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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椒房殿内,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合着金兽香炉里最后一点残存龙涎香的甜腻,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肺腑之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粘稠与绝望。

殿外,是震天的喊杀声、兵刃交击的刺耳锐响、濒死的惨嚎,交织成一曲王朝末路的挽歌。火光映在雕花的窗棂上,跃动着狰狞的影子,将殿内镀金镶玉的奢华陈设映照得如同鬼域。

沈知微端坐在凤座之上。

身上那袭明黄绣金凤的皇后常服依旧庄重华美,金线在摇曳的烛火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可她的脸色,比身上最冷的玉饰还要苍白。发髻纹丝不乱,凤钗衔珠垂落,轻轻贴着她冰凉的额角。只有那双眼睛,深如寒潭,映着殿内跳跃的烛火,也映着窗外那片吞噬一切的混乱与火光,沉静得可怕。那是一种见惯生死、看透兴衰,于绝境中淬炼出的近乎冷酷的平静。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袖口繁复的凤羽纹路,每一道细密的金线都硌着指腹,带来微弱的、真实的刺痛感,提醒着她此刻并非幻梦。

殿门被一股蛮横的巨力猛地撞开!

腐朽的沉重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狠狠拍在两侧的墙壁上,震落一片浮尘。冰冷的夜风裹挟着更浓烈的硝烟与血腥味,狂灌而入,瞬间扑灭了殿内半数烛火。光影剧烈地摇晃、扭曲,将门口那个闯入者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形同鬼魅。

是沈明姝。

她身上那件曾经象征太子妃尊荣的、此刻早已看不出原色的锦缎宫装,如同破败的裹尸布挂在身上。精心梳就的发髻早已散乱不堪,枯草般的发丝黏在汗湿、污浊的面颊上。曾经艳冠京华的脸庞,此刻只剩下极致的癫狂与刻骨的怨毒,扭曲得不成人形。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凤座上的沈知微身上,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妒恨火焰。

她手里,死死攥着一个粗糙的白瓷酒壶。那廉价的瓷质与她此刻的狼狈相得益彰。

“沈知微!”沈明姝的声音嘶哑尖利,像钝刀刮过朽木,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你这个窃贼!贱人!你偷了我的人生!偷了我的荣光!”

她踉跄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向凤座,脚步虚浮却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浓烈的酒气混合着她身上散发的、长久幽闭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

沈知微没有动。甚至在她扑到近前,那张因疯狂而放大的、涕泪横流的脸几乎要贴上自己时,她的眼神也没有丝毫波动。只有握着袖口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瞬。

“凭什么?!”沈明姝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沈知微脸上,她挥舞着酒壶,歇斯底里,“凭什么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受万人跪拜!母仪天下!而我……我沈明姝,堂堂太子妃!却像条狗一样被锁在冷宫里!看着那个窝囊废被废黜!看着东宫变成地狱!看着所有人都嘲笑我!唾弃我!”

她猛地抓住沈知微的衣襟,那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将华美的凤袍撕裂。枯瘦的手指青筋暴起,指甲深深掐进布料里:“是我!是我先认识太子的!是我本该是太子妃!是你!是你这个卑贱的庶女!靠着那些下作的阴谋诡计!那些蛊惑人心的把戏!爬到了我头上!抢走了属于我的一切!”

“你凭什么风光无限!凭什么高高在上!而我……却活成了整个帝都最大的笑话!”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嚎叫出来,声音撕裂在喉咙里,带着泣血的绝望。

沈知微终于抬起了眼。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沈明姝那张涕泗横流、因极致怨恨而丑陋不堪的脸上,像在看一出荒诞的闹剧。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连一丝怜悯都吝啬给予,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如同冬日结冰的湖面。

“阿姐,”沈知微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殿外的喧嚣和沈明姝的嘶吼,清晰地落入对方耳中,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路,是你自己选的。人,也是你自己弄丢的。”

这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沈明姝最痛、最不敢触碰的地方。她所有的疯狂和怨恨瞬间被引爆,达到了顶点。

“闭嘴!你这个贱人!”沈明姝彻底失去了理智,眼中只剩下毁灭一切的疯狂。她用尽全身力气,一手死死钳住沈知微的下颌,迫使她张开嘴,另一只手将那粗糙的白瓷酒壶,对准了沈知微被迫开启的口,狠狠灌了下去!

