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卖厅璀璨的水晶吊灯将空气都染上了一层浮动的金粉,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香水、雪茄和羊皮纸契约混合成的独特气味,那是顶级财富圈层特有的气息。国际顶尖古董展“凝光之夜”正在进行最后的预展,每一件被防弹玻璃与红外线笼罩的器物,都承载着足以买下一座小岛的惊人价值。
展厅深处,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却凝聚着另一种无声的张力。聚光灯精准地打在一张铺着黑色丝绒的宽大工作台上,只照亮了台上那片不过巴掌大小的瓷片,以及伏案工作的那个身影。
沈青瓷。
她穿着一身几乎没有任何装饰的烟灰色亚麻改良旗袍,袖口挽至小臂,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皓腕。乌黑的长发用一支素净的羊脂玉簪松松绾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颊边,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展厅的喧嚣与浮华在她周身似乎自动消音、褪色,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
她的指尖,白皙纤长,此刻正捏着一柄细如发丝的纯金镊子,尖端在强光下折射出一点锐利的星芒。镊子尖端,是一粒比米粒还小的淡青色瓷片,边缘带着岁月侵蚀的毛糙。她的动作轻缓得如同抚摸情人的面颊,屏息凝神,将那粒瓷片小心翼翼地归位。
这是一片北宋汝窑天青釉莲花式温碗的残片。它原本的主人,是位跺跺脚能让华尔街震三震的金融巨鳄,却在运送途中因保镖的疏忽,让这件稀世珍宝在保险箱内遭受了毁灭性的碰撞。此刻,它静静地躺在工作台上,碎裂成大小不一的三十七片,釉面温润如凝脂,却布满狰狞的裂痕,像被揉碎的一池春水。
沈青瓷的指尖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每一次落下都精准无比。她甚至不需要频繁抬头去看旁边的参考图片。那幅被无数专家研究过的莲花式温碗高清图谱,早已烙印在她脑海深处。釉面的开片走向,积釉处微妙的浓淡变化,每一个弧度转折的细微差别……都在她心中纤毫毕现。
汗水无声地从她光洁的额角渗出,顺着细腻的皮肤滑落,她却浑然未觉。世界在她眼中缩小,最终只剩下指尖那方寸之地,只剩下釉色与泥土最细微的呼吸。
一片边缘呈锯齿状的关键弧形瓷片被镊子夹起,对准了下方一块已经初步粘合的主体。这是最难的一处,弧度刁钻,受力点极小,稍有差池便会前功尽弃。沈青瓷的指尖悬停在半空,凝滞了半秒。她的呼吸似乎也屏住了,眼睫低垂,遮住了眸底深处掠过的一丝极淡的疲惫——连续四十八小时近乎不眠不休的高强度精神集中,即使是她也感到了沉重的压力。就在这电光火石般的凝滞瞬间,异变陡生!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足以令人心脏骤停的脆响。
一粒芝麻大小的碎瓷屑,不知从何处崩落,正正打在她悬停在半空、捏着那片关键弧形瓷片的镊尖上!
镊尖微微一颤。
那片承载着温碗优美弧线的瓷片,如同被惊飞的蝶,脱离了掌控,翻滚着,朝着坚硬的红木工作台边缘坠落下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沈青瓷瞳孔骤缩,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心脏,又在下一秒冻结。来不及思考,完全是千锤百炼的本能驱动。
她的左手快如鬼魅般探出,五指舒展,并非去抓,而是以一种极其柔和精准的力道,在瓷片即将触碰到坚硬桌沿的刹那,稳稳地托住了它下坠的轨迹!指尖与冰凉的瓷片接触的瞬间,她手腕极其细微地一旋,如同拂去花瓣上的露珠,卸掉了那微不足道却足以致命的冲击力。瓷片安稳地落入她温热的掌心,毫发无伤。
整个过程发生在呼吸之间,快得连旁边屏息凝神的助理都没能看清,只看到沈青瓷的左手似乎凭空闪了一下,那惊险的一幕便已消弭于无形。
“呼……”助理小杨捂着心口,脸色煞白,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感觉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沈、沈老师……吓死我了!”
