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斗场的血腥味在身后淡去。
通往上城的路,是沿着一具巨兽脊椎开凿的骨梯。
鸦提着破麻袋,死死跟在林沫言身后。
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每上一阶,周围的空气就沉重一分,魔气浓郁得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瞥了一眼身前的背影。
那件青衫已经脏污不堪,混着血和泥,破了几个大洞。
可那道身形,依旧挺直。
林沫-言身上散出的煞气,让骨梯上其他魔修一触及便惊恐地退到一旁,主动让开道路。
鸦狂跳的心,竟慢慢平复下来。
他赌对了。
骨梯的尽头,是巨兽的头骨。
两扇肋骨磨成的巨门敞开着,门后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林沫言脚步不停,径直走了进去。
殿内空旷,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一束猩红的光从头骨的眼眶射下,照亮了殿中央那张由骸骨与魔金融合的王座。
王座上,斜倚着一道红色身影。
洛九幽赤着脚,随意晃动,脚腕上的银铃一片死寂。
她与这座魔殿融为一体。
林沫言走到殿中站定,沉默。
鸦刚踏入殿门,一股无形的威压便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他全身剧烈颤抖,头埋在臂弯里,不敢抬起分毫。
洛九幽睁开了眼。
她的目光越过林沫言,落在他身后跪伏的身影上。
“不错,活着回来了。”
声音不大,却在大殿里反复震荡。
林沫言没有表情,弯腰,将那袋沉重的血色晶石和那根磨尖的兽骨,一起放在地面。
这是他此行的收获,也是他的答案。
洛九幽的目光终于落回他身上,第一次透出真正的满意。
“看来,你懂了魔道的第一课。”
她从王座上坐直,随手一扔。
一本破烂的兽皮古籍,落在了林沫言面前。
“寻常魔修,穷极一生也只能摸到魔功的皮毛。”
“他们用血,用魂,用命去填,到头来,只是力量的奴隶。”
洛九幽的声音里,是俯瞰众生的冷漠。
“但你,不一样。”
她看着林沫言。
“你用心头血立下的道誓,是这世上最毒的咒,也是最强的钥匙。”
“用它,去开这本书。”
林沫言捡起那本《万古魔典》。
书皮粗糙,没有文字,只有模糊的古老刻痕。
他能感觉到,体内的混沌魔体,正对这本书发出强烈的渴望。
钥匙……是道誓?
“此生,不入仙门!”
“若有朝一日,我踏入魔道,必将让这朗朗乾坤,魔焰滔天!”
“必将让尔等高高在上的仙门,向我俯首称臣!”
“必将让所谓的圣子圣女,统统跪在我的脚下,摇尾乞怜!”
九霄仙宫山门前的嘶吼,每个字都烙在他的灵魂上。
他不再犹豫,催动心脉,逼出一滴精血。
那滴血殷红,带着点点晦暗的金芒。
它出现的瞬间,整个魔殿的空气都为之一颤。
血液滴落在兽皮古籍上。
没有异象。
那滴血被古籍瞬间吞噬。
林沫言周遭的世界猛然崩解。
脑内剧痛炸开。
灵魂的每一寸,都被强行刻上扭曲的文字。
痛!
痛到极致!
就在他意识即将被撕碎时,那刻骨的道誓化作一道冰冷的意志,死死守住了他最后一丝清明。
剧痛退去。
他身处一片浩瀚的混沌。
混沌中,一个无法形容的巨人,睁开了眼睛。
巨人的左眼,是纯粹的仙光,光芒所及,法则诞生,万物初生。
巨人的右眼,是狂暴的魔焰,魔焰过处,时空崩塌,一切归墟。
巨人抬起手。
左手仙光,右手魔焰。
两股截然相反,却又同出一源的力量,在他掌心交融。
他一念,天地开辟,仙界高悬。
他一念,深渊成形,魔域沉沦。
仙与魔,本就是一体。
这,才是世界最初的模样。
这,才是“道”最本源的形态。
林沫言脑海中掀起巨浪。
从小被灌输的“仙正魔邪”的理念,在此刻被最原始的真相冲击得支离破碎。
仙门……
魔道……
原来,都只是一群捡了些残羹剩饭,就自以为是的……
可怜虫!
……
同一时间。
九霄仙宫,圣女殿。
殿内空寂。
白清雪盘膝静坐,仙力在经脉中猛然逆行,疯狂冲撞。
她身体剧震,张口喷出一股心血。
猩红的血,溅满了她洁白的仙裙。
殿外的女官听见动静,推门闯入。
“圣女殿下!”
“滚出去。”
白清雪声音沙哑,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您的伤……”
“滚!”