辛辣、苦涩、带着一股浓烈刺鼻怪味的液体,汹涌地冲入口腔,灼烧着喉咙,沿着食道一路滚烫地烧下去,像吞下了一团燃烧的炭火。沈知微的身体本能地剧烈挣扎,但沈明姝此刻爆发的力量大得惊人,如同铁箍般将她死死按在冰冷的凤座上。

更多的酒液溢出嘴角,沿着下颌、脖颈滑落,浸湿了明黄的衣领。沈知微呛咳着,视线瞬间模糊,眼前沈明姝那张扭曲狂笑的脸也变得光怪陆离。

“一起死吧!我的好妹妹!”沈明姝的声音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带着残忍的快意,“黄泉路上!姐姐陪着你!下辈子……下辈子我要把你踩在脚底!把你的一切……都抢过来!哈哈哈哈——”

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之前,沈知微最后看到的,是沈明姝那张混合着疯狂、得意与无尽怨毒的狰狞笑脸,以及她仰头将壶中残余的毒酒也狠狠灌入自己口中的动作。

剧痛。灭顶的剧痛从五脏六腑深处炸开,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仿佛有无数烧红的刀片在体内疯狂搅动。意识被这股狂暴的痛楚撕扯着,沉浮于一片粘稠滚烫的血色深渊。

“嗬……”

一声短促的抽气,带着濒死的嘶哑,猛地从喉咙深处挤出。

沈知微的身体剧烈地弹动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她猛地睁开眼!

没有冰冷的凤座,没有浓稠的血腥,没有窗外吞噬一切的火光与厮杀。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水青色的鲛绡纱帐顶。帐子上用银线绣着疏淡的折枝玉兰,在窗外透进来的、带着暖意的晨光里,泛着柔和细腻的光泽。空气里弥漫着清甜的桂花香,是她惯用的安神香饼的气息,丝丝缕缕,沁人心脾,与记忆里那令人窒息的硝烟血腥味截然不同。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一般,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四肢百骸残留的剧毒焚烧般的痛楚尚未完全褪去,如同跗骨之蛆,带来一阵阵真实的、令人心悸的痉挛。

她……没死?

不,不对。那毒酒的滋味,那五脏六腑寸寸碎裂的剧痛,那沉入无边黑暗的冰冷……都真实得刻骨铭心。

沈知微几乎是本能地抬起手,颤抖着摸向自己的脖颈。指尖触到的,是光滑细腻的肌肤,温热,带着少女特有的弹性和生命力。没有灼烧的伤口,没有黏腻的血污,只有一层薄薄的、因噩梦而沁出的冷汗。

她猛地坐起身!

动作太大,带起了柔软的锦被。身上穿着的是素白柔软的细棉寝衣,而非那件沉重冰冷的皇后常服。视线急遽地扫过四周——雕花的紫檀木拔步床、床边小几上放着半盏温水的白玉盏、墙角黄花梨木的梳妆台上菱花铜镜映着窗外摇曳的树影、靠墙的多宝阁上摆放着几件精巧的玉器玩物……

这里是……她未出阁时的闺房!在沈府!在她还是沈家二小姐沈知微的时候!

巨大的荒谬感和强烈的真实感在脑海中激烈地冲撞,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太阳穴突突直跳。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尖锐的刺痛感清晰地传来。

不是梦。

她真的……回来了?

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堤坝。宫变……椒房殿……沈明姝疯狂的嘶吼……那灌入喉中的毒酒……以及,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沈明姝那充满怨毒与快意的诅咒——“下辈子……我要把你的一切……都抢过来!”

一股寒意,比前世濒死时的冰冷更甚,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沈知微攥紧了手下的锦被,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一个穿着浅碧色比甲、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端着铜盆,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是她的贴身丫鬟,青黛。

“小姐,您醒了?”青黛的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清脆,小心翼翼地问。她将铜盆放在盆架上,拿起搭在盆边的干净布巾浸湿、拧干,走过来就要服侍沈知微擦脸。“今儿怎么醒这么早?可是昨夜没睡好?奴婢瞧着您脸色有些白呢。”

沈知微下意识地侧身避开青黛伸过来的手,动作快得让青黛一愣。

“今日……”沈知微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紧绷,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目光锐利地看向青黛,“是何年月?”

青黛被问得有些懵,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回小姐,今日是永昌二十七年,九月初八呀。”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脸上露出几分少女的雀跃和八卦,“小姐您忘了?昨儿个府里就传开了,说是宫里……今天可能有大事呢!”

永昌二十七年,九月初八!

这几个字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沈知微的心上!前世记忆的碎片瞬间清晰无比地拼凑起来!

这一天!就是这一天!

正是皇家为太子及几位成年皇子公开遴选正妃、侧妃的诏书正式下达至各公卿府邸的日子!也是她沈知微命运彻底偏离所谓“正轨”的起点!更是沈明姝前世悲剧的源头!

前世,正是这份诏书下达后不久,在父母权衡利弊、各方势力暗中较劲的关口,她因在宫宴上偶然展露的机敏应对,被当时的太子萧景睿(后来的废太子)所留意。最终,在多方博弈下,太子属意于她为侧妃,而嫡姐沈明姝则嫁给了三皇子萧景琰(一个空有野心却志大才疏的庸碌皇子)。

沈明姝嫁入三皇子府后,因三皇子卷入夺嫡失败,她作为正妃也受到牵连,被打入冷宫,最终在宫变之夜彻底疯狂。而自己,则因缘际会,凭借着步步为营的算计和洞察人心的谋略,从太子侧妃的位置上艰难起步,最终……登临凤位!