沈青瓷没有立刻回应。她缓缓收回左手,将那片失而复得的瓷片轻轻放回丝绒垫上。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一瞬间的冰凉触感。她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深处那抹一闪而逝的锐利精光已然敛去,只余下沉静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没事。”她的声音清冷,像山涧里淌过的溪水,平静无波,“继续。”
她重新拿起金镊,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只是,在她重新夹起那片瓷片,准备再次归位时,指尖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极其短暂,连半秒都不到,细微得如同光影的一次眨眼。
与此同时,拍卖厅二层,一间完全隔绝了外界喧嚣与光线的VIP监控室内。
巨大的弧形屏幕墙上,分割着数十个高清画面,无声地监控着展厅的每一个角落。空气里只有服务器运行发出的低沉嗡鸣。
正中央最显眼的那块屏幕上,清晰地映着沈青瓷工作台的实时画面。她伏案的侧影,专注的眼神,稳定到令人心悸的手指动作,以及……那电光火石间的一托、一旋。
屏幕前,一张宽大的黑曜石座椅背对着监控墙。一只手随意地搭在冰冷的扶手上,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却透着一股掌控一切的力度。那手指此刻正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扶手,节奏沉稳,带着某种审视的意味。
屏幕的冷光映在男人深邃的轮廓上。谢归溟。
他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手工西装,没有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松开一粒纽扣,露出一截线条冷硬的锁骨。他姿态慵懒地靠在椅背里,目光却锐利如鹰隼,穿透屏幕,牢牢锁住画面中那个纤尘不染的身影。
他的视线,精准地捕捉到了沈青瓷指尖那极其短暂、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停顿。
就在那粒碎屑意外崩落,瓷片失控下坠的瞬间,谢归溟敲击扶手的指尖,也同步地、极其轻微地顿了一拍。他看到了她左手那快如闪电的应变,那妙到毫巅的卸力手法。那不是普通修复师该有的反应速度,更不是那双看似只适合抚弄脆弱瓷器的柔荑能拥有的力量与控制力。
“呵……”一声极轻的低笑从谢归溟喉间逸出,在寂静的监控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洞悉一切的玩味,“沈青瓷……”
他低低念出这个名字,舌尖仿佛在品味着什么。屏幕的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跳动,像投入古井的石子,漾开一圈幽暗难明的涟漪。那里面没有惊讶,只有一种猎人终于看到目标踏入预设陷阱的了然与……浓厚的兴趣。
他微微侧过头,对着侍立在阴影中、如同雕像般沉默的心腹助理陈默,声音低沉,不容置疑:
“去请沈大师。就说,我这里有件东西,非她不可。”
小杨拿着一个刚拆封的快递文件袋,小跑着回到工作台边,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惊悸和一丝疑惑:“沈老师,刚收到的,指明要您亲启。”
沈青瓷刚好完成一个关键节点的粘合,正用小刮刀极其小心地剔除边缘溢出的微量胶体。闻言,她头也未抬,只伸出沾着一点无色透明修复胶的左手:“拆开。”
小杨连忙拆开文件袋,里面只有一张质感厚重的黑色卡片,没有任何署名。他抽出卡片,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沈老师……是、是谢家的徽记!”
那张黑色卡片的中央,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个繁复而古老的印记——由荆棘缠绕着一柄利剑构成,剑锋上点缀着一颗冷冽的钻石。仅仅是这个印记本身,就散发着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沈青瓷剔胶的动作,极其细微地顿住了。
镊尖悬停在温碗那刚刚弥合的裂痕上方,只差毫厘。展厅恒温空调送出的冷风拂过她裸露的后颈,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不是因为冷,而是某种更深的、源自骨髓的寒意。
谢家。
这两个字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那个屹立数百年不倒,触角遍布全球,内部却暗流汹涌、更背负着诡异诅咒的庞然大物。谢归溟……那个名字本身,就代表着深不可测的城府与令人心悸的铁腕。
她缓缓抬起头。灯光下,她的脸色依旧平静,甚至因为长时间的专注而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清冷的眼眸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凝结、沉淀,如同冬日深潭下的寒冰。
“人呢?”她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
小杨咽了口唾沫,艰难地朝展厅入口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在……在外面等。”
沈青瓷的目光越过小杨的肩头,穿过光怪陆离的展品和衣着光鲜的人群,精准地落在大厅入口处那片相对空旷的区域。
一个穿着剪裁利落、质地精良的黑色西装的男人如同标枪般站在那里。他身姿挺拔,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击的猎豹。正是谢归溟的影子,陈默。他站在那里,本身就是一道无声却极具压迫感的命令。
