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的人气没有昨天那阵焦灼了。李明把验收台擦了一遍,手里的抹布拧得很干,水滴下去在水泥地上摊成小小一片。他抬眼看白板:杏子“尾批”两箱入冷柜、核桃稳定出单、枣干补货到位。字不多,事都在里面。
午后,他们把两张旧桌拖到阴影里,围着坐下,像往常一样复盘。
苏蔓先念笔记:“售后回执二十七张,关乎‘破损’的十一张已赔付;公开查验两组来访,问题都归类到运输和包装;后台新增的固定回复两条,‘如何自提’和‘是否改址’,点击率高。”她放下本子,又补了一句,“评论里吵架的少了,大多问价问货期。”
古丽把方巾往后拢了拢:“我这边把分级视频又剪了一版,尽量把‘如何看裂纹’拍清楚。昨天来那对小两口,已经加了群,说今天五点还会过来。”
“照流程接待。”李明点头,“该当面解释的当面解释。公开查验不用额外演,按我们日常做法走。”他把白板“公开查验 17:00”的字边框又描黑了一圈,像给自己再提醒一次。
买买提江从外面进来,胳膊上搭着一块泡棉:“站里那条夜网明晚恢复,说先试三十单优先台。如果没问题,再放量。”他把泡棉往墙边一靠,“吐尔逊叫我带话,晚些时候他要先把冰板换掉,说夜里降温更稳。”李明嗯了一声,合上笔帽:“先去他店里看一眼柜温,回来再装。”
他们沿街过去,小卖部卷帘门半掀,柜里灯亮得清清楚楚。吐尔逊戴着手套把上层拉空:“里层留给杏子,中层稳,核桃和枣干靠外。”李明把温显读了一遍,四度出头,又把“进柜时间—温度—柜位”记在纸上,拍照发到群里。
吐尔逊抬下巴指了指角落:“备用冰板冻满了,真停电也扛得住。”
李明笑了笑:“上回那一出,大家都长了记性。”
吐尔逊也笑:“有了规矩,心也就不慌了。”
回院时,风压得低,院口的沙被扫成一条细线。老热合曼在验台旁边敲订书机,把“已收”小条夹在合格筐上,手脚利索。
李明接过他的订书机,边装订边说:“今天收尾,杏子别再放大水,尾批控制在两箱以内。核桃继续按分级走,枣干把库存保持住。
明天起,把主力调回‘人’上。”老热合曼抬眉:“调人?”李明点头:“培训要动了。县里那场分享会结束,问我们要‘人—事—物’三套流程。我不想写空话,直接把院里这套拆成一页页,谁负责哪一段,一目了然。”
他们把桌面清空,分工翻资料。
苏蔓拎出那叠“回执样本”,按类别归好;古丽把“分级尺”“糖度计”“唛头模板”排成一列,拍照做成图解;李明把“异常处理单”和“线路节点”裁成卡片,数量不多,但每张都能拿在手里说清楚。
忙到一半,门口响了一阵车铃声,那对小两口又来了,男人抱着一袋包装好的果,女人拎着矿泉水。
“我们去了巴扎转了一圈。”女人开门见山,“想再看看你们怎么查验。”
古丽让两人跟着走一遭,从扫唛头到核批次,从称重到填回执,没有一句多余解释,也没有跳步。
男人看完笑了笑:“我在城里也收过快递,第一次把后面的环节看得这么清楚。”女人接话:“我们在群里把过程发了,底下有人说‘这不就是正常流程吗’,可平时大家看不见。”李明点点头:“看得见,其实就已经解决一半。”他把识别指南又递一份给他们,“你们拿着,哪儿买都能用。”
等两人走远,买买提江把车钥匙在手里转了一圈:“说句心里话,我刚来时也觉得这些步骤啰嗦。现在看,啰嗦的是嘴,不是事。”
李明笑道:“人多的地方,靠嘴是把不住闸的,还是靠纸。”他收起回执,把今天的几张压到文件夹最下层。
接下去半天,他们把“人”的章节整理成三张表:一张是“岗位与动作”,把院里常驻的名字排在左边,动作写在右边;一张是“互相替换”,说明谁能替谁,替多久,替到哪一步必须喊人;最后一张是“遇事上报”,把几条必须当场说出来的情况列清楚:涉及赔付、涉及食品安全、涉及外部投诉。
李明把三张表挂到白板旁边,像把一支队伍摆成一列。
古丽看着那三张表,突然说:“李明,我能提个小想法吗?”李明示意她说。
古丽把指尖点在“互相替换”那一栏:“我想把我的名字往后挪一下,让苏蔓顶到‘对外回复’的第一位。我在前台时常被人认出来,容易把话题带跑。苏蔓说话利索,心又稳,外对外,她更合适。”
苏蔓有点意外:“我可以,但得再练几次。”李明看着两人,没急着表态,等她们把利弊说完,这才说:“那就试一周。试不是为了换人,是为了让两个位置都有人。”
他把磁贴挪了挪,动静不大,却把一条线往前推了一格。
傍晚的光一层一层地退,院里开始收工具。五点的公开查验,来的人不多,三五个围在桌边看流程,问的问题也都正经。
有人问:“你们为什么要把赔付单贴给顾客?”
