱们是想做长久的。你们别看现在费劲,你们要是把他们说散了,说跑了,明年谁来帮你们跑这个?再说了,这个是镇里向上面报的重点,谁在这儿搞坏了名声,上面也不高兴。”
他这一说,大家都没啥话了。老乡都是这样,你说他不讲理,其实也讲理,只不过很多时候没人耐心给他说。刚才要不是有人一层一层解释,今晚也就过不去了。
眼看气氛缓和下来,李明又换了个轻松的口吻:“好啦,账呢就是这样。接下来我还想说一件事儿,这个也得跟大家提前打个招呼。”
大家一听,知道还有后话,又都看向他。
“县里要办个培训班,说是专门让我们这些干得早一点的去讲讲经验。”李明说,“时间大概一个月,我得去。这个不是我想不想去的问题,是那边已经拍了板的。到时候我人在县里,院里的事儿,就得麻烦大家一起看着。”
一听他要走一个月,苏蔓“哎”了一声:“一个月这么久啊?”
“没办法。”李明摊手,“咱们这边搞出来个样子,他们肯定是不放过的。你们把我推出去,我也得出去。”
“那我们这边怎么办?”古丽也问,“你知道这阵子正好要接着做一个新礼盒的方案,很多素材还在你电脑里呢。”
“我出门前给你们都整理好。”李明说,“素材放共享的文件夹里,账号也都写在本子上,密码我换成一套你们好记的。你们俩一个对外,一个对内,买买提江拉货,老热合曼守电脑,赵书记盯着帐,冯站长那边我临走前也跟他说一声,咱们的车还是能进优先台的。也就是说,我不在的时候,流程还是能走的。”
“我是担心你不在,有些人又开始说闲话。”苏蔓嘟囔,“之前不是就有人说你们干部都喜欢把事儿弄热闹,然后一走了之嘛。”
“说就说。”李明也不生气,“我们只要把活干到他家门口,他再怎么说也得说一句‘还是有点用’。你们也别背这个锅,真要是有人说得过分,你们就让他说到我面前。我回来再说。”
说到这儿,大家都笑了。气口一转,就没那么紧了。
这时候,买买提江回来了,车子停在门口没熄火,他人先进来了。衣服上还带着外头的风沙,他把门带上,随手在裤子上拍了两下:“我把冷柜那边都挪开了,吐尔逊说这两天要卖点雪糕,让咱们别把柜子全占了。对了,我刚才在路上碰见阿衣丁他婶,说今晚你们要说账,她家也想听。人家走不开,让我们明天给她说一遍。”
“行,明天我去她家。”古丽应了,“正好我得去她们那一片拍视频。”
“说账这事儿,最好就今天说完。”买买提江一屁股坐下,“大家都赶着晚上来听说明,明天又得下地,就没那股劲了。”
“放心,主要的都说了。”李明合上本子,“等下你也跟着说两句,你不是最会说这个吗?你就说你拉车拉得多累,让他们别觉得咱们是在屋里吹空调数钱。”
大家又笑。
笑过一阵,院子里安静了下来。风从门口吹进来,吹动灯线轻轻晃了晃。人虽然多,可没人吵闹,都是那种你一句我一句的往深里说的劲儿。说到后来,不是只说钱了,还说到家里、说到孩子、说到以后。
阿衣丁说:“我其实就是想让家里人知道,我在这儿不是耍手机,我是真在干事。”
马合木提说:“我在县里打了十多年工,人家都说我不长心。现在我要是能在家门口就挣到一部分钱,我老婆肯定高兴。”
老热合曼说:“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能帮你们搭网络,我也挺高兴的。以后我老了动不了了,你们也别嫌我慢。”
古丽听到这里,看了眼李明,又低头拨了一下指甲,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书记拍了拍桌子:“行了,今天这趟话,说得差不多了吧?我们这一年,能走到这一步,不容易。你们想想,刚开始那会儿,连固定的桌子都没有,箱子都是人家送旧的,我们一层一层贴纸。现在咱们院里起码是个样子了,人家一来就知道这是个干活的地儿。这个气要保住。外头说啥不重要,我们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他说完就起身,往门口走。路过李明的时候,他轻声说了一句:“你那培训,去吧。回来咱们再商量下半年怎么走。”
李明点头:“好。”
人散得很快,又安静得很快。等最后一拨人走出去,院子里就剩他们几个了。灯还亮着,几只飞蛾绕着灯转,撞得“嗒嗒”响。
古丽收拾桌子,苏蔓把本子一本一本叠好。买买提江把椅子往墙边一靠,长长地出了口气:“还好啊,我以为今晚要吵起来。”
“不会。”李明说,“咱们这半年对得起他们。”
“可也不能总这么说账。”苏蔓笑,“不然咱们成报账站了。”
“以后就不用这么细说了。”李明伸了个懒腰,“今天主要是把心拉回来。”
说完他走到门口,看了一眼外面。吐尔逊家的小卖部那边有灯,橙黄色的,照在他门口那面冷柜上。冷柜上面放了两箱枣干,都是准备明早走的。风从那边吹过来,带着一股子凉味,还有一点城市里带不来的土腥味。
他忽然想起家里人。
回屋,他给母亲拨了个视频。那边接得很快,母亲还在厨房,身后是蒸汽和锅盖,灯有点黄。“你怎么这个点儿打?”
“刚忙完。”李明坐在桌前,镜头里的他看起来有点累,但眼睛是亮的,“妈,我跟你说,咱们这边现在挺好的。今天晚上刚把账说清楚。”
“那就好。”母亲笑,“你们那边老百姓都讲理的,只要你说清楚,谁还跟你过不去呀。”
“也是。”李明点头,犹豫了一下,又问,“爸怎么样?”
母亲脸上的笑弱了一下:“还行,就是前几天腰又扭了一回,医生说要休息。算了,你这边忙,别老惦记。等你忙完这一阵,你爸说想过来看你。”
“真要来?”李明精神了一点,“那太好了,我带他去看他以前修的那条路,看是不是还平。”
“你爸也是说说。”母亲笑,“咱们家也不是说走就走。”
视频挂断后,屋里安静下来,只剩外面风吹树叶的声音。李明坐了一会儿,才慢慢站起来,把刚才用过的本子和小黑板都收进柜子里。他知道,今晚这一趟话说下来,前面那层薄薄的隔阂就算捅破了。不是说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怀疑他们,但至少这一遍,大家是跟着他们走的。
而他心里也清楚,真正的难处,可能还在后面——等他去培训回来,等别的乡镇也开始学他们这套,等有人觉得他们“占了先机”要跟他们抢资源,等赵书记真的要往上调了,等古丽也要做自己的选择了,等老热合曼身体吃不消了……一件一件的,都会往前排。
但是没关系。他觉得自己还是当初那个刚从县城坐车回来的人,肩上有活儿,手里有路,心里有人要等着他把事情办好。
他把灯关了。院子里又回到了玉尔达夜里的样子:远处偶尔有车声,很快就没了;狗叫一声,又躺回去;天上有星,一颗一颗的,干干净净。
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后面还长着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