难道……沈明姝也回来了?带着前世那滔天的怨恨和不甘?那句“下辈子我要把你的一切都抢过来”的诅咒,并非虚妄?!

就在沈知微心念电转、无数念头激烈碰撞的瞬间,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女子尖锐失控的哭喊,如同锋利的锥子,狠狠刺破了清晨闺阁的宁静!

“砰!”

沈知微闺房的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门板砸在墙上,发出震耳的巨响,震得门框上的浮尘簌簌落下。

门口,站着沈明姝。

她身上只胡乱裹着一件大红的缠枝牡丹寝衣,衣襟半敞着,露出一段雪白却因激动而绷紧的脖颈。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披散着,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上,几缕发丝甚至黏在了她因急促喘息而微微张开的唇边。那张继承了母亲柳氏所有优点、曾被誉为“帝都明珠”的绝色脸庞,此刻却写满了极致的疯狂、不顾一切的决绝,以及一种……仿佛窥见天机般的扭曲亢奋!

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眼白上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瞳孔深处燃烧着两簇骇人的火焰,死死地、精准无比地钉在沈知微的脸上,那目光穿透了沈知微平静的表象,直刺灵魂深处,带着毫不掩饰的、刻骨的怨毒和一种近乎贪婪的占有欲!

沈知微的心,在沈明姝撞门而入、视线对上的那一刹那,猛地沉了下去,坠入一片冰冷的深潭。

果然!她也回来了!带着前世那焚烧尽理智的怨恨!

“知微!知微!”沈明姝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哭腔和狂喜,她踉跄着扑向沈知微的床榻,动作快得青黛根本来不及阻拦。

“阿姐?”沈知微迅速收敛起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只余下一片恰到好处的、带着被惊吓的迷茫和虚弱,她微微蹙起眉,身体下意识地向床内缩了缩,声音带着初醒的软糯和一丝颤抖,“你这是怎么了?大清早的……”

她的话被沈明姝粗暴地打断。

“诏书!诏书呢?!”沈明姝根本不顾沈知微的反应,她的目光如同贪婪的鹰隼,在沈知微的床榻、枕边、甚至锦被下疯狂地搜寻着,口中语无伦次地嘶喊,“给我!快给我!那是我的!是我的!谁也不能抢走!”

她的双手如同铁钳,猛地抓住沈知微盖在身上的锦被,狠狠一掀!

柔软的丝被被巨大的力量掀飞,落在床榻一角,带起一阵微风。沈知微身上单薄的寝衣瞬间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

“大小姐!”青黛吓得脸色煞白,惊呼着扑上来想要阻拦,“您这是做什么呀!小姐她身子弱,受不得……”

“滚开!贱婢!”沈明姝看都没看青黛一眼,反手就是一个凶狠的耳光抽了过去!

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房间里炸开!

青黛“啊”的一声痛呼,整个人被扇得踉跄几步,重重撞在旁边的梳妆台上,铜镜、妆奁盒子哗啦啦掉了一地。她捂着脸颊,惊恐地看着状若疯魔的大小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再上前一步。

沈明姝看都没看被打的青黛,她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沈知微身上。掀开被子后,没有发现她想象中的明黄卷轴,这让她更加焦躁狂暴。

“在哪里?!沈知微!你把它藏到哪里去了?!”沈明姝猛地俯身,双手死死抓住沈知微的肩膀,指甲隔着薄薄的寝衣深深掐进肉里,带来尖锐的疼痛。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乎要贴到沈知微的脸上,灼热的、带着酒气和疯狂气息的呼吸喷在沈知微的鼻端,“交出来!那是我的命!是我的凤位!是我的!你休想再偷走!这辈子!你休想!”

肩膀上的剧痛让沈知微眉头紧锁,但她的眼神依旧沉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一丝波澜。她看着近在咫尺的沈明姝那张因极度渴望和恐惧而扭曲的脸,清晰地看到了对方眼底深处那抹源于“重生先知”的、自以为是的笃定和贪婪。

她果然是为了那份即将到来的选妃诏书!她以为抢走了那份诏书,抢走了前世自己“机缘巧合”下得到太子青睐的机会,就能抢走那条通往凤位的路!就能改写她前世悲惨的命运!

