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跪下去的时候,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碎。阿弟在她身后,小小的身体蜷缩着,抖得不成样子,像寒风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枯叶。她得把他挡住,用自己这副骨头架子,挡住眼前这铺天盖地、带着血腥味的恶意。
碎的是别的。清脆、冰冷,一声接一声,砸在人心尖上。
那是御赐的羊脂白玉观音像。刚才还在林瑶——她那光彩照人的嫡姐——手里把玩着,玉光流转,衬得她十指蔻丹鲜红欲滴。下一刻,它就飞了出去,划出一道刺眼的弧线,重重摔在林晚脚边的青砖地上。价值连城的玉器瞬间四分五裂,飞溅的碎片像细小的冰刀,有几片甚至擦着林晚跪倒的膝盖飞过,留下几道细微的凉意。
“哎呀!”林瑶夸张地捂住了嘴,声音又尖又利,能戳破人的耳膜,“我的观音!天爷啊!这可是御赐的宝贝!”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猛地指向缩在林晚身后、吓得几乎要晕厥过去的林澈,“是你!是你这个下贱胚子撞了我!你赔我的观音!”
林澈只有八岁,瘦小得像个六七岁的孩子。突如其来的巨大指控让他彻底懵了,小脸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会拼命往林晚单薄的背后缩,小小的手紧紧攥住她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阿姐…不是我…我没有…”细如蚊蚋的呜咽从他喉咙里挤出来,破碎不堪。
“还敢狡辩!”林瑶柳眉倒竖,精心描绘过的眼睛里淬着毒。她几步上前,绣着繁复缠枝牡丹的昂贵锦缎裙裾拂过冰冷的地砖,发出簌簌的轻响。然后,那只穿着同样绣工精巧软缎鞋的脚,就那么毫不留情地、带着一股狠劲,碾在了林澈刚刚因躲避碎片而撑在地上的左手手背上!
“呃啊——!”一声短促尖锐到不似人声的痛叫猛地从林澈喉咙里炸开。他整个人像被烫熟的虾米一样猛地弓起,另一只手徒劳地去推那只沉重的脚,细瘦的腕子却撼动不了分毫。
林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她清晰地听到了那细微的、令人牙酸的骨骼挤压声。时间仿佛凝固了。她甚至能看清阿弟那只被踩在锦缎鞋底下的手,手背上细小的血管因为剧痛而暴凸,指骨在娇贵鞋面的重压下可怜地扭曲着。阿弟疼得浑身痉挛,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滚落,砸在冰冷的砖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那水渍很快又被从他被踩住的手下蔓延开的鲜红所覆盖。
是血。细小的碎瓷片扎进了他的皮肉里。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林晚的喉咙口,带着铁锈的味道。她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耳边只剩下阿弟压抑到极致的抽气声和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巨响。
不行。不能动。动了,阿弟就真的完了。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内侧,直到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疼痛让她濒临爆裂的神经稍稍拉回一丝清明。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冷得像冰渣子,割得肺腑生疼。然后,她猛地将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还散落着尖锐碎瓷的青砖地上!
“咚!”
一声闷响。额骨撞击砖石的钝痛让她眼前瞬间发黑,碎瓷的棱角毫不留情地刺破了皮肤,温热的液体顺着眉骨蜿蜒流下,模糊了她的视线。
“阿弟年幼无知!冲撞了嫡姐!求嫡姐开恩!饶阿弟一命!”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磨出来的,清晰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她保持着额头抵地的姿势,视线里只有冰冷的地砖、刺目的碎玉、还有阿弟那只在嫡姐鞋底下痛苦蜷曲的、沾满血污的小手。
“饶他?”林瑶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鞋尖在林澈的手背上又恶意地拧了拧,满意地听着脚下传来一声痛极的呜咽,“他毁的可是御赐之物!砍他十次脑袋都不够!饶他?凭什么?凭你这个贱婢生的下贱种替他磕个头?”她声音里的刻薄和怨毒几乎凝成实质,“你算个什么东西?”