李明答:“不是我们愿意,是顾客该看的。”
有人问:“这些码别人能照抄吗?”
古丽:“就算抄了也没用,码是流水的,抄不出路径。”
等人都散了,古丽收起白板,轻轻叹了口气:“有时候觉得事情简单,有时候又觉得很难。”李明说:“难的是人,不是事。把人放在正位上,事就顺了。”
吃过晚饭,赵书记来了,坐在院里的小椅子上,问了一圈近况。
他没夸人,只是把“风险点”逐条看了一遍:“停电你们有应急了;夜网施工你们会改班次;投诉这块,公开查验立住就行。后面枣子一上来,人会多,眼会杂,你们别被带着走。”
又顿了顿,“县里有几家也要学这套,叫你们过去讲讲。”李明回:“我们不讲概念,带着表和流程去。”赵书记点头:“就该这么干。”
赵书记走后,夜风把院里那盏小灯吹得一闪一闪。苏蔓把电脑合上,问:“我们培训那几天,院里人手够吗?要不要把吐尔逊喊过来帮半天?”
李明摇头:“他店里离不得,他帮我们最硬的,是稳住柜温。别把人调乱,各管各的。”
他又补了一句,“夜里我去他店里再看一下,明天早班我们先‘小放’,不赶数字,先看节奏。”
夜深了,街口的狗叫了两声,又安静下去。李明坐在宿舍床沿,给母亲回了条消息:一切都好。发出去又删掉,换成更简单的三个字:都挺好。他没再多想,把今天的“人”与“事”往前各挪一步,心里有了下明儿的顺序。
第二天一早,院里照常开门。天气闷,树叶黏在墙上,像一层潮。
验收台前,阿衣丁拎着一袋核桃先到,笑得很开:“你们说的‘二级’,我照着挑了。”
古丽一边过秤一边说:“挑得越来越稳。”阿衣丁挠挠头:“主要是回家我对象说,你们拍的视频看得明白。”
说完又凑近了些,“我还想学一下你们那个唛头,自己写一张行不行?”
李明让他坐下,递了一摞空白纸:“就从‘一行不挤、两角不污’开始。你写,我来挑毛病。”
他写了三张,第一张就被李明指出“字太细”;第二张又被古丽指出“码被手机壳挡了一角”;第三张总算过了。阿衣丁把那张贴在自己袋子上,像完成了一件正经事。
马合木提也来了,背上还湿着汗。他把一箱枣干放下,嘴里嘟囔:“我媳妇说我挑得慢,我就让她看你们那个分级视频。”
古丽笑:“慢一点也不坏,慢能把手稳下来。”马合木提“嗯”了一声,拿起一张回执盯了半天:“我也能学这个不?”
