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阳城,一座被淮水环绕的富饶之城,宛如一颗璀璨的明珠镶嵌在大地之上。四面淮水滔滔,如天然的护城河,将丹阳城牢牢守护其中。这里河道纵横,水运发达,商贾往来不绝,街市上店铺林立,琳琅满目。绸缎庄里,各色绫罗绸缎在阳光下闪烁着绚丽的光彩;香料铺中,浓郁的香气飘散在空气中,引得行人纷纷驻足。
丹阳城的码头,更是一片繁忙景象。一艘艘商船缓缓靠岸,船员们忙碌地搬运着货物,吆喝声此起彼伏。来自各地的货物在这里汇聚,又从这里运往四面八方。丹阳城的百姓们生活富足,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而在千里之外的燕都,同样是一片繁荣昌盛之景。这里地域辽阔,物产丰富,巍峨的山脉连绵起伏,广袤的平原一望无际。山间蕴藏着丰富的矿产资源,平原上良田万顷,稻麦飘香。燕都的军队更是强大无比,拥有上千万精兵,他们训练有素,装备精良,是燕都最坚实的后盾。
燕都的皇宫,金碧辉煌,气势恢宏。皇帝端坐在龙椅之上,目光深邃地望着下方的群臣。朝堂之上,气氛凝重。
“陛下,丹阳城富得流油,我们燕都虽然强大,但若是能将丹阳纳入版图,我朝的实力必将更上一层楼。”一位大臣进言道。
皇帝微微皱眉,沉思片刻后说道:“丹阳城易守难攻,四面淮水环绕,强攻恐怕损失巨大,还需从长计议。”
与此同时,丹阳城城主府内,城主云正天也在与幕僚们商议着局势。
“大人,燕都势力庞大,对我们丹阳虎视眈眈,我们不得不防啊。”一位幕僚忧心忡忡地说道。
云正天轻轻叹了口气:“我自然知晓,只是这淮水虽可保我们一时安宁,但燕都若是真的发起进攻,我们也难以长久抵挡。”
在燕都的军营中,少年将军顾南衣正在练兵场上指挥士兵训练。他身姿挺拔,目光坚定,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一股英气。顾南衣自幼习武,精通兵法,在军中威望颇高。此时,他看着士兵们整齐划一地操练,心中却在思索着燕都与丹阳的局势。
“将军,如今丹阳城成为我们燕都的一大阻碍,不知将军对此有何看法?”副将走上前来问道。
顾南衣眼神一凛,说道:“丹阳城确实不好对付,不过我相信,只要我们谋划得当,总有办法解决。”
而在丹阳城,云正天的女儿云昭宁正在闺房中读书。她容貌秀丽,气质出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云昭宁虽为女子,却心怀天下,对燕都与丹阳的局势也颇为关注。
“父亲整日忧心忡忡,燕都与丹阳的关系如此紧张,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云昭宁放下手中的书,喃喃自语道。
在燕都与丹阳,不同的人都在为着两国的局势而担忧、谋划,一场风云即将在这片大地上掀起,而他们又将何去何从。
春桃踩着满地碎金似的日光,捧着青瓷碗跨进听雪阁时,云昭宁正倚在雕花窗边临摹《淮水泛舟图》。笔墨在宣纸上洇开半片黛青,忽被清甜梨香勾得笔尖微颤。
“姑娘快歇歇眼!”春桃将缠枝莲纹碗轻轻搁在案头,蒸腾热气裹着冰糖的甜香漫开来,“今晨新摘的雪梨,加了蜜渍桂花,凉一凉喝最是润肺。”她歪头瞥见宣纸上未完工的画,眼波弯成月牙,“这水纹比前日画得灵动多了,若让画师铺瞧见,保准要夸姑娘青出于蓝。”
云昭宁搁下笔,指尖沾了梨汤尝了口,清润滋味直沁心脾。她望着碗中漂浮的桂花,忽然想起今早父亲书房传来的密谈,眉头不觉蹙起:“春桃,你说...若有一日丹阳城真要...”话未说完又咽了回去,用银匙轻轻搅着梨汤,看碎金般的桂花在涟漪里打着旋儿。
春桃立刻敛了笑,将软垫往她身后塞了塞:“姑娘莫要忧心,淮水绕城三重,燕都的兵船怕不是要被漩涡卷成碎木!”她忽然从袖中掏出枚油纸包,“方才厨娘还给了块桃花酥,说是新出的方子,姑娘尝尝?”