“凭我替阿姐去!”林晚猛地抬起头,不顾额头上淌下的血模糊了视线,直直地看向林瑶,那眼神像淬了火的冰,冷得惊人,又烧得灼人。
林瑶被她这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跳,脚下碾动的动作下意识地顿住了。
林晚的视线越过林瑶,落在她身后那个一直端坐主位、冷眼旁观的中年美妇身上。那是她的嫡母,林家主母王氏。王氏保养得宜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手里慢条斯理地捻着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仿佛眼前这场闹剧与她毫无关系。只有那双微微下垂的眼角泄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算计。
“阿姐金枝玉叶,怎堪去那等地方受磋磨?”林晚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平静,语速却快得惊人,生怕被打断,“东宫要人,林家总要给个交代。阿弟年幼,又是男丁,断无入宫为奴的道理。我替阿姐去!我去东宫,为奴为婢,生死由命!只求嫡母、嫡姐开恩,饶阿弟一命!给他一条活路!”
她再次重重叩首,额头撞击在碎瓷上,发出更沉闷的响声。血混着灰尘糊了一脸,狼狈不堪,只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死死盯着主位上的王氏。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林澈压抑的抽泣和林晚额头上鲜血滴落在地的微弱声响。
王氏捻动佛珠的手指终于停了下来。她抬起眼皮,那双精明而冷漠的眼睛,像打量一件货物般,上下扫视着匍匐在地的林晚。目光尤其在她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衣上停留了片刻,又掠过她额头上刺目的伤口和血污,最后落在那双沾满灰土、骨节分明的手上——尤其是左手,指关节处有几处陈旧的、暗红色的冻疮疤痕,此刻因为用力抠着地面而显得格外狰狞。
许久,久到林晚几乎要以为自己的心跳会在这死寂中停止,王氏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像冰水兜头浇下:
“倒是个‘知进退’的。”
她嘴角牵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毫不掩饰的轻蔑和一丝尘埃落定的算计。
“只是,”王氏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直刺林晚,“这张嘴,太利索了些。东宫那是什么地方?贵人面前,一句话说错,便是泼天大祸,要牵连全族的。”
她微微侧头,对着侍立在身侧、一个身材高大粗壮、面相刻薄的仆妇抬了抬下巴,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李嬷嬷,把东西给她灌下去。药劲儿大些,省得日后…乱说话。”
那“李嬷嬷”立刻应了一声,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残忍和兴奋的神情。她像座铁塔般几步就跨到了林晚面前,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汗味和蛮力,铁钳似的狠狠掐住了林晚的下颚!
剧痛袭来,林晚的下巴骨仿佛要被捏碎。她被迫仰起头,视线里是李嬷嬷那张布满横肉、狞笑着的脸,以及她另一只手里端着的一个粗瓷碗。碗里是浓稠得近乎墨黑的药汁,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难以形容的腥苦气味,那气味霸道地钻进鼻孔,直冲脑门。
“唔…!”林晚瞳孔骤缩,强烈的求生欲让她本能地挣扎起来。可她的力气在李嬷嬷面前如同蚍蜉撼树。对方的手指像烧红的烙铁,死死地卡着她的骨头,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使不上半分力气。
“老实点!夫人赏你的‘好’东西!”李嬷嬷狞笑着,声音粗嘎刺耳。碗沿粗暴地撬开了林晚咬紧的牙关,那碗浓黑腥苦、令人作呕的药汁,如同滚烫的岩浆,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力量,不容抗拒地灌了进来!
“咕咚…咕咚…”
苦涩、辛辣、灼烧感瞬间席卷了整个口腔,顺着喉咙疯狂地往下窜!林晚的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胃里翻江倒海,像有无数把烧红的刀子在疯狂搅动!她本能地想呕吐,想把这要命的毒药吐出去,可李嬷嬷的手死死地卡着她的下巴和喉咙,强迫她吞咽。更多的药汁涌进来,呛入气管,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肺腑,带来刀割般的疼痛,眼泪生理性地狂涌而出,和脸上的血污混在一起,一片狼藉。
她像一条被扔上岸濒死的鱼,徒劳地抽搐着,每一次吞咽都像在咽下滚烫的刀子。视线被泪水和血污彻底模糊,只能看到头顶雕梁画栋的模糊影子在疯狂旋转。耳边嗡嗡作响,嫡母王氏那冰冷的声音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淡漠:
“收拾干净。明日一早,就送她去东宫。”
黑暗如同潮水般涌上,带着药汁那令人窒息的腥苦味道,彻底淹没了她最后一丝意识。在彻底失去知觉前,她最后的感觉是冰冷的地砖紧贴着滚烫的脸颊,还有李嬷嬷松开她下巴时,那护甲尖锐的尾端在她脸上狠狠刮过留下的、火辣辣的刺痛。
像野猫的爪子,挠烂了一块冻硬的豆腐。
……
不知过了多久,冰冷刺骨的寒意将林晚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生生拽了出来。
她猛地睁开眼,急促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喉咙里立刻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和火烧火燎的剧痛,呛得她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每一声都牵扯着整个胸腔,痛得她蜷缩起来。
意识回笼的瞬间,左手手背上那几道陈年的暗红冻疮疤痕就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有无数根冰针在往骨头缝里扎。她下意识地想攥紧拳头抵御这熟悉的痛楚,却发现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微微颤抖着。
这里是…?