她猛然抬头,唇角的血迹刺眼。
女官吓得身体一软,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死死关上了殿门。
殿内重归死寂。
白清雪没有擦拭血迹,只是盯着裙摆上的红色。
自从山门前,林沫言立下道誓,引来那个红衣女魔之后,她的修行就出了问题。
不是停滞,是倒退。
她引以为傲的九天玄玉体,被污染了。
只要一凝神,那天的景象就在脑中反复冲刷。
风云色变,雷霆咆哮。
虚空裂缝中走出的女魔,俯瞰一切。
那一瞬间,她体内源自本能的战栗,几乎让她当场跪下。
那不是错觉。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那是魔头的邪法。
可道心已生裂痕,就再也无法自欺。
为什么自己会对魔气产生反应?
林沫言一个弃子,他的道誓,凭什么能引来天地震怒?
白清雪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
这身圣洁的仙裙,此刻看起来无比可笑。
不行,必须找到答案。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去。
她不能去问师尊,也不能去问宫主。
那等于承认她的道心被一个“魔道弃子”动摇了根基。
这对她,对整个白家,都是无法洗刷的耻辱。
只能靠自己。
她停下脚步,走向大殿深处的一面墙壁。
她催动法诀,墙壁无声滑开,露出一条幽深的密道。
密道通往禁地——藏经阁的第九层。
那里,封存着九霄仙宫最古老的秘辛。
她必须知道,林沫言的身上,究竟藏着什么。
也必须知道,自己这身仙骨,到底惧怕着什么。
子时,月黑。
一道纤细的黑影,贴着宫殿的阴影无声滑行。
白清雪绕开了三队巡逻弟子,每一次心跳都踩着禁制的薄弱节点。
她推开一扇尘封的石门。
万卷尘阁。
扑面而来的,是纸张腐朽与尘埃混合的死气。
这股味道呛入喉咙,带着一丝辛辣。
她指尖凝出一星冷火,光芒微弱,只能照亮身前三尺。
一排排书架在黑暗中,如沉默巨兽的肋骨。
她没有方向。
只是体内心脉那股紊乱的仙力,正隐隐指引着她,催促她走向深处。
是为道誓?
还是为魔体?
她不清楚。
或许,只是想挖出一个能让自己继续自欺欺人的证据。
时间在这里没有意义。
当她的指尖擦过一卷漆黑的卷轴时,一股寒意顺着手臂,瞬间钻进心口。
不是仙法的冰,是死寂的冷。
卷轴材质不明,入手沉重。
上面没有符文,没有禁制,却让她全身的汗毛一根根竖起。
她的手指绷紧,顿了一下,终究还是将它展开。
卷轴上没有字。
只有用鲜血调和的朱砂,画出的一幅幅扭曲的人形。
第一幅画,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左手托举仙光,右手握持魔焰。
第二幅画,巨人的后裔遍布大地,人人皆是仙魔同体。
画面一转。
一个面容圣洁的女子,微笑着,下一瞬,她的脸庞爬满魔纹,双手插进了亲生兄弟的胸膛。
血,染红了画卷。
一幕幕,全是同族间的吞噬与屠戮。
画的最后,一群幸存者跪在地上,他们合力创造出一道金色的法咒。
法咒化作一个光之牢笼,罩向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婴儿眉心的魔焰印记,被强行抹去,熄灭。
在画卷的最末端,有一行用指甲硬生生刮出的小字,字迹带着无尽的怨恨与嘲弄。
始祖血脉,仙魔同体。
仙咒为笼,圣女是囚。
可悲,可叹……
白清雪的视野瞬间化为一片苍白。
耳中嗡鸣不绝。
清心仙咒……
那不是她三岁起,就被老祖按着头,日夜刻在骨子里的根本法门吗?
那个号称能让她仙骨永恒纯净的……
咒?
镇压?
封印?
笼子……
囚徒?
她全身的力气被瞬间抽空,不受控制地后退,后背重重撞上书架。
轰!
卷轴从她僵硬的指间滑落。
积年的尘埃暴起,呛入她的肺里,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猛咳。
咳出的泪水中,林沫言那张桀骜不驯的脸,无比清晰。
长老们说他天生魔性,必须压制。
她也曾不止一次,用那种高高在上的怜悯眼神,审视着他。
厌恶?
排斥?
不。
那根本不是厌恶。
是她血脉深处,一个被囚禁的灵魂,在嫉妒另一个自由的灵魂!
嫉妒他……是完整的!
“不……”
“不是的……”
她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只有破碎的气流。
她颤抖着,抬起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十指纤纤,白皙无瑕。
曾是她身为圣女最高傲的资本。
可现在,她却能清晰地“看”到。
一道道金色的咒文,从掌心蔓延,缠绕着每一根血管,每一寸骨骼。
那是一副精致的,长在她血肉里的……
枷锁。
圣洁。
纯净。
九天玄玉体。
仙道年轻一辈的魁首……
全是谎言。
一个将她当成祭品,豢养了十几年的……
骗局!
“呵……”
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的气音。
那声音尖锐,干涩,带着裂帛的质感。
她笑了。
肩膀轻微地耸动,却没有一滴眼泪。
骗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