沈青瓷垂下眼睫,视线落回工作台上那片天青色的残骸。碎裂的瓷片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每一道裂痕都清晰得刺眼,如同她骤然绷紧的命运丝线。她沉默了几秒,那短暂的寂静里仿佛有无数念头在无声交锋。
然后,她放下了手中的金镊和小刮刀,动作轻缓,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决然。
“知道了。”她站起身,拿起旁边一块柔软的细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上沾染的、几乎看不见的修复胶痕。
“把这里收拾好,按规程封存。”她对小杨吩咐,语气平静无波,“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
说完,她不再看那件耗费了她无数心血的汝窑残器,径直转身,朝着入口处那个代表着谢家意志的身影走去。烟灰色的旗袍下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拂动,步履从容,腰背挺直,像一株迎向未知风暴的青竹。
人群在她面前自动分开一条通道。好奇的、探究的、敬畏的目光交织在她身上,她恍若未觉。她的目光平静地迎向陈默那双锐利的眼。
“沈大师。”陈默微微颔首,姿态恭敬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谢先生请您移步。有件器物,非您出手不可。”
沈青瓷在他面前停下脚步,距离不远不近。她没有立刻回应,目光掠过陈默冷硬的肩线,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墙壁和遥远的距离,落在了那个身处监控室、掌控着一切的男人身上。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
她缓缓抬起右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工作台边缘——那里,还残留着一片极其微小、几乎无法察觉的、刚才被她救下的弧形瓷片的碎屑。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谢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嘈杂,清冷如碎玉投冰,“只是,”她顿了顿,指尖捻起那片微小的碎屑,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算勉强拼凑,也终究布满裂痕,再难复原如初。”她微微用力,那片碎屑在她指腹下化作更细的粉末,无声飘落。
陈默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没听见她的婉拒,也没看见她指间落下的齑粉。“谢先生说,正因为难,才非您不可。”他的声音平板无波,却字字重若千钧,“请。”
最后那个“请”字,已带上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周围的空气仿佛又冷了几分。沈青瓷看着他,清冷的眸子深处,那片凝结的寒冰似乎更厚了一层。她明白,这不是邀请,而是不容违抗的传召。谢归溟要见她,她躲不掉。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示意陈默带路。转身的瞬间,她的目光最后扫过工作台上那片破碎的天青色,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湮灭在深潭般的平静之下。
陈默侧身,做了一个标准的引导手势。沈青瓷迈步,烟灰色的身影融入大厅辉煌的光影之中,朝着那间位于二层的、象征着绝对权力与未知危险的监控室走去。高跟鞋敲击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命运的琴弦上。
通往VIP监控室的走廊铺着厚重的深色地毯,吸走了所有的脚步声,只剩下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营造出一种与楼下喧嚣完全隔绝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墙壁上挂着价值不菲的抽象画,在冷色调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诡谲。
陈默在一扇没有任何标识、通体漆黑的厚重金属门前停下。他抬手,在门侧一个不起眼的感应区按了一下,又进行了一次虹膜扫描。轻微的机械滑动声响起,厚重的门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里面一片幽暗的空间。
“沈大师,请。”陈默侧身,让出通道,自己却并未跟入,而是如同门神般守在了门外。
沈青瓷没有任何迟疑,抬步走了进去。
门在身后悄无声息地合拢,彻底隔绝了外界。监控室内的光线很暗,只有前方巨大的弧形屏幕墙散发着幽幽的冷光,映照着空气中漂浮的细微尘埃。屏幕上分割的画面依旧在无声地播放着展厅的实时景象,像一个窥视着繁华世界的冷漠之眼。
她的目光瞬间被屏幕墙前那张宽大的黑曜石座椅吸引。椅背高耸,如同王座。此刻,那座椅缓缓地转了过来。
谢归溟。
他就那样坐在那里,双腿随意交叠,一只手的手肘撑在扶手上,指节抵着下颌。屏幕的冷光勾勒出他深刻而完美的侧脸轮廓,高挺的鼻梁,薄而线条清晰的唇,以及那双在幽暗中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睛。他像一头在暗夜中休憩的猛兽,慵懒,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静静地看着走进来的沈青瓷。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从她挽起的发髻、素净的簪子、烟灰色的旗袍,一路滑落到她沾着一点灰尘的鞋尖,再缓缓上移,最终定格在她平静无波的脸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屏幕的微光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