多么……愚蠢又可怜的想法。

沈知微心底冷笑,面上却露出一副被吓坏了的模样,眼眶瞬间泛红,带着哭腔,声音柔弱无助:“阿姐……你在说什么诏书?什么凤位?我……我听不懂……我什么都不知道啊……疼……阿姐你弄疼我了……”

她的示弱和茫然似乎更加刺激了沈明姝。沈明姝看着妹妹这副楚楚可怜、仿佛一无所知的柔弱模样,与前世记忆中那个端坐凤座、眼神漠然的皇后身影重叠在一起,巨大的落差和强烈的刺激让她心中的恨意和抢掠的欲望瞬间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

“装!你还装!”沈明姝厉声尖叫,抓着沈知微肩膀的手指更加用力,几乎要嵌入她的骨头里,“你这个惯会装模作样的贱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就是今天!就是今天那道诏书!它本该属于我的!是你!是你这个狐媚子!用见不得人的手段迷惑了太子!抢走了我的位置!这辈子!我绝不会再让你得逞!”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更加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母亲柳氏焦急担忧的呼唤:

“姝儿!姝儿!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快松开你妹妹!”

“老爷!您快看看啊!姝儿她……她魔怔了!”

沈府的主母柳氏和家主沈崇山,在丫鬟仆妇的簇拥下,急匆匆地赶到了沈知微的房门口。眼前的景象让柳氏倒抽一口冷气——大女儿披头散发、状若疯魔地死死掐着小女儿的肩膀,小女儿脸色惨白、泪眼婆娑、摇摇欲坠,地上是散落的妆奁和捂着脸颊哭泣的青黛。

“孽障!还不快松手!”沈崇山看到沈知微被掐得痛苦蹙眉的样子,再看到地上的一片狼藉,一股怒气直冲头顶,厉声呵斥道。他虽更看重嫡长女,但沈知微也是他的骨血,尤其此刻沈明姝的行为实在太过失体统,传出去整个沈府都要沦为笑柄!

沈崇山的厉喝如同惊雷,让陷入癫狂的沈明姝动作猛地一滞。她像是被惊醒一般,眼中的疯狂之色褪去些许,但那份深入骨髓的执念和恐惧却丝毫未减。她猛地松开抓着沈知微的手,却不是因为父亲的呵斥,而是因为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匆匆跟在父母身后进来的一个管事嬷嬷手里,正捧着一个明黄色的、用锦缎包裹的、无比眼熟的卷轴!

那份卷轴的大小、形制、包裹的明黄锦缎……正是前世改变了她一生命运、又最终将她推入深渊的皇家选妃诏书!

刹那间,沈明姝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那是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赌徒看到翻盘骰子的、混合着狂喜、孤注一掷和无限贪婪的光芒!她再也顾不上沈知微,也顾不得父亲的呵斥和母亲的呼唤,如同扑向猎物的母豹,猛地转身,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力量,朝着那个捧着卷轴的管事嬷嬷冲了过去!

“给我!”她嘶吼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渴望而尖锐变形。

那管事嬷嬷哪里见过大小姐这般疯狂的模样,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就想把诏书藏到身后。但沈明姝的动作太快太猛了!她狠狠撞开挡在身前的两个小丫鬟,一把就抓住了那卷明黄色的锦缎!

“大小姐!使不得!这是宫里的旨意啊!”管事嬷嬷吓得声音都变了调,死死抱住怀里的卷轴不肯松手。这可是关乎家族前程、甚至可能掉脑袋的东西!怎么能让大小姐这样疯抢?

“滚开!”沈明姝此刻爆发出的力气大得惊人,她双眼赤红,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抢过来!抢过来就赢了!她狠狠一推!管事嬷嬷被她推得一个趔趄,踉跄着向后倒去,怀里的明黄卷轴脱手飞出!

“啊!”众人惊呼!

就在那卷轴即将落地的瞬间,沈明姝如同离弦之箭般扑了过去,整个人重重地扑倒在地,却不管不顾,双手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那卷明黄色的诏书!仿佛抱住了她全部的希望和未来!

她成功了!她抢到了!

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她。沈明姝抱着诏书,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和狼狈,就那么趴在地上,仰起头,发出一阵近乎癫狂的大笑,泪水混着脸上的灰尘流下,形成一道道污浊的痕迹。

“哈哈哈!我的!是我的了!是我的凤位!是我的皇后命格!沈知微!你看到了吗?!你抢不走了!这辈子!你永远都抢不走了!哈哈哈——”她得意地、充满挑衅地看向床上脸色苍白、似乎被吓傻了的沈知微,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恶毒和胜利者的炫耀。

“姝儿!你疯了!快起来!成何体统!”柳氏又惊又怕又心疼,看着女儿趴在地上抱着诏书狂笑的样子,只觉得天旋地转,连忙扑过去想要扶起她,夺过那烫手的诏书。

沈崇山脸色铁青,看着眼前这场闹剧,看着状若疯魔的长女和一片狼藉的现场,再看看床上那个似乎被吓得不轻、默默垂泪的次女,一股邪火直冲脑门。他大步上前,一把抓住沈明姝的手臂,想将她从地上拽起来。

“爹!娘!”沈明姝却死死抱住诏书不肯撒手,她抬起泪痕狼藉却闪烁着奇异光芒的脸,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你们别拦我!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这道诏书!是女儿唯一的生路!是女儿翻身的唯一机会!你们若还认我这个女儿,就帮我!这次!我一定要嫁给太子!我一定要做太子妃!只有坐上那个位置!我们沈家才有真正的荣华!我才不会……才不会像……”她的话语猛地顿住,似乎想起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中充满了恐惧,但随即又被更强烈的偏执取代,“总之!这次!我死也不会放手!你们要是逼我……我就……我就死在这里!”说着,她竟真的低下头,作势要用头去撞旁边的桌角!