目光所及,是冰冷、粗糙、布满陈年污渍的青砖地面。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土腥味,混杂着劣质炭火燃烧后残留的呛人烟气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馊腐气息。头顶没有熟悉的、哪怕是最简陋的帐子,只有光秃秃、被烟熏得发黑的房梁。角落里堆着一些看不清轮廓的杂物,影影绰绰,像蛰伏在黑暗中的兽。
一个极其简陋、冰冷、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陌生地方。绝对不是她住了十六年、那个虽然破旧但尚且算是个窝的西厢柴房。
灌药…替嫁…东宫…
这几个词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进她混沌的脑海,瞬间带来一阵尖锐的清醒和刺骨的寒意。额头上被碎瓷划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脸上被李嬷嬷护甲刮过的地方更是火辣辣的。喉咙里的灼痛和无法发声的恐惧,更是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刚刚经历了什么。
替阿弟换来的活路…就是在这东宫最肮脏的角落,做一个连话都不能说的“残次品”?
一股冰冷的恨意混杂着巨大的悲凉,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她蜷缩在冰冷的角落,抱着膝盖,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尝到了熟悉的血腥味。只有这种尖锐的痛楚,才能让她保持住最后一丝清明,不至于被这铺天盖地的绝望彻底吞噬。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粗鲁的呵斥。
“都滚起来!新来的呢?死了没?没死就赶紧滚出来!张公公要训话!”
门板被粗暴地推开,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一个穿着灰褐色太监服饰、身材干瘦、颧骨高耸、吊梢眼透着十足刻薄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一块素白的麻布,像看垃圾一样扫视着昏暗房间里几个瑟缩着爬起来的宫女。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角落里蜷缩着的林晚身上,眉头厌恶地拧紧。
“啧,那个新来的!晦气!就是你,林家塞进来的那个?滚过来!”张公公尖着嗓子,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厌烦。
林晚强撑着身体里翻腾的不适和左手的刺痛,扶着冰冷的墙壁慢慢站了起来。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她走到门口,垂着眼,顺从地站定。
张公公把那块素白粗糙的麻布劈头盖脸地扔在她身上:“拿着!以后你就是墨韵斋的洗笔婢!脏活累活都是你的!记清楚了,眼睛放亮些,手脚放麻利些!要是打碎了贵人书房里的一件东西,或是冲撞了贵人,”他冷笑一声,目光像毒蛇的信子在她脸上扫过,尤其在那些未干的血污和伤痕上停留了一瞬,“仔细你的皮!还有你这张脸,赶紧收拾干净!别污了贵人的眼!”
洗笔婢?墨韵斋?
林晚心头猛地一沉。墨韵斋…那是太子萧彻的书房!大胤朝无人不知,太子萧彻性情冷戾,尤其厌恶女子近身,东宫伺候的宫女太监稍有差池,下场都极其凄惨。这差事…根本就是把她往死路上推!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那块粗糙的麻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左手那几道暗红的冻疮疤在用力之下,传来一阵阵更加尖锐的刺痛,让她几乎握不稳那轻飘飘的布片。
“哑巴了?连个应承都不会?”张公公见她毫无反应,更是火冒三丈,吊梢眼里的厌恶几乎要溢出来。
林晚喉咙里火烧火燎,她艰难地张了张嘴,试图发出一点声音,哪怕只是一个“是”字。然而,灌下去的药像在她喉咙里筑起了一道冰冷的、坚不可摧的铁闸。无论她如何努力,如何调动肺腑的气息,试图冲破那层无形的禁锢,喉咙里能发出的,只有极其微弱、破碎不堪的“嗬…嗬…”声,如同破旧风箱的残喘,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这徒劳的挣扎只换来张公公更加鄙夷的嗤笑:“呵,林家真是好手段,送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残次货来充数!连句话都不会说,要你何用?废物!”