沈青瓷站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没有躲避他的审视,也没有主动开口。她像一尊精心烧制的青瓷美人,清冷、易碎,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坚韧。她甚至没有去看那些监控屏幕,只是平静地回视着谢归溟。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监控室里只有服务器运行的微弱嗡鸣。这种无声的对峙,本身就是一种力量的较量。
终于,谢归溟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丝弧度。那笑容没有丝毫暖意,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兴味。
“沈大师。”他的声音响起,低沉悦耳,如同大提琴的弦音,却带着金属般的穿透力,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久闻大名,今日终于得见。”
沈青瓷微微欠身,姿态无可挑剔,语气却疏离如初冬的晨雾:“谢先生谬赞。不知谢先生特意相请,所为何物?”她开门见山,不想与这头危险的猛兽多做无谓的周旋。
谢归溟没有直接回答。他放下抵着下颌的手,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姿态看似随意,却让那无形的压迫感瞬间倍增。他的目光落在沈青瓷垂在身侧、此刻自然交叠在小腹前的双手上,那双手指骨匀称,白皙如玉。
“方才,”他慢条斯理地开口,视线仿佛能穿透空间,落回楼下那张工作台,“那片汝窑残片,险些酿成大祸。沈大师那一手‘流云拂柳’,当真精彩绝伦。”他精准地点出了她刚才那救场一手的名称,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却让沈青瓷的心尖猛地一缩!
流云拂柳!这是沈家古武《青冥诀》中记载的一种极其高明的卸力手法,讲究以柔克刚,四两拨千斤,非核心弟子不得传授!他怎么会知道?!
一股寒意瞬间从沈青瓷的脊椎窜上后脑。她几乎用尽了所有的自制力,才维持住脸上表情的平静,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但内心深处,却掀起了滔天巨浪。他调查她!而且调查得如此深入!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谢先生说笑了。”沈青瓷的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丝毫异样,“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修复师的手,总要稳一些。”她轻描淡写地将那惊心动魄的瞬间归结为职业本能。
谢归溟低低地笑了,笑声在空旷的监控室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磁性。“仅仅是稳吗?”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瞬间带来更强的压迫感,几乎笼罩了沈青瓷。他缓步向她走近,步履无声,如同优雅的猎豹。“那份反应,那份力量的控制,那份在千钧一发间的冷静……沈大师,您这双手,修复得了千年遗珍,怕是也碎得了金石吧?”
他停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距离太近了,近得沈青瓷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传来的、一种极淡的冷冽木质香调,混合着雪茄和权力的气息。他垂眸,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在她的手上,仿佛要将那层看似脆弱的表象彻底剥开。
沈青瓷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了几分,但她的眼神依旧沉静如古井。她没有后退,只是微微抬起了下巴,迎视着他探究的目光。“谢先生请我来,不是为了探讨我的手能做什么吧?”她巧妙地避开了他言语中的陷阱,将话题重新拉回原点。
谢归溟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赏。很好,足够冷静,也足够聪明。他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当然不是。”他微微侧身,不再用那种极具侵略性的目光紧锁着她,而是随意地指向旁边一张同样由黑曜石打造的小几。几上,放着一个约莫三十公分长的紫檀木盒,盒盖紧闭,上面雕刻着繁复的云纹。“请沈大师来,是想请您看看这件东西。”
他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仿佛刚才那充满试探的交锋从未发生。
沈青瓷的目光落在那紫檀木盒上。盒子本身已是价值不菲的古物,散发着沉郁的木香。能让谢归溟如此慎重,甚至不惜以那种方式“请”她来看的,里面的东西绝不简单。她的职业本能被瞬间勾起,同时也升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
谢归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沈青瓷缓步走到小几前。她并没有立刻去碰触那个盒子,而是先从随身携带的一个素色锦囊里,取出了一副薄如蝉翼的纯白色真丝手套,仔细地戴上。这是她的习惯,也是对所有文物的尊重。
戴好手套,她才伸出手,指尖轻轻搭在紫檀木盒冰凉的盖子上。盒子没有上锁。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将盒盖打开。
盒内铺着深紫色的天鹅绒衬垫。衬垫之上,静静躺着的,并非想象中的完整器物,而是一堆……破碎的青铜残片!