云昭宁被她亮晶晶的眼睛逗得轻笑,接过酥饼咬了一口,酥脆间裹着桃仁的醇香。窗外春风掠过檐角铜铃,叮咚声混着梨汤甜香,将那抹隐忧暂时揉碎在明媚春光里。
暮春的燕都,柳絮纷飞如白雪,将大街小巷装点得如梦似幻。临安城距燕都虽有百里之遥,但魏十安和季云深归心似箭,一路扬鞭疾驰,马蹄扬起的尘土在身后划出长长的轨迹。
当巍峨的将军府大门映入眼帘时,两人皆是长舒一口气。魏十安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抛给门口的小厮,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袍,笑着对季云深说:“此番临安城之行,虽说玩得尽兴,但总觉得少了南衣在身边,总差了那么点意思。也不知他这段时日,在府中可曾闷坏了。”
季云深微微点头,目光中带着几分期待:“是啊,临安城的花灯、美食虽好,可与南衣一同分享才更有趣。快些进去吧。”
两人大步流星地穿过将军府宽敞的庭院。庭院中,假山错落有致,流水潺潺,锦鲤在池中游弋,泛起圈圈涟漪。各色花卉争奇斗艳,红的似火,粉的像霞,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回廊下,丫鬟、小厮们往来穿梭,见到两人,纷纷恭敬行礼。
穿过几重院落,便到了顾南衣的书房。房门虚掩着,隐隐传出阵阵墨香。魏十安迫不及待地伸手推开房门,高声喊道:“南衣!我们回来了!”
书房内,顾南衣正伏案研究兵书,听到喊声,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惊喜之色。他快步迎上前,用力拍了拍两人的肩膀:“你们两个可算回来了,我每日处理军务,无聊得很,正盼着你们回来解解闷。”
魏十安大笑着搂住顾南衣的肩膀:“瞧瞧你这一身严肃劲儿,哪还有半分往日潇洒模样。这次临安城之行,可有不少趣事,你且听我慢慢道来。”说着,他拉着顾南衣在桌边坐下,季云深也跟着落座,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锦盒。
“南衣,这是临安城最有名的云锦坊新出的丝帕,上面绣着临安城的美景,我想着你或许喜欢,便买了来。”季云深打开锦盒,将丝帕轻轻展开,精美的刺绣跃然眼前,针法细腻,色彩鲜艳,仿佛将临安城的繁华盛景都浓缩在了这小小的丝帕之上。
顾南衣接过丝帕,仔细端详,嘴角扬起一抹笑意:“费心了,这丝帕确实精美。不过,比起这丝帕,我更想听你们讲讲临安城的见闻。”
魏十安顿时来了兴致,眉飞色舞地讲述起来:“这次临安城正巧赶上花朝节,那场面,真是热闹非凡!整条街都挂满了花灯,各式各样,有兔子灯、荷花灯、走马灯,到了晚上,灯火通明,犹如白昼。还有那花市,百花争艳,香气四溢,姑娘们个个身着华服,穿梭其中,真是美不胜收。”
季云深也补充道:“不仅如此,临安城的美食更是一绝。我们尝了临安特色的桂花糕、龙井虾仁,那味道,至今都让我回味无穷。还有一家酒肆的女儿红,口感醇厚,香气绵长,我们一连喝了好几坛。”
顾南衣听得入神,脸上露出向往之色:“可惜我未能同去,错过了这般美景美食。不过听你们这么一说,倒也仿佛身临其境了。”
三人相视而笑,欢声笑语在书房中回荡。窗外,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在他们身上,为这温馨的场景增添了一抹温暖的色彩。