“残次货”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林晚的耳膜,刺得她浑身一颤。额头上伤口流下的血似乎又热了起来,脸上被护甲刮破的地方也火烧火燎地疼。她死死地低下头,长长的、沾着血污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瞬间翻涌起的惊涛骇浪。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肉,唯有左手那熟悉的冻疮刺痛,奇异地让她沸腾的血液稍稍冷却了一瞬。
张公公骂骂咧咧地走了,留下几个同屋的宫女,投向林晚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同情、怜悯,以及一种避之不及的疏离。仿佛她身上带着什么致命的瘟疫。
林晚默默地攥紧了那块粗糙的麻布。洗笔婢…墨韵斋…太子萧彻…还有她这具说不出话、左手带着“残次”印记的身体…
前路漆黑一片,寒意刺骨。她拖着沉重的步子,被一个面无表情的老宫女领出了这间散发着霉味的矮房,穿过一道道森严寂静、高墙深耸的宫巷。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她单薄的衣衫,额头上和脸上的伤口被风一吹,更是钻心地疼。她努力挺直脊背,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感受着脚下传来的坚硬和寒意。
不知拐了多少个弯,穿过多少道垂花门,眼前终于出现了一处与其他宫殿略显不同的院落。
院门并不算特别宏伟,但门楣上悬着的匾额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威压。黑底金字——“墨韵斋”。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带着一种扑面而来的凌厉锋芒,仅仅是看着,就让人心头无端发紧。
院内很静。没有寻常宫殿前侍立的宫人,只有几盏孤零零的石灯在夜色里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清扫得极其干净的石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其清冽、甚至有些冷冽的气息,是墨香,却比寻常的墨香更纯粹、更凛冽,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苦的松柏气息。
老宫女在院门口就停住了脚步,对着林晚做了个极快、极简单的手势,示意她进去,自己则垂着头,悄无声息地退到了阴影里,仿佛多停留一刻都会沾染上不祥。
林晚深吸了一口气。那清冷的墨香和松柏气息钻入鼻腔,让她昏沉的头脑似乎清醒了一瞬,但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痛楚和左手刺骨的寒意立刻又将她拉回现实。她攥了攥手里那块粗糙的麻布,抬步,迈过了那道仿佛有千钧之重的门槛。
院子里静得可怕。只有夜风吹过院角几丛修竹发出的沙沙轻响,更添几分幽寂。正对着院门是一间轩敞的书房,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明亮而稳定的烛光。那光晕在门口的地上投下一片暖黄,却无法驱散周遭浓得化不开的寒意和死寂。
她循着光,像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无声地飘到那扇虚掩的门前。里面安静得没有任何人声。她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在门外那片暖黄的光晕边缘跪了下来。冰冷的青石板透过薄薄的裙料,寒意瞬间刺入骨髓。她将那块素白的麻布叠好,放在身侧,然后深深地伏下身去,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做出最卑微恭顺的姿态。左手手背上的冻疮疤在冰冷地面的刺激下,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让她伏在地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膝盖和额头接触地面的地方,寒意已经浸透了皮肉,钻进了骨头缝里。喉咙里的灼痛一阵阵上涌,干涩得让她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刺痛。就在她几乎要被这冰冷和死寂冻僵的时候——
书房内传来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紧接着,是脚步声。
很轻,却异常沉稳,一步一步,仿佛踏在人的心弦上,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那脚步声由内而外,向着门口的方向而来。
林晚的呼吸下意识地屏住了,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她伏得更低,几乎要将自己嵌进冰冷的砖缝里。
虚掩的门被一只骨节分明、极其修长的手从里面拉开。那手在明亮的烛光映照下,肤色是冷玉般的白,指节清晰有力,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然而,吸引林晚全部注意力的,是那只手拇指上戴着的扳指。通体莹白无瑕,像是上好的羊脂玉,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可在那温润的白玉边缘,却极其诡异地,沾着一抹极其刺眼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色!
