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那块白板被擦得发亮,角落多出一行小字:“杏子收尾,暂停接新。”李明用黑笔把左侧两条流程线又描了一遍:一条是“验收—装箱—入网—回执”,一条是“内容—下单—截单—售后”。
没有再提“预冷”,大家都明白季节过去了,吐尔逊店的冷柜这阵子主要放的是奶制品和备用冰袋,真正的鲜果放柜的日子先告一段落。
早饭后,小会照旧在院子开。赵书记短句安排:“杏子停,核桃、枣干不断;账面出一版公开稿,明晚贴栏。”
他看向李明,“你把前阶段的做法理一遍,明天去县里汇个口径,别再重复说杏子。”
“行。”李明点头,把便签压在文件夹里。近一个多月的活像一条线拧成了绳,结在哪儿,哪里拉过,自己心里有数。
古丽翻着本子,把“公开查验”那页又划了个框——每天五点,地点不变,院门里桌子一字摆开,谁提质疑就拿实物对证;苏蔓在电脑前整理后台,把“预约说明”“分级表”“退损卡”三张图更新到最新版本,字比之前大一号,给老人看清楚。
这事儿不光是给客户们看,更是给农户老乡们看。只有大家都觉得这事儿能做好,十里八乡的才都会更有干劲参与进来。
买买提江把车停在墙边,座椅上的灰抹了一把,进门放下钥匙:“今天先送枣干。站里说城北那条路要修,晚车可能要绕行。”他把纸团摊开,是站里贴出来的临时公告。
“那就把路线表改一下,别卡在分拨口。”李明把公告抄在白板角,“前半夜走南线,后半夜走东线,先试两天看时间。”
会散得快。习惯都养出来了,各人照着岗位走。
上午十点,多云,院门外两辆三轮停成八字。阿衣丁先背了一袋核桃进来,袋口用红绳打紧,袋沿写着树号。
“今天只送核桃?”古丽问。
“嗯,杏子没了。”阿衣丁笑了一下,手背上的茧划过麻袋口,“我这两天多帮打包,晚上行。”
古丽点头,在收货单上盖了“合格”,把编号写到袋沿。她看了看他,“中午别走,跟我录一条‘挑果’的视频,十分钟就好。”
阿衣丁犹豫了一秒,还是答应了:“行。”
马合木提随后到了,抱着两袋枣干。这阵子家里囤的枣干一边往外出,一边还要打点电钻活。他把袋子放到桌上:“这两袋晒得足,手捏硬。”
古丽掐了个面,点头:“水分合格。”她把称重写在唛头右下角,又把“检视—贴标—装箱”的三张小条贴上去,让动作跟着条走。
老热合曼今天守在门口。他把秤调零,示意装箱的人“别靠秤边,净重要写实”。
苏蔓从屋里出来,递给马合木提两张“退换流程卡”:“大叔,您留着,朋友问就按卡上说。”
马合木提把卡塞进胸前口袋:“好。”他想了想,又问,“前两天那个退货,给你们添麻烦了?”
“按规矩走就行。”古丽没再解释,拿起下一袋核桃。
流程跑得顺畅,院里话不多。都是熟面孔,谁该做什么,不用指挥。
午后,胡老板来了。最近他把收来的散货拿一部分来院里过检,挂到“预约区”,也带不少乡亲围观“公开查验”,算是半个“圈里人”。
他把一只烟盒摆到桌上:“听说你们要去县里开会?”
“不是汇报,是把做法说清楚。”李明把烟推回去,“你要说事,就说。”
胡老板笑了一下,声音压得很低:“外头有个说法,说你们抽成太高。”他抬眼,看着李明,“我知道你们公开账,但风是风,得有人盯着。”
李明点了点头,把文件夹翻到“账面公开”那一页:“我们的账贴栏,谁都能看。按件取费,谁送来、谁装箱、谁入网,名字在上面。抽成一项没有写,是因为我们没有抽成,只收打包和站内过网的固定费用,单价也挂着。”
胡老板点点头,手指敲了敲桌面:“我明白。可有些人不信账,更不信字,认嘴。”
“所以要把‘公开查验’做得稳。”李明看着他,“你要是听到风,就把人带来五点来看。真有问题,当场说。我们不接‘耳朵里传的’。”
胡老板没说话,过了会儿才开口:“还有一件事。城里来电话,说枣要大收,价不高,量大。我看了一下,我们这边零散的货,你们先挑走合格的,我把剩的按散货卖掉,互相不拦。”
“互不拦,但要留底。”李明把笔拨开,语速放慢,“我们这边走标准件,分级标价。你那边收散货,便宜便宜,清库存。不要把二等货往我们这里塞。那样,你忙,我也忙,最后都不落好。”
胡老板笑了一下:“我知道界线。”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行,那我晚上再过来听查验。”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有空,给我讲讲你们那个‘预约区’。我也在里面挂点货,别挡着你们。”
“等会儿把规则发你。”李明应声。他其实清楚,胡老板这一趟,不只是打探消息,也是在找平衡点——既保住自己的生意,又不和新起来的“院里模式”对着干。
三点过,云散了一点,阳光斜斜地压在墙上。苏蔓从屋里出来,神色不太好,手里攥着手机,走到树下深呼吸几次。
古丽看到,过去把她带到屋檐下的阴影里,递了一杯温水:“谁惹你了?”