碎片大小不一,边缘锋利,布满深绿色的铜锈和泥土沁痕,显然刚从地下或某个尘封之地取出不久。它们散乱地堆叠着,毫无规律可言,像被粗暴砸碎后随意丢弃的垃圾。
然而,沈青瓷的目光在接触到这些碎片的瞬间,瞳孔便骤然收缩!她的呼吸甚至有那么一刹那的停滞!
尽管破碎不堪,尽管锈蚀严重,但那些碎片上残留的纹饰线条——那是一种极其罕见、只在寥寥几件传世孤品上出现过的、仿佛带着远古雷电气息的夔龙纹变体!还有那断口处隐约可见的、厚度惊人的器壁,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沉淀了无尽岁月的沉重气息……
她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了一下,并非害怕,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震撼与难以置信!她猛地抬头看向谢归溟,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震惊的情绪:“这是……‘天罚之眼’的残骸?!”
“天罚之眼”——传说中商末周初,由当时最杰出的铸师,融合天外陨铁与九洲精铜,倾举国之力铸造的一件用于祭祀天地、沟通神灵的国之重器!其形制早已失传,只存在于最古老的文献残章和神话传说之中。它象征着无上的王权与神权的结合,更传说其内部隐藏着关乎国运的巨大秘密。无数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穷尽一生,都只能证明它可能真实存在过,却从未发现过任何实物线索!
而现在,这件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物碎片,竟然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面前!出现在谢归溟的手中!
谢归溟一直观察着她的反应,将她眼中那瞬间爆发的震惊尽收眼底。他满意地看到她终于卸下了那层清冷疏离的完美面具,露出了属于顶尖修复师和沈家传人应有的、对稀世珍宝的本能狂热与敬畏。
“沈大师果然慧眼如炬。”他唇角那抹冰冷的笑意加深了几分,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没错。这就是传说中失落了三千年的‘天罚之眼’。或者说,是它残存的一部分。”
他踱步到小几旁,目光也落在那些布满历史伤痕的青铜碎片上,眼神深邃难明。“它在一个……非常特殊的地方被发现。发现的过程,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更重要的是,”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在沈青瓷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我们发现,它的内部,似乎并非实心。有极其精密的……结构。”
沈青瓷的心猛地一跳!内部结构?天罚之眼内部有结构?!这完全颠覆了所有已知的推测!它不仅仅是一件象征性的礼器?它内部藏着什么?机关?秘匣?还是……那传说中关乎国运的秘密?
巨大的谜团和难以抗拒的诱惑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的理智。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审视那些碎片。是的,有几块较大的碎片,其断裂面确实呈现出一种非自然的、带有规则几何形态的凹槽和凸起,绝非铸造时的沙眼或气孔!只是被厚重的铜锈和泥土掩盖,若非她这样的顶尖行家,极难在乍看之下发现!
“你想让我修复它?”沈青瓷的声音有些干涩。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碎片严重锈蚀,信息缺失太多,最关键的是,这不仅仅关系到修复一件器物,更可能牵涉到破解一个失落了三千年的惊天秘密!
“修复?”谢归溟低笑一声,摇了摇头,那笑声里带着一丝残酷的意味,“不,沈大师。它的历史价值已因破碎和锈蚀大打折扣。我要的,不是一件摆在博物馆里的展品。”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的锁链,牢牢锁住沈青瓷:“我要的是它内部隐藏的东西。我要你,帮我‘打开’它。”
打开它!
这三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沈青瓷的心上。
这不仅仅是对她修复技艺的极限挑战,更是将她彻底拖入谢家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一旦她触碰了这个秘密,就再也不可能抽身而退!
她看着盒中那些冰冷、沉重、仿佛带着远古诅咒的青铜碎片,又抬眼看向眼前这个深不可测、如同深渊本身的男人。监控屏幕的冷光在他身后明明灭灭,映得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如同掌控着命运的神祇,也如同引诱人堕落的魔鬼。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隔着薄薄的丝质手套,轻轻拂过一片边缘最为锋利的青铜碎片。冰冷的触感透过手套传来,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仿佛在提醒她前路的艰险。
“谢先生,”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打开它,需要的不只是手,更可能是……命。”
谢归溟深邃的眸子里,那抹玩味的光芒更盛了。他欣赏着她眼中那份凝重与权衡,欣赏着她明知前路荆棘却依然被那秘密本身所吸引的光芒。他知道,她动摇了。这个筹码,足够重。
“命?”他低语,忽然伸出手,动作快得如同闪电,却又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优雅。他没有去碰那些碎片,而是精准地握住了沈青瓷正拂过碎片边缘的手腕!
