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公司的厢式货车碾过顾家私邸入口的减速带,发出沉闷的“哐当”一声。叶知微坐在后座,身体随着颠簸轻晃了一下。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硕大沉重的帆布工具包,里面是她吃饭的家伙——数位板、各色颜料、成捆的画笔。冰冷的金属包角透过薄薄的帆布,硌着她的肋骨,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奇异地压住了胃里那股自医院出来后就没消散过的翻搅。
车窗外,景象飞速倒退,城市钢筋水泥的丛林渐渐被浓得化不开的绿意取代。高大的乔木枝叶交错,在深秋午后的阳光下筛下细碎的金斑。道路尽头,两扇沉重的黑色雕花铁门缓缓向两侧滑开。灰白色的石材墙体在树影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巨大的落地窗像无数只沉默的眼睛。空气里弥漫着新修剪草坪的凛冽青草香,混合着昂贵木蜡的淡淡气味,四下里静得只剩下车轮声和远处隐约的、一丝不苟的园艺机器嗡鸣。
车停在主楼气派的大理石台阶前。司机小跑着下来替她开门。叶知微抱着沉重的工具包下车,双脚踩在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石板上,微微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
大门无声地滑开。顾衍舟就站在那里。他已换下在医院那身笔挺的西装,穿着质地柔软的深灰色羊绒衫和休闲长裤,少了几分商场上的凌厉,却多了几分居家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他指间夹着一份文件,目光平静地落在她和她怀中的大包上,像是在核对一份新到货物的规格。
"房间在二楼东侧。"他开口,声音没什么温度,目光掠过她苍白的脸,"张妈会带你上去。需要什么,告诉她。"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公式化得像在宣读员工手册,"晚餐七点。准时。"
"嗯。"叶知微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节。多说一个字都可能失控。她抱着沉重的包,侧身绕过他,走向楼梯口垂手等候的中年女佣。帆布包的带子深深勒进她单薄的肩膀。
她的房间很大,是主卧套间的格局,奢华得近乎空旷。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庭院景致,昂贵的丝绸窗帘垂落,空气里飘着若有似无的雪松与皮革混合的香氛——是顾衍舟身上惯有的味道。巨大的双人床铺着冷色调的高支棉床品,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衣帽间里挂着几件崭新、昂贵却明显不是她尺码的女士衣裙,标签都还没拆。
叶知微的目光只在那张床上停留了一秒,胃里又是一阵熟悉的抽搐。她抱着工具包,像逃离什么瘟疫现场,径直穿过起居室,推开角落里一扇不起眼的橡木小门。
门后是一个相对小些的房间。空置着,只有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空荡荡的实木书桌,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装饰。灰尘在从百叶窗缝隙透进来的光柱里静静飞舞。但这里朝北,光线稳定均匀,巨大的窗户正对着庭院深处几株姿态遒劲的老松。安静,独立,像一座孤岛。
就是这里了。
她将沉重的工具包放在光秃秃的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手指拂过桌面粗糙的木纹,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奇异地沉淀了一瞬。她拉开包链,拿出自己的速写本、颜料、笔筒......动作有些急,带着一种想要立刻圈占领地的迫切。
目光落在空白的墙壁上,她需要给这个堡垒打上标记。叶知微抓起一支炭笔,动作近乎凶狠地走到门边的墙壁前。深吸一口气,喉头似乎又有点发紧。她用力压下那股不适,手腕悬停,炭笔尖端重重落下,在浅米色的墙纸上,一笔一划,刻下三个棱角分明、带着尖利锋芒的字——
荆棘屋。
炭笔划过墙纸,发出细微而刺耳的沙沙声。每一笔都像在对抗什么无形的枷锁。写完最后一个"屋"字的勾,她指尖用力过度,炭笔"啪"地一声折断,锋利的断口瞬间刺入掌心。她闷哼一声,迅速将断掉的炭笔残骸攥进手心,黑色的粉末和深红的血珠从伤口渗出,染红了指缝,在灰色袖口洇开一小片暗色污迹。她看着那三个字,像看着自己灵魂深处盘踞的怪兽,终于被短暂地释放出来,钉在了墙上。
门被轻轻叩响。叶知微迅速转身,脸上已恢复成一潭冰封的死水,将受伤流血的手紧紧藏在身后。
女佣张妈站在门口,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恭敬,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叶小姐,先生让我把这个给您送来。"她手里捧着一个巨大的、长条形的白色礼盒。盒子没有系带,盖子微微敞开,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玫瑰香气瞬间汹涌灌满房间——那香气甜腻得发腐,如同盛开在棺木上的花,带着死亡的气息。
深红色的玫瑰,花瓣厚重如丝绒,边缘卷曲着华丽的弧度,饱满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滴出血来。每一朵都怒放到了极致,带着一种精心培育、不容拒绝的、属于金钱堆砌出的奢华美感。花束中夹着一张纯黑色的卡片,上面印着银色的烫金花体签名——顾衍舟。没有只言片语。
叶知微的目光落在那些玫瑰上。浓烈的红色像针一样刺进她的眼底。八岁生日那天,母亲捧着一小束廉价但鲜艳的塑料玫瑰,笑着说"我们微微最喜欢玫瑰了对不对"的画面,毫无征兆地撕裂记忆冲撞而来。紧接着,是刺耳的刹车声,塑料玫瑰滚落泥泞......父亲扭曲咆哮的脸:"你的爱害死了她!"