“姝儿!不可!”柳氏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扑过去死死抱住沈明姝,“我的儿!你这是要娘的命啊!快松手!别做傻事!老爷!老爷您快想想办法啊!”她哭喊着看向沈崇山,满脸的哀求和无措。

沈崇山看着以死相逼的长女,再看看她怀中那卷代表着皇家威严、也代表着沈家可能一步登天也可能万劫不复的诏书,又扫了一眼床上默默垂泪、仿佛被遗忘的次女沈知微,脸色变幻不定。嫡长女如此疯魔,已失体统,但……她的话,那句“唯一的生路”、“沈家的荣华”,却像一根毒刺,扎进了他作为家主、作为父亲的心底。太子妃……未来的皇后……这份诱惑太大!而长女此刻的疯狂,似乎……也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笃定?

权衡利弊的念头在沈崇山脑中飞速转动。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烦躁和怒火,看向柳氏,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和妥协:“罢了!扶她起来!像什么样子!诏书……既是她非要抢着接的……”他目光复杂地扫过沈明姝怀中紧抱的明黄卷轴,又瞥了一眼床上低垂着头的沈知微,最终,那丝对嫡长女的偏爱和对“太子妃”三个字所带来的泼天富贵的渴望,压倒了所有,“……便依她吧!”

柳氏如蒙大赦,连忙用力将还在挣扎哭喊的沈明姝从地上搀扶起来,一边心疼地拍打着她身上的灰尘,一边哽咽道:“好姝儿,快别闹了,爹娘都依你,都依你!快起来,地上凉……”

沈明姝在母亲的搀扶下站起身,依旧死死抱着那卷诏书,仿佛抱着她的命根子。她脸上泪痕未干,头发散乱,寝衣沾满尘土,形容狼狈到了极点。然而,当她抬起头,再次看向床榻上的沈知微时,那双红肿的眼睛里,却迸射出一种近乎实质的、得意洋洋的胜利光芒,充满了挑衅和报复的快感。

那眼神仿佛在说:看!我抢到了!你的机缘是我的了!你的凤位也是我的了!这辈子,你沈知微,只配在我脚下仰望!

沈知微静静地坐在床上,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遮住了她眸底深处所有翻涌的情绪。苍白的脸色,微红的眼眶,紧抿的唇瓣,还有那微微颤抖的肩膀,无一不在诉说着她的惊吓、委屈和柔弱无助。

她甚至没有再看沈明姝一眼,仿佛被嫡姐那疯狂的举动彻底吓坏了,只低低地、带着压抑的哽咽唤了一声:“娘……”

柳氏正忙着安抚怀里终于“安静”下来、却依旧死死抱着诏书不撒手的沈明姝,听到沈知微这声怯怯的呼唤,心头一揪,涌上些许愧疚。她转过头,看着小女儿那副受惊小白兔般的可怜模样,又看看怀里如同护食猛兽般的长女,只觉得心力交瘁。

“微儿……”柳氏张了张嘴,想安慰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手心手背都是肉,可眼下这情形……她叹了口气,声音带着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好孩子,别怕。你姐姐她……她只是魔怔了,不是故意吓你的。你……你受委屈了。”她顿了顿,看着沈知微苍白的小脸,终究还是心软,加了一句,“今日之事,莫要放在心上。爹娘……日后定会补偿于你。”

补偿?沈知微心底无声地嗤笑。拿什么补偿?拿沈明姝挑剩下的残羹冷炙吗?她太了解自己这位母亲了。所谓的补偿,不过是几句轻飘飘的安慰,或是几件华而不实的首饰。在家族前程、在嫡长女的“太子妃梦”面前,她这个次女的感受,从来都是可以牺牲、可以安抚、可以……让路的。

她微微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向柳氏,又怯怯地、飞快地瞥了一眼被柳氏护在怀里的沈明姝,以及沈明姝怀中那刺眼的明黄卷轴。那眼神,充满了茫然、无助,还有一丝被至亲之人伤害后的脆弱。

“娘……”她的声音细弱蚊呐,带着浓浓的鼻音,“女儿……女儿不明白……阿姐她……为何如此恨我?那诏书……女儿真的……真的从未想过……”她适时地哽咽了一下,说不下去了,只余下无声的泪珠滚落,砸在素白的寝衣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这幅模样,更是激起了柳氏心中那点微薄的母爱和愧疚。她连忙道:“傻孩子,说什么恨不恨的!你姐姐她是……她是太想为家里争光了,一时糊涂!你是她亲妹妹,她怎会恨你?快别哭了,仔细伤了眼睛。”说着,她给旁边的丫鬟使了个眼色,“快服侍二小姐梳洗更衣,地上也收拾干净!”