李明说:“能,回头你来帮老热合曼打一小时订书机,手感差不多。”老热合曼抬眼镜笑:“来,我把茬让你一会儿。”
忙到中段,胡老板从外面进来,脸上挂着路上的灰:“隔壁县有个人放话,要在你们开外省以后,压价收枣子,说‘先把你们的摊子搞乱’。”
李明把杯子放下,没急着回:“我们跟他没仇,他要是爱收就收。但院里这套流程不会因为谁压价就改。枣子是枣子,路子是路子。”
胡老板点头:“我也这么回他们。还有,他们想借你们那套‘识别指南’。”李明笑了笑:“拿去。我们怕不是他们借,我们怕的是他们借了不用。”
胡老板哼了一声:“这话在理。”
午后,吐尔逊来了一趟,把两袋冰板放在墙根:“晚上给你们再换一次。最近电不太稳,保险点。”
他坐下歇了会儿,忽然说:“我店里那台老冰柜,小时候我爹从县里拉回来的。坏过两回,修过两回。人家说旧东西该丢,我舍不得。你们这么用,我心里踏实。”
李明朝他举了举下巴:“你那台柜,算我们这条线的‘根’。”吐尔逊笑:“根不敢当,就是个柜子。”他说话慢,句子之间留着空,像让别人把话接上。
傍晚的公开查验又到了点。那对小两口把昨天的回执拿来,说“想确认一下”。流程走得很快,两人看完就收起纸张。
男人说:“我们明天回城,还得上班。有空再来。”女人补了一句:“我们把你们的事发在了自己的圈子里,有人夸,有人不信。我们想了想,不想再跟他们多说,反正我们看见了。”
古丽:“看见就行。以后寄过去的,不好吃你们也照样骂我们。”两人都笑了起来,笑里带着点轻松的劲儿。
夜里,院里又只剩下小灯。
李明把培训用的三张表再看了一遍:第一张有名字也有动作;第二张写谁能替谁;第三张写“当场说”。他把三张表叠在一起,塞进文件袋,袋口一按,“咔哒”一声,像把这阵子的事也按上了扣。他没写“要不要更多”,也没写“要不要更快”。
他知道,把人站稳了,后面的事自然会往上添。
又过了两天,县里把培训地点定在文化站的大屋里。赵书记来一句:“不铺场面,不摆花架子,照你们院里怎么干就怎么讲。”
李明笑着答:“那我们搬半个院子过去。”他把白板、验台、唛头模板、回执盒子都列在清单上,最末一行写:“吐尔逊:柜温拍照一张,做成对照图。”吐尔逊回了一个“好”字,随后发来一张清清楚楚的温显照片,四点零。他没多说,李明也没多问。
开培训那天,胡老板早早到了,没坐在第一排,挑了靠边的位置。买买提江把车停在门口,随手把车后篷布拉紧。苏蔓把投影连好,又把“吵架词条”那一页掐掉,换成“如何当场说清楚”。古丽站在验台后,手上捏着那把分级尺,跟在院里一样。人一多,场子反而静。
李明开口只说了五句:“我们不是教电商;我们只教‘怎么把事说清楚’;表格在这,动作在这;先看一遍,再上手;犯错就当场说。”他把话压低,像在院里念日常的清单。
有人问:“你们怎么防别人的抄?”李明说:“抄得走字,抄不走人。我们怕的是不抄。”
有人问:“出错了怎么办?”古丽把回执盒子一推:“看这张,写明白,谁负责谁赔。我们也不是神仙。”
有人问:“公开查验什么时候办?”李明指着白板那一行:“每天五点。”他顿了一下,“只要有人愿意来,我们就在。”
培训散场时,窗外风小了,天边压着一线亮。李明和赵书记站在门口没有急着走。赵书记说:“你们这阵子,堆的不是货,是人。人堆起来了,货就是顺带的。接下来,枣子一多,外头的声音也会多。你们别怕,照你们这套走,只要不贪、不虚,就不怕人挑。”
李明“嗯”了一声,眼睛还在看屋里那块白板,板面被擦得发亮,字迹却还在,像一条条窄路,合在一起往前去。
回镇子的路上,买买提江开车稳,窗外黑得像一块布。
李明没看手机,心里把接下来几天的事又过了一遍:杏子彻底收尾,核桃按部就班,枣干保持“稳”;人手上,把苏蔓顶到“第一外联”,古丽把“分级—查验—对外演示”串成一条;吐尔逊盯柜温,夜网“先小后大”;胡老板帮忙放话,“不压价也不跟风”。
每个名字后面,他都给自己敲了一下:“谁也不是备件,谁也不是主角,谁都在队里。”
车到院口,风停了。李明把一张小便签塞进文件袋:明日要做的四件事,写得不急不慢。他把灯关上,又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那面白板。板上没有漂亮话,只有几条线,几串字。其他的,都在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