“后台有个帖子,说我们‘造假公示’。”苏蔓把手机递过去,眼圈发红,“照片是我们的箱子,唛头被抠掉了,配文说我们‘换货’,下面跟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评论。”
古丽看了两秒,把手机还给她:“删不了,就照规矩应对。”
苏蔓“嗯”了一声,又“嗯”了一声,眼里憋着委屈:“我从昨天开始,把‘公开账本’那张图每四小时更新一次,还是有人说我们‘演给人看’。”
“这种话,总有人会说。”古丽把水杯往她手里塞紧一点,“你照你的节奏,别被人拽着跑。有人骂一句,你回三句,他骂十句,你回二十句,最后我们自己累垮了。”她顿了顿,“你也别把心都放在屏幕里,抬头看看人。”
苏蔓点点头,吸了一下鼻子,把水喝完,去屋里把那条“盗图”链接发给李明,同时把“批次识别”的说明重新置顶。
李明扫了一眼,没在评论里对骂,只写了一条“对照方法”:唛头右上角批次码,对应面单四位尾号;客户拍清这一对,我们能查到检视、装箱、入网三道签名,售后立刻能落地。说明配图,不多一个字。
他看了看时间,“公开查验”快到了。
五点不到,人陆续挤进院门。桌子排了一横排,唛头、样箱、电子秤一一摆开。今天人比平时多一些,胡老板在边上靠墙站着,吐尔逊从店里赶过来,T恤上还带着油印。马合木提坐在角落,帽檐压得很低;阿衣丁靠近门口,肩膀上还搭着绳子。
“今天有人提了个疑点。”李明站在桌后,“说一单核桃B里有核桃A的果。我们当场查。”他说“查”,伸手把那单的箱子拉到台面。唛头对单号,批次码对应尾号,封箱胶带刀划开,果一把一把倒到桌上。
古丽戴上手套,挑十个测口径,又从侧面看果形。老热合曼把“检视签名”那一栏给群众看,写着两个字:“马合”。
马合木提抬了抬头,又立刻低下去。
“马合木提,过来。”李明没有用了重话,只是把身子侧开,给他留出一个站位。
马合木提走到桌前,手心里带汗,声音不大:“我贴标的时候乱了。下午赶活,想着快一点,没仔细看。”
“那就是装箱和贴标没分开人。”古丽把两张流程条拿在手里,“下周起,装箱、贴标分人,互相签名。谁出错,表上看得见。”
李明把那十个果放在大家看得见的位置:“这十个果,口径超了B的线,但达不到A的比例。不是‘以A充B’的故意,是‘工位混淆’的疏忽。今天把这单全额退款,客户要不要补货,让他选。”他顿了顿,“马合木提,你在查验栏道歉一句,明天你和老热合曼换班,先盯贴标,别再乱。”
马合木提“嗯”了一声,抬头看了一圈人:“不好意思,今天我急,没看紧。我知道规矩,明天起照规矩来。”
院里有人笑了一下,有人点头。胡老板轻轻咳了一声,没有说话。吐尔逊眼神往唛头扫了一圈,小声说:“定位线还是要加粗。”
“今晚就改模板。”古丽应下。事情到这儿,算是压住了火头。大家也看出门道——院里不是“护短”,也不是“逮谁罚谁”,怎么错的,怎么改,谁承担,写清楚。
查验到六点,人散得差不多。院门外,光慢慢收了,风带出一股干草味儿。
晚上第二趟车出门。买买提江上车前看了一眼路线表:“先南线,再东线。”
李明上副驾,文件夹压在腿上。车灯一亮,院门在后视镜里缩成一块暗影。他们在村口绕过施工的路段,一路往东。车厢绑带拉得紧,箱子没有响动。
“城里那条路得修一个月。”买买提江说,“孩子下周要去县中学报名,回程要顺路接一下。”他眼睛看着前方,“学费我凑齐了,租房子得再盘一盘。”
李明“嗯”了一声:“你先把孩子安顿好。明天我让苏蔓把‘助学单’挂到账号上,愿意的话,大家凑点路费。”他没说“公益”,也没说“活动”,只是“愿意的话,凑点路费”。
“行。”买买提江笑了一下,又问,“你家在那边怎么样?”