丫鬟们战战兢兢地上前,扶沈知微下床的扶沈知微下床,收拾地上狼藉的收拾狼藉。

沈崇山看着这混乱的场面,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转身:“都闹够了就收拾干净!像什么样子!柳氏,看好你的女儿!诏书既已接下,该如何应对,你心里要有数!别再给府里丢人现眼!”说完,他阴沉着脸,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今日之事,他需要好好思量后续的应对之策。

柳氏被丈夫斥责,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又见沈知微被丫鬟扶着去梳洗,似乎情绪稳定了些,便也将心思都放在了怀里的沈明姝身上,低声劝慰着,半扶半抱地将她带离了这间充满硝烟味的闺房。

喧嚣散去,房间里只剩下收拾残局的丫鬟和沉默垂首的沈知微。

青黛捂着脸颊,忍着疼,端了热水过来,小心翼翼地替沈知微擦拭脸上未干的泪痕。冰凉的帕子触到皮肤,带来一丝清醒的刺激。

“小姐……”青黛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心疼,还有一丝后怕,“大小姐她……她今天太吓人了……您没事吧?肩膀还疼吗?”

沈知微任由青黛擦拭着,没有回答。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被撞开的房门、地上散落的胭脂水粉、翻倒的凳子……最后,落在了梳妆台菱花镜中映出的、自己的脸上。

镜中的少女,脸色苍白,眼眶微红,唇色浅淡,一副大病初愈、受尽委屈的柔弱模样。然而,那双眼睛深处,所有伪装出来的惊恐、茫然、委屈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幽寒与……一丝几不可察的嘲讽。

补偿?沈知微看着镜中的自己,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被沈明姝掐得生疼的肩膀。

多么可笑的字眼。前世,她一步步从泥泞里爬上去,看尽了世态炎凉,早就明白一个道理——在这弱肉强食、权势倾轧的世道里,从来没有什么真正的补偿,只有等价交换和……掠夺。

沈明姝抢走的,不过是一道催命符罢了。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被沈明姝指甲划破的寝衣布料下,那几道隐隐渗出血丝的掐痕。疼痛真实而清晰。

沈明姝以为抢到了诏书,抢到了“太子妃”的位置,就抢到了那条通往凤位的青云路?就抢走了她沈知微的“机缘”和“气运”?

多么……天真又愚蠢的想法。

前世,她能登临凤位,靠的从来不是什么“太子侧妃”的起点,也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气运”。东宫那个位置,看似尊贵,实则步步惊心,是漩涡的中心,是无数明枪暗箭的靶子。太子萧景睿,性情刚愎多疑,绝非明主。她能在那样的地方活下来,并最终借势而起,靠的是每一次在刀尖上行走时精准的判断,靠的是对人心幽微的洞察和利用,靠的是在绝境中也能为自己搏出一线生机的……智谋!

那份智谋,是刻进她骨血里的本能,是前世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锋芒,是任何人都抢不走的东西!

沈明姝抢走的,只是一个华丽而危险的开局,一个她前世早已看透、并最终成功利用和舍弃的跳板罢了。她根本不明白,那条通往权力顶峰的路,遍布着怎样的荆棘和陷阱。她只看到了凤冠的璀璨,却看不到其下累累的白骨和需要承担的千钧重担。

沈明姝的疯狂掠夺,在她看来,更像是一场迫不及待奔向深渊的自杀。

沈知微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勾起一个冰冷而笃定的弧度。那笑容一闪即逝,快得连近在咫尺为她梳头的青黛都未曾察觉。

沈明姝想抢?那就让她抢个够好了。

抢走那份催命诏书,抢走她前世收拢的那些所谓的“人脉”和“机缘”。她倒要看看,这位被嫉妒和贪欲冲昏了头脑的嫡姐,如何驾驭得了那些豺狼虎豹,如何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东宫……活下去。

至于她自己……

沈知微的目光越过菱花镜,投向窗外。

秋日的阳光正好,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庭院里的桂花树开得正盛,馥郁的甜香丝丝缕缕地飘进来,掩盖了空气中最后一丝混乱的气息。

她需要一个新的起点。一个被所有人忽视、被沈明姝嗤之以鼻,却真正拥有无限可能、能让她这盘棋局重新布子的……支点。

“青黛,”沈知微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初醒后的慵懒,仿佛刚才那场闹剧从未发生,“梳个简单些的发髻就好。今日……想出去走走。”