那抹暗红,像一滴凝固的血,又像某种不详的印记,瞬间攫住了林晚所有的感官!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比这冬夜的地砖更冷上千百倍,猛地从尾椎骨窜起,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
门被完全拉开。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立在门口,逆着书房内明亮的烛光,面容隐在背光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只能感觉到一股极其强烈的、冰冷而极具压迫感的气息,如同无形的寒潮,瞬间淹没了跪在门外的林晚。那气息里带着浓重的墨香,更带着一种铁与血沉淀下来的、令人窒息的威压,让她伏在地上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死寂。连风吹竹叶的声音都消失了。
林晚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的声音,咚,咚,咚,沉重得像是要破膛而出。额角的冷汗混着未干的血污滑落,滴在冰冷的地砖上,那细微的声响在此刻死寂的庭院里,竟显得如此清晰。
她不敢抬头,只能将视线死死地钉在眼前方寸之地——那双停在门槛内的、穿着墨黑色云纹锦靴的脚。靴子的边缘,也沾着一点极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暗色尘土。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漫长得像一个酷刑。
终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那声音并不高,甚至算得上低沉悦耳,如同上好的古琴拨动最低沉的弦。然而,那语调里浸透的寒意,却比这冬夜的风更冷冽百倍,每一个字都像是冰锥,精准地砸在林晚的耳膜和心尖上:
“洗笔婢?”
微微上扬的尾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冰冷的玩味。
林晚的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喉咙像是被彻底冻住,连那微弱的“嗬嗬”声都发不出来。她只能维持着那个卑微到尘埃里的姿势,将脸埋得更低。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停顿后,那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那冰锥般的寒意里,清晰地淬上了轻蔑的毒:
“呵。”
一声极轻的嗤笑,短促,却像鞭子一样抽在空气里。
“林尚书府…”
那声音慢条斯理地念出这四个字,像是在咀嚼着什么令人作呕的东西。
“…就用这等残次品来敷衍孤?”
话音落下的瞬间,林晚只觉得一股冰冷的阴影笼罩下来。一只戴着那枚染血白玉扳指的手,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攫住了她一直垂在身侧、因为寒冷和旧疾而微微发抖的左手手腕!
冰冷!那只手的温度,简直不像活人!如同寒铁,瞬间刺透了她单薄的皮肤,冻僵了她的血液!
林晚猛地一颤,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抽回手,但那只手的力量大得惊人,如同铁箍!她被迫抬起了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眼睛里。
烛光终于映照出那人的面容。
一张年轻而轮廓分明的脸,肤色冷白,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道冷硬的直线。这本该是一张极为俊美的脸,然而那双眼睛…那双狭长深邃的眼睛,此刻正微微垂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瞳仁是极深的墨色,深不见底,里面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温度,只有一片冰封万里的漠然,以及…一丝毫不掩饰的、仿佛在看什么肮脏蝼蚁般的厌弃。那厌弃如此直接,如此冰冷,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林晚的眼底。
他的视线,正牢牢地锁在她那只被他攥住的左手上。那只因为陈年冻伤而指关节处带着丑陋暗红疤痕、此刻在他冰冷的钳制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的手。
“残次品”三个字,如同惊雷,再次在她脑中炸响,混合着嫡母的冷漠、嫡姐的恶毒、灌喉的剧痛、还有此刻手腕上这只冰冷铁钳的触感…
巨大的屈辱和冰冷的恐惧如同两条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她脸上尚未干涸的血污似乎变得滚烫,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禁锢感让她几乎窒息。她只能死死地咬住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抵抗着那只手上传来的、几乎要捏碎她腕骨的可怕力量,以及那双眼睛里足以将人冻毙的寒冰。
萧彻的目光从她那只颤抖的、带着耻辱印记的左手上移开,缓缓上移,掠过她脸上狼狈的血污和伤痕,最后,再次定格在她被迫抬起的脸上。那深不见底的墨色瞳仁里,冰封的厌弃之下,似乎掠过一丝极淡、极难察觉的、如同鹰隼锁定猎物般的审视。
他捏着她手腕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松,反而…似乎更重了一分。冰冷的白玉扳指边缘,那抹刺目的暗红,正紧贴着她腕间跳动的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