“我爸还在管养那段老路。”李明把目光从前挡挪开一点,压低声音,“他说雨季要到了,让我留意沟边土质。我这两天准备把‘雨季方案’写出来。”
“路的事你爸懂。”买买提江点头,“你把货当水看,往哪儿走,哪里会淤,哪儿该分流,差不多一个理儿。”
“差不多。”李明把“雨季应急”写在便签上:改南线、分批、站内优先台加时、吐尔逊店备沙袋,旁边画了个小方框:“拉练一次”。
站里优先台亮着灯,冯站长在人堆里穿来穿去。看到他们,远远抬了下手:“走南线?”
“先试两天,时间再看。”李明把路线单递给他,顺手把“唛头定位线加粗”那张样纸放到另一边,“我们从今晚改。”
“好。”冯站长把枪递给旁边的扫码员,“南线回来我给你们算路耗时。”
回程路上,村口已经暗了。吐尔逊店卷帘门半降,里面灯没开,只透出一点冷柜的白光。吐尔逊站在门口,见到车,抬手打了个招呼:“晚上好。”
“晚安。”买买提江回了句,车开得很稳。
第二天早上,李明和古丽、苏蔓把“账面公开”那张贴栏换新。上面三行字最显眼:退损率、一日达占比、售后平均处理时长,后面跟着七天的实际数据;再下面是一张“责任签名表”,每一单的“验收—装箱—贴标—入网”四个格子都有手写名字。最底下,是“异常与改进”,简短,能看明白。
上午十点,县里评估组到了。三个人,没报姓名,手里拿着夹板,说话不多,看得细。先看公示栏,再看流程,再看仓里灭火器、插线板,最后站在门口看“公开查验”的栏位。
“消防器材有效期在下月。”其中一位提醒。
“今天换。”李明当场在便签上写“灭火器更换”,贴到了白板。
“保险买了吗?”另一个问。
“人身、货损都在走。”李明如实答,“前期问了两家,条款还在对,最晚下周落。”
“可以。”评估组的人把笔记夹好,“你们这套,不花里胡哨,能看见人做事。下一步,注意雨季、注意劳保,别让人带病干活。”
“记了。”李明点头。
评估组走后,赵书记到院里,拍了拍“账面公开”那张表:“这个好。下周我们在镇里开一场小分享,不走形式,把错说出来,大家能记得住。”
“我写个提纲,只讲‘错在哪里’。”李明笑了一下,“好事别人自己会做,错事要有人先讲。”
“就这个劲儿。”赵书记点头,走的时候只说了一句,“把人看住,把心拢住。”
下午,阿衣丁按约来录“挑果”视频。镜头前,他有些僵硬。古丽把台词拆成几句简单的话,让他先用自己的话说,错了不紧张,重来就行。苏蔓在镜头后面一边看画面,一边举提示牌:“慢点说”“看手”“停”。
第三遍,阿衣丁把“裂果不收、虫眼剔除、果径按圈走”三句话流畅讲下来,手里的动作也稳了些。录完,他看着画面,脸上露出一点满足的表情,又很快收回去。
“晚上你就发这条。”李明把剪好的片子传给他,“你不用回评论,回不完。你就发下一条,明天把树号和挑果再录一遍。你做你的,别人爱说什么,让他们说。”
“好。”阿衣丁点头。他把手机装进兜里,拿起麻袋,走前说了一句:“我爸明天去县里复诊,晚上我来装箱,算我一份。”
“来。”李明轻声回答。
傍晚,吐尔逊把店门锁了,拿着两瓶汽水到院里坐了一会儿。
“你们的‘助学单’我看了。”他把汽水往桌上一放,“我可以在店里放个盒子,写‘送学车’。买包子的、买水的,随手投两块,凑一个学期的车油钱没问题。”
“行。”李明笑了下,“你写上‘愿意就放,不愿意就算’,别让人觉得是摊派。”
“懂。”吐尔逊点头。他顿了顿,又低声说,“前几天,巴扎那边有个外地来的人,问胡老板‘要不要整批红枣’,价压得低。我说你们这里讲规矩,红枣得看标准,他笑笑就走了。”
“知道了。”李明把“外来收购”写进便签,提醒自己晚上和胡老板再谈一轮,把“预约区”的边界再压实一层。
吐尔逊走后,风里带了点阴凉。晚霞压在屋檐上,院里一会儿就暗了。
夜里十点,李明把“雨季应急”那张方案写成文档:分线路、分批次、优先台延时、站里预留、吐尔逊店沙袋、院里照明、公开查验不停、售后卡跟箱。他把“拉练一次”的小方框前点了个勾——明天跑一趟南线的模拟。