青黛有些惊讶地看着镜中的小姐,小姐的脸色似乎比刚才好了一些,眼神也清亮了些,只是那平静无波的样子,让她莫名地觉得……有些陌生,有些……深不可测。她不敢多问,连忙应道:“是,小姐。”

梳洗完毕,换上一身素净雅致的月白色绣缠枝莲纹襦裙,沈知微拒绝了青黛的搀扶,独自走到窗边。她推开半扇窗户,让带着桂花香气的秋风更直接地吹拂进来,也清晰地听到了前院传来的、刻意压低的议论声。

“……大小姐真是……太吓人了……”

“可不是!二小姐真可怜,平白无故……”

“嘘!小声点!听说……听说宫里那份旨意,是给太子殿下选妃的!大小姐这么疯抢,难道……”

“天啊!太子妃?难怪大小姐……”

“可……可大小姐那样子……宫里能看得上?”

“谁知道呢……老爷夫人都应了……唉,只是可怜了二小姐……”

丫鬟仆妇们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惊惧、同情和一丝对未知的茫然。

沈知微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微微侧头,目光穿过庭院的花木,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到前院正厅里,此刻她的父亲沈崇山和母亲柳氏,正如何绞尽脑汁,试图将那位刚刚上演了一出“疯抢诏书”闹剧的嫡长女,包装成一位端庄得体、堪为太子妃的大家闺秀。

那场景,想必……十分精彩。

她收回目光,不再理会前院的纷扰。沈明姝抢到了她想要的“开局”,此刻想必正沉浸在巨大的狂喜和得意之中,忙着接受父母的“教导”和“包装”,做着她的“太子妃”美梦,暂时不会再来烦扰她。

这正合她意。

“青黛,”沈知微转过身,声音平淡,“随我出府一趟。去……云裳阁看看新到的料子。”她需要一个合理的、不引人注目的出门借口。

“是,小姐。”青黛连忙应道,虽然心中疑惑小姐刚受了惊吓怎么还有心情去看料子,但也不敢多问。

马车辚辚驶出沈府侧门,汇入帝都繁华的街道。车帘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沈知微闭目靠在车壁上,看似养神,脑海中却在飞速地梳理着前世的记忆碎片。永昌二十七年……九月初八之后……帝都即将发生的大事……有哪些人会在接下来的一两个月里,如同蒙尘的明珠,等待着被发掘?又有哪些人,看似不起眼,却拥有着足以撬动格局的潜力?

沈明姝必然会利用她所谓的“先知”,去抢夺那些她前世成功拉拢的“关键人物”——比如那位表面清流、实则掌握着几位重臣早年贪腐铁证、未来官拜御史中丞的寒门老翰林周文博;比如那位因家族内斗被排挤、流落江湖、日后却成为一代名将的将门弃子秦烈;再比如……那个最重要、也最危险的人物——因生母获罪、被父皇厌弃、在冷宫般破败宫苑里艰难求存、未来却会在腥风血雨中登顶帝位的……七皇子,萧珩。

想到萧珩,沈知微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前世,她是在一场精心设计的“偶遇”中救下了被太监欺凌、奄奄一息的少年萧珩。那份雪中送炭的恩情,那份给予的尊重和希望,是她后来能在夺嫡乱局中赢得萧珩绝对信任和支持的关键基石。

沈明姝既然知道萧珩未来的价值,必然会抢先一步去“施恩”。以沈明姝那骄纵刻薄的性子,以及她认定萧珩是“未来皇帝”所以必须掌控的功利心态,她会如何对待那个敏感、隐忍、骨子里却极其骄傲的少年?

沈知微几乎可以预见那场景——沈明姝会带着居高临下的施舍姿态出现,或许会救下萧珩,但言语间必然充满了对“落魄皇子”的轻蔑、怜悯和毫不掩饰的控制欲。她会将这份“救命之恩”时刻挂在嘴边,要求萧珩感恩戴德,俯首帖耳。她根本不懂,对于萧珩那样在极度屈辱和压抑中长大的人来说,尊严比性命更重要!

沈明姝的“施恩”,只会变成最深的侮辱,在萧珩心中埋下怨恨的种子。那颗种子,一旦遇到合适的时机……沈知微的唇角再次勾起冰冷的弧度。

马车在帝都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缓缓行驶。沈知微撩开车帘一角,目光平静地扫过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商铺、熙熙攘攘的人流。忽然,她的目光在一处临街的茶楼二楼窗口顿住。

那窗口的位置极好,视野开阔。此刻,临窗坐着几位衣着华丽的年轻公子哥,正推杯换盏,高声谈笑。其中一人,沈知微认得,是吏部侍郎家的公子,有名的纨绔。而被他肆意取笑、甚至将一杯残茶泼到身上的少年……