暮春的丹阳城被薄雾笼罩,淮水在晨光中泛着粼粼波光。云正天身披玄色软甲,腰间配着家传的螭纹剑,立在城楼上俯瞰着护城河。岸边的芦苇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几艘运粮船正沿着河道缓缓驶入城门,船工们的号子声穿透薄雾,在水面上回荡。
"城主,新运来的青石已经堆放在北城墙下了。"副将陈昭气喘吁吁地跑来,额头上还挂着汗珠,"只是这加固城墙所需的木料,咱们库存怕是不够。"
云正天眉头紧锁,目光扫过城墙下正在搬运石料的士兵。淮水环绕的丹阳城,虽然凭借天然屏障易守难攻,但这也意味着木料难以大量运入。"派人去城西伐木场,把能用的木料都调过来,再派人去跟商户借,就说战后双倍偿还。"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一队骑兵飞驰而来,领头的士兵翻身下马,呈上一封密函。云正天展开一看,脸色瞬间变得凝重——燕都的军队正在边境集结。
"传令下去,所有将士进入戒备状态!"云正天的声音在城墙上回荡,惊起几只栖息在垛口的飞鸟。他转身走向城墙内侧,那里已经架起了投石机,巨大的石弹整齐地堆放在一旁,工匠们正在调试机械装置。
沿着城墙巡视,云正天不时停下来检查城砖的缝隙。他伸手摸了摸新砌的砖石,感受着灰浆的牢固程度。"这里再加固一层,"他指着一处墙角对士兵说,"燕都的攻城器械厉害,咱们的城墙必须经得起撞锤的冲击。"
护城河的水面突然泛起涟漪,几艘小船从下游驶来。船上载着的不是货物,而是新招募的民夫。云正天走下城墙,来到河边。民夫们大多是附近的渔民和猎户,虽然没有经过正规训练,但个个身强体壮。
"大家辛苦了!"云正天大声说道,"淮水是我们的家园,燕都要是打过来,咱们的妻儿老小都要遭殃。只要守住丹阳城,日后必有重赏!"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一个年轻的渔民站出来喊道:"城主放心,我们从小在淮水边长大,水性好得很,燕都的兵要是敢从水里来,我们就把他们都拖下去喂鱼!"
云正天笑着点点头,心中稍感安慰。但他知道,光靠这些还不够。回到城主府,他立即召集幕僚开会,商讨下一步的防御计划。窗外,淮水依旧静静地流淌,而一场大战,似乎已经不可避免。
丹阳城主府议事厅内,烛火摇曳。云正天居中而坐,左手边是白发苍苍的老军师陆明远,右手边则是年轻果敢的副将陈昭。厅内墙上挂着丹阳城防图,密密麻麻的标记诉说着这座城池的防御脉络。
“燕都大军压境,兵力十倍于我。”陆明远拄着拐杖,浑浊的双眼盯着地图,“但我们的优势在于淮水。燕都不善水战,只要守住渡口,他们的陆军就难以施展。”
陈昭却皱起眉头:“话虽如此,可燕都若是建造战船,从水路进攻呢?我们的水师规模太小,恐怕难以抵挡。”
云正天敲了敲桌案:“陈昭所言极是。传令下去,征集所有商船、渔船,改造为战船。另外,在河道狭窄处设置铁链、暗桩,阻止敌船通行。”
这时,一名谋士起身道:“城主,燕都远道而来,粮草补给必然困难。我们可派人突袭他们的粮道,断其补给。”
“此计可行,但需谨慎行事。”云正天沉思片刻,“派五百精锐,乔装成流民,潜入燕都后方。记住,不可恋战,烧毁粮草后立即撤回。”
