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冰冷的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像一层无形的蛛网,缠得叶知微几乎窒息。走廊尽头加护病房里传来压抑的、破碎的咳嗽声,每一声都像钝刀在她心上缓慢地割。叶知远,她十六岁的弟弟,躺在里面,靠机器维持着摇摇欲坠的生命。尿毒症的阴影如同附骨之疽,最新的透析单像一张冰冷的催命符,上面的数字——庞大到足以压垮她所有脊梁的数字——清晰地印在她视网膜上。
钱。她现在只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
高跟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空洞的回响。叶知微挺直了背,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潭似的眼睛,幽暗得望不见底。她推开院长办公室厚重的橡木门。
里面并非院长,而是另一个存在。
顾衍舟。
男人靠坐在宽大的真皮沙发里,长腿随意交叠,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凌厉线条。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分界的光影,一半沉在阴影里,一半被光勾勒得如同冰冷的雕塑。**百叶窗的缝隙将光线切割成铁栏般的影子,冰冷地横亘在他与她之间。**他指间夹着一份文件,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门口的她,那审视的目光,精准、高效,不带一丝多余的温度。
“叶小姐。”他的声音低沉平稳,毫无起伏,如同机器合成的完美声线。“时间刚刚好。”
叶知微没有寒暄,径直走到他对面的沙发坐下。沙发柔软得过分,却让她如坐针毡。她将手中那份揉得有些发皱的透析单复印件,轻轻推到他面前的玻璃茶几上。纸张边缘,是她指腹用力按压留下的微湿汗印。
顾衍舟的目光在单据上停留了三秒。那眼神,像掠过一份再普通不过的财务报表。
“条件不变。”他开口,指尖点了点茶几上另一份装帧精良的文件。“两年。名义婚姻。合约期内,顾氏承担叶知远先生所有治疗费用,包括肾源匹配及手术。合约结束,额外支付你三千万。”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无声弥漫。“而你,叶知微小姐,需要扮演完美的顾太太。配合一切公开场合需要,包括但不限于家族聚会、商业活动、媒体曝光。安分守己,谨言慎行。”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钉在她脸上,“尤其,杜绝任何不必要的感情纠葛。我厌恶麻烦。”
空气凝滞。窗外隐约传来救护车尖锐的鸣笛,由远及近又呼啸着远去,更衬得室内死寂。
叶知微的指尖在膝上蜷缩了一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细微的刺痛勉强压住喉头翻涌的窒息感。她看着对面那张英俊却毫无温度的脸,看着那代表着她弟弟唯一生路的合约,一股尖锐的冰寒从心脏蔓延开,冻得她指尖发麻。
“成交。”她的声音响起,清泠泠的,像冻湖碎裂的薄冰,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脆硬。
她倾身,拿起那支顾衍舟推过来的定制钢笔。笔身冰凉沉重,金属的质感硌着指尖。她的手指骨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翻开厚重的合同,目光扫过密密麻麻的条款,最终落在乙方签名处。
笔尖悬停。
顾衍舟靠在沙发背上,姿态放松,仿佛在欣赏一幕有趣的默剧。他看着她近乎僵硬的侧脸,看着她过分用力以至于指节发白的手指,看着她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幽暗。这种冷静,近乎冷酷的执行力,正是他选中她的原因。一个被金钱与亲情牢牢绑缚、没有多余情感需求的完美工具。
叶知微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她一笔一划,在签名栏落下自己的名字——叶知微。字迹工整,却透着一股孤绝的力道。落笔的瞬间,喉间仿佛被无形的冰棱卡住,带来一阵尖锐的痉挛窒息感——那熟悉的、表达正向情感时必然降临的枷锁。
最后一笔落下,她猛地抬起头,直视顾衍舟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苍白的唇瓣勾起一个极其细微、却冷得淬毒的弧度。
“顾先生,”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毒的冰刃,精准地掷出,“合作愉快。”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冰冷、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
“记住,别谈感情。”
她的目光扫过那叠象征交易的合同,如同看着一堆肮脏的秽物。
“脏。”
那个字像一块冰,砸在昂贵的玻璃茶几上,发出无声的脆响。
顾衍舟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带着审视的兴味。他看着她,像看一件意外展现出锋利棱角的收藏品。他拿起她签好的那份合同,指腹慢条斯理地,带着一种近乎亵玩的姿态,轻轻摩挲过她签名的墨迹,感受着纸页的微凉与油墨的凸起。
“叶知微。”他念着她的名字,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回荡,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却又冰冷刺骨。
“完美的交易品。”
他抬眸,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锁住她,唇角那抹弧度带着掌控一切的笃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希望…”他顿了顿,字句清晰,
“…你能一直保持这么‘锋利’又‘干净’。”
办公室沉重的橡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里面那个冰窖般的世界。叶知微挺直的脊背像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细微地晃了一下。她快步穿过空旷无人的医院长廊,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空洞、急促。
推开安全通道厚重的防火门,冰冷的、带着尘土和消毒水混合气味的风猛地灌了进来。楼梯间昏暗的光线模糊了轮廓。叶知微再也支撑不住,踉跄两步,冰冷的指尖死死抓住锈迹斑斑的金属扶手。金属的寒气顺着指尖瞬间窜遍四肢百骸。
胃里猛地痉挛,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狠狠拧转。
她猛地弯下腰,对着冰冷的墙角,剧烈地干呕起来。喉咙里火烧火燎,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灼热的酸气不断上涌,呛得她眼眶通红,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溢出眼角。大颗大颗冰冷的泪珠砸在蒙尘的水泥地上,洇开深色的、小小的、绝望的斑点。她用力擦掉嘴角的湿痕,指尖在粗糙的墙面上狠狠刮过,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口袋里的药瓶尖锐的棱角硌着肋骨。抬起头,深潭般的眼底一片血丝,像燃烧后冰冷的余烬。她看着楼梯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那里也蛰伏着随时会扑上来的怪兽。
交易达成了。弟弟有救了。
代价,是她把自己卖进了一个更冰冷、更坚硬的牢笼。
而那个男人最后摩挲签名、宣告她是“完美交易品”的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滚烫而屈辱地刻在了她的视网膜上,滋滋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