手机震了一下,是母亲的消息:“忙不忙?你爸刚巡完路。”李明回了三个字:“都顺利。”
又过一会儿,父亲打来电话。风声在听筒里直直地穿过去,父亲用一贯的短句:“沟边看着点。大雨一过,边上土会松,路肩最容易塌。”他顿了顿,“干事别急,板一块一块铺,路就成了。”
“知道。”李明说。
挂了电话,屋里只剩桌灯一盏。他把“板一块一块铺”写在纸角,心里一下子定了。
两天后,“助学单”挂上去,三天凑足了“送学车”的油钱。买买提江笑着说“够孩子上下学一个月的”,把“送学车”的牌子挂在车后窗里。他没说感谢,只把车擦得干干净净。
那天,县里的小学校园里开学,院里人没去摆拍,买买提江把孩子送到校门口就走了。回来的路上,他发来一张车内照——孩子把书包抱在怀里,窗外是平整的路。
院里的人看见这张图,没在群里说什么。古丽在公示栏旁贴了一张“本周改动”:唛头定位线加粗;贴标与装箱分人;公开查验维持五点;南线绕行试行;“送学车”执行。
胡老板那边,晚上来院里坐了会儿。他把一张纸塞给李明:“这是我准备挂‘预约区’的货,B级枣干五十箱,今天过检,明天放预约。”
李明看了一眼:“价写清楚,数量写清楚,谁出问题谁负责。挂预约区就按我们规则走,不混。”
“懂。”胡老板把纸拿回去,嘴角抽了一下,“外地那批人这两天又来电话,我没应。”
“你按你的判断。”李明把话放得平,“你要是觉得划算,线下你自己走;你要想放预约区,就按规矩。”
胡老板没接话,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我看你们这套里,最难的是‘不贪’。能不贪,很难。”
“不是不贪,是不乱。”李明笑了笑,“我们不是不想要量,是先要守住线。”
胡老板“哼”了一声,走了。那一声“哼”里,有赞同,也有迟疑。李明知道,这一层迟疑会留着,等哪天有人出更高的价,或者哪天院里出个差错,它就会被翻出来。这就是要面对的“人情上的风险”。
一周后的傍晚,天边压着一片钝云。买买提江从站里回来,递来一张回执:“今天机扫通过率九十八,南线绕行比北线慢十五分钟,能接受。”
“行。”李明把回执贴到白板上。雨季方案底子有了。
苏蔓把“留言回复率”贴了新表——四小时回复八成,把“没必要的争执”一栏直接划掉,给自己留一点力气。她最近说话有点慢,眼神却比之前更稳。
古丽看着院里的人,一张一张脸,都是熟人。她把“培训”那张单子又写了一遍,准备下周去邻村讲——不谈平台,不谈话术,只谈“挑、装、贴、送、查”。去的时候不需要横幅,回来只要把人记住,事就能往下走。
赵书记从门口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县里转来的通知:雨季防汛演练。通知短,要求清楚。赵书记点了点白板:“你们的拉练也该走一回,别到时候才学。”
“明天中午空半天。”李明把“拉练”那格划粗,“南线出车,站里模拟延时,吐尔逊店借沙袋,公开查验不动。”
“好。”赵书记看了一圈,最后说了一句,“别把人拖垮。轮班写清楚,谁休息谁上岗,都要写。”
“记了。”李明把“轮班表”贴上去。一行行名字排下来,清楚。
夜里十一点,风从屋檐下穿过去,带着一点潮。院里灯熄了,走廊那盏小灯留着。墙角扫成一堆的叶子已经装进了编织袋。白板上的箭头一条连一条,字不多,规矩却很清楚。
李明把一张便签塞进文件夹:“明天:枣干跟进五十箱、核桃稳住一百单;南线拉练;公开查验照常;胡老板预约区过检。”他抬手关灯,没再写别的。
床上躺下,耳边是稳定的风声。想的事很多,却不杂:人、货、路、账,一样一样往下排。等到困意压下来,他只在心里留了一个词——“把步子迈实”。这几个字像一块小石头,压在心口,睡得踏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