他的手掌宽大有力,带着灼人的温度,瞬间包裹住了她微凉的手腕,像一道烧红的铁箍!沈青瓷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却被他牢牢钳住,动弹不得。一股强大的、带着绝对掌控意味的力量透过他的掌心传来。
“沈大师的命,自然金贵。”谢归溟微微用力,将她戴着丝质手套的手,连同她指尖触碰的那片锋利如刀的青铜碎片,一起带离了木盒。他俯身靠近,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她的耳廓,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致命的蛊惑和不容置疑的强势,“所以,我会亲自看着。”
他的目光从她被迫抬起的手,缓缓移到她近在咫尺的脸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紧紧锁住她清冷的眼:“从今天起,你的手,就是我打开这潘多拉魔盒的钥匙。而你的人,必须在我的视线之内。”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契约,字字敲打在沈青瓷的心上。她被他握着的手腕处,传来清晰的脉搏跳动,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那片锋利的青铜碎片就夹在他们肌肤相贴的指间,冰冷的棱角硌着她的指尖,带着一种残酷的隐喻。
“代价呢?”沈青瓷迎视着他深渊般的目光,声音有些发紧,却异常清晰。她没有被他的气势完全压倒,她需要知道这场交易的全部砝码。
谢归溟的唇角勾起一个近乎完美的弧度,那笑容却毫无温度:“做我的夫人。”
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
沈青瓷的瞳孔猛地放大,清冷的脸上终于裂开一道清晰的缝隙!饶是她心志再坚韧,也完全没料到会是这样的条件!
“什么?!”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尖锐。
“嫁给我,沈青瓷。”谢归溟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眼神却锐利如刀,不容她有丝毫误解,“以谢家女主人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待在我身边。你的技艺,你的安全,你寻找某些东西的便利……”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目光扫过她瞬间绷紧的身体,“都将得到最大程度的保障。而你需要做的,就是帮我打开它,并且……扮演好谢夫人的角色,直到我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夫人?谢夫人?!
这个身份如同一座巨大的、布满荆棘的牢笼,瞬间笼罩下来!她将成为他名正言顺的所有物,被彻底打上谢家的烙印,卷入那个庞然大物内部最血腥的权力漩涡!这比她预想的任何代价都要沉重百倍!
“谢先生!”沈青瓷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压抑的怒火和屈辱,“你在开玩笑?”她用力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他攥得更紧,甚至能感受到他指腹传来的、带着薄茧的粗糙感。
“你看我的样子,像是在开玩笑吗?”谢归溟反问,声音低沉而危险。他另一只手抬起,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缓慢,轻轻拂过她因愤怒而微微泛红的脸颊。那指尖的温度灼热,与他冰冷的眼神形成强烈的反差。“你是我找到的,唯一能解开这青铜谜题的人。而谢家女主人的位置,是唯一能让你名正言顺、不受任何干扰地进行这项工作的身份。也是唯一能让我名正言顺地……‘保护’你的身份。”他刻意加重了“保护”二字,其中的威胁意味不言而喻。
沈青瓷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被他触碰的肌肤瞬间蔓延至全身。她猛地偏头,避开了他的手指,眼神冰冷如刀锋:“如果我说不呢?”
“说不?”谢归溟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残忍的兴味。他松开了钳制她手腕的手,却在她收回手的瞬间,指尖状似无意地划过她捏着那片锋利青铜碎片的手指边缘。
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
沈青瓷闷哼一声,低头看去。只见她戴着真丝手套的食指指尖,被那锋利的青铜边缘划开了一道细小的口子。鲜红的血珠瞬间涌出,染红了洁白的丝质手套,像雪地里绽开的一点红梅,鲜艳而刺目。
谢归溟的目光落在她指尖那滴刺目的血珠上,眼神幽深难测。
“沈大师,”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宣告命运般的笃定,“你看,有些东西,就像这碎片,锋利得足以伤人。也像这血……”他微微俯身,目光从她流血的指尖,缓缓移到她因震惊和愤怒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上,那深渊般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略显苍白的倒影。
“一旦落下,就再也无法收回。”他低语,气息拂过她的额发,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抗拒的占有欲,“而这滴血,注定会成为荆棘王座之上……第一颗红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