那少年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靛蓝色细布长衫,洗得有些发白,但浆洗得十分干净。身形略显单薄,背脊却挺得笔直。他低着头,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紧抿的唇线和微微握紧放在膝上的拳头。面对那纨绔子弟的羞辱和同伴的哄笑,他没有暴怒,也没有卑微求饶,只是沉默地承受着,像一根被风雨吹打却不肯折断的青竹。

顾砚舟。

沈知微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这个名字。

一个……被沈明姝,甚至被整个帝都勋贵圈子都视如敝履的名字。

南境巨贾顾家流落在外的庶子。因其生母身份低微,在家族中备受排挤打压。顾家富甲一方,生意遍布南北,在朝中也有些拐弯抹角的关系,但终究是商贾,被真正的清流权贵所轻视。而顾砚舟这个庶子,更是顾家刻意遗忘、甚至视为耻辱的存在。他被家族打发到帝都,美其名曰“历练”,实则就是放逐,只给微薄的银钱,任其自生自灭。

在所有人眼中,这样一个身份低贱、毫无根基、被家族厌弃的商贾庶子,是真正的底层尘埃,毫无价值可言。

然而,只有沈知微知道,这个看似沉默隐忍、被所有人踩在脚下的少年,体内蕴藏着怎样惊人的能量和……被残酷现实磨砺出的、狼一般的狠戾与韧性!

前世,顾砚舟这个名字,是在数年后才如同彗星般崛起,震惊了整个帝都朝野。

他凭借着在帝都底层挣扎求生时积累的庞大人脉和对三教九流的掌控,以及对商机近乎恐怖的嗅觉,在短短几年内,构建起一张覆盖整个王朝、甚至延伸至域外的庞大商业网络!他的商队能弄到最紧俏的货物,他的钱庄能调动惊人的财富,他的情报网络能让许多权贵都为之胆寒!他成了富可敌国的隐形巨擘,连皇帝都不得不倚重他的财力来平衡朝局、支撑边饷!

更可怕的是,他并非一个纯粹的商人。他深谙权力游戏的规则,懂得如何用财富撬动权柄,用情报换取庇护。他资助寒门学子,结交失意官员,在朝堂各方势力之间长袖善舞,织就了一张无形而坚韧的利益之网。他最终获得了皇帝亲赐的“皇商”身份,甚至拥有了一个象征性的五品虚衔,彻底摆脱了商贾的桎梏,成为了一个连王公贵族都不敢轻易得罪的、手握实权的特殊存在!

而他的崛起,源于一次巨大的危机——他那位在顾家内斗中胜出的嫡兄,为了斩草除根,买通了帝都的地头蛇,在他一次押送重要货物的途中设下死局,欲将他彻底埋葬。那场惨烈的厮杀,顾砚舟几乎命悬一线,却凭借着惊人的意志和早年流落江湖时学到的狠辣手段,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反杀了所有伏击者,并以此为起点,开始了血腥而冷酷的反击与扩张之路。

算算时间……前世顾砚舟遭遇那场致命伏杀,应该就在……下个月初!

沈知微的目光透过车帘缝隙,落在茶楼上那个沉默承受着羞辱的靛蓝身影上。少年紧握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是一种将屈辱深埋心底、等待爆发的隐忍。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沈知微的脑海,瞬间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坚定。

沈明姝抢走了她前世所有的“明牌”——那份危险的诏书、那些所谓的“关键人脉”、甚至未来的皇帝萧珩……她沾沾自喜,以为握住了所有的“机缘”。

那么,自己就捡起这张被所有人、包括沈明姝在内都弃如敝履的“暗牌”!

顾砚舟。

这个此刻卑微如尘、被家族厌弃、被权贵嘲弄的商贾庶子,就是她沈知微重来一世,为自己选定的、最坚实也最锋利的……基石!

马车在云裳阁门口停下。沈知微扶着青黛的手下了车,目光状似随意地扫过街对面那间茶楼的二楼窗口。

窗边,那场羞辱似乎告一段落。几个公子哥哄笑着扬长而去,留下顾砚舟一人。他依旧坐在那里,低着头,面前是泼洒的茶渍和狼藉的桌面。他缓缓地、极其仔细地用一块干净的帕子,擦拭着被茶水打湿的衣袖,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擦干净后,他将帕子折叠好,放入怀中,然后才站起身。

他的身形依旧单薄,背脊却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他平静地走下楼,穿过茶楼大堂,在掌柜和伙计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中,沉默地走出了大门,汇入街道的人流。阳光落在他身上,在那洗得发白的靛蓝长衫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孤独而倔强。

沈知微收回目光,转身,步履从容地走进了云裳阁琳琅满目的布料世界。唇边,那抹冰冷而笃定的弧度,悄然加深。

棋盘已清空,棋子已落定。

沈明姝,我的好姐姐,你只管去抢你的“太子妃”,去走你那条看似金光璀璨的绝路。

而我沈知微的路,才刚刚开始。

那通往权力之巅的阶梯,从来不在别人的“机缘”里,而在……我自己的掌中乾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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