喉管猛地痉挛!一股强烈的反胃感直冲上来。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书桌边缘,受伤的手死死抠住了桌沿,掌心的伤口在压力下传来尖锐的刺痛。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带来窒息的闷痛。
"放桌上吧。"她的声音响起,比刚才更冷,更硬,每一个字都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石子,带着冻伤的棱角。她甚至没有看那些花一眼,视线越过巨大的花束,落在张妈那张堆着客套笑容的脸上。
张妈似乎被这冰冷的语气刺了一下,笑容僵了僵,依言将花盒放在书桌一角。那腐甜的香气几乎要形成实质的压迫感,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先生第一次送人花呢......"张妈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某种提醒,语气里带着点不可思议的试探。
叶知微猛地转过头,深潭般的眼睛直直看向张妈。那眼神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冻结的荒原。唇边,缓缓扯开一个极淡、极冷,淬着冰渣的弧度。
"是吗?"她开口,声音轻飘飘的,却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刺向那束象征着"第一次"的昂贵玫瑰,也刺向张妈那点小心翼翼的窥探。
"那他的品味,"她的目光终于落在那片刺目的深红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冰冷的讥诮,
"还真是...俗不可耐。"
"啪嗒。"
一小撮深黑的炭灰,混着她掌心伤口不断渗出的新鲜血珠,从叶知微紧握的指缝间滴落,砸在光洁的地板上,晕开一小团暗红污浊的印记。如同无声的控诉,也像某种不祥的预言。
门外走廊的阴影里,顾衍舟的身影不知何时悄然立在那里。他手里端着一杯冰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叶知微那句淬着冰的"俗不可耐",清晰地穿透门缝,一字不落地钻进他的耳中。
他脸上如同覆着一层寒霜,没有任何表情。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一丝被精准刺中的恼怒,混合着惯常的冰冷审视,如同冰层下骤然收紧的暗流,瞬间掠过,又被他强行压回深渊。他仰头,将杯子里冰得刺骨的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了一下,转身离开,脚步无声地消失在走廊深处。
叶知微背对着门,对这一切毫无所觉。她只是死死盯着地板上那团不断扩大的暗红污迹,仿佛那就是她此刻被玫瑰香气灼烧得千疮百孔的心脏里,渗出的血与灰。
张妈退出"荆棘屋",轻轻带上门,脸上那点恭敬彻底褪去,只剩下一片惊疑和一丝隐秘的幸灾乐祸。她快步穿过空旷奢华的走廊,一把拉住正在擦拭古董花瓶的另一个年轻女佣,压低了嗓子,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菩萨哟!你猜怎么着?"她一把拽过小女佣的胳膊,声音压得极低却压不住那份惊骇和隐隐的兴奋,"先生破天荒头一遭送花!你猜那位新太太说什么?'俗不可耐'!哎唷喂,那调门儿,冰得能冻死人!咱们这位新夫人...了不得,狂得很呐!等着瞧吧,这顾宅的天,怕是要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