陆明远捻着胡须补充道:“同时,我们要发动百姓,坚壁清野。让燕都大军来了,无粮可征,无水可饮。”
陈昭突然想起什么,说道:“城主,我们还可以利用淮水的潮汐规律。待燕都战船进入河道,涨潮时放下铁链,退潮时露出暗桩,让他们进退两难。”
云正天眼睛一亮:“好主意!立即绘制潮汐图,分发给各渡口守军。”
会议进行到深夜,众人仍在激烈讨论。有人提出用火箭攻击敌船,有人建议在城墙上设置滚木礌石,还有人主张派人去周边城池求援。
“求援一事,我已派人前往。”云正天说道,“但不可将希望全寄托于此。我们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守住丹阳城。”
陆明远看着疲惫却坚定的众人,缓缓说道:“燕都虽强,但我们丹阳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淮水是我们的天然屏障,城墙是我们的钢铁堡垒,而你们,是丹阳的脊梁。只要我们上下一心,定能击退强敌。”
散会后,云正天独自站在城墙上。夜色中,淮水无声流淌,远处的燕都军营灯火点点,如繁星散落。他握紧剑柄,心中暗暗发誓:“只要我云正天还在,就绝不会让燕都的一兵一卒踏入丹阳城半步!”
燕都将军府的议事厅内,青铜兽首烛台吞吐着明黄火焰,将沙盘上的淮水纹路映得波光流转。顾南衣负手而立,玄色劲装勾勒出挺拔身形,目光如炬地盯着丹阳城模型——那座被四层水网包裹的城池,此刻正像蛰伏在迷雾中的巨兽。
“丹阳城防,难就难在这淮水。”顾南衣的指尖划过沙盘上蜿蜒的河道,“他们以水为墙,以船为兵,寻常攻城器械根本近不了城墙。”
魏十安抓了抓头发,粗豪的嗓音震得烛火微晃:“要不咱们直接造千艘战船,强攻渡口?我就不信,咱们百万水师还拿不下他们!”
季云深却摇头否决,展开一卷泛黄舆图:“丹阳城周边水域暗流遍布,南岸芦苇荡里遍布暗桩。去年商队行船,十艘里倒有三艘触礁。若贸然进军,怕是还没到城下,船就沉了大半。”
厅内陷入沉默,唯有案头的沙漏发出细微的流沙声。顾南衣忽然伸手取下墙上的燕都地形图,将它与丹阳图重叠:“你们看,丹阳虽有天险,但西北方的青芦渡距离最近,且地势开阔。不过...”他顿了顿,指尖点在两城交界的山峦处,“此处山脉绵延百里,粮草运输是个大问题。”
“粮草好办!”魏十安一拍胸脯,“我已联系了临安县令,征调三千辆马车,沿着山道开辟运粮通道。只要能绕过淮水正面,咱们就能...”
“且慢。”季云深突然打断,从袖中掏出一张密报,“据眼线传回的消息,丹阳已在各渡口设置铁链,河道狭窄处暗布火油。即便我们的船队突破青芦渡,也会陷入火攻陷阱。”
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将众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如鬼魅般扭曲。顾南衣沉思良久,目光扫过墙角的投石机模型:“既然水路难行,那就以陆制水。传我的命令:征集铁匠千人,打造五千具改良版投石机。”
“投石机?”魏十安挠了挠头,“可丹阳城墙距河岸足有百丈,普通投石机根本够不着啊!”
“所以要改良。”顾南衣拿起一支竹棍,在沙盘上画出草图,“加大配重,加长弹射臂,改用生铁弹。只要将投石机部署在北岸高地,定能覆盖丹阳城头。”
季云深眼睛一亮:“如此一来,丹阳守军必然分神防御,我们便可趁机从青芦渡发动佯攻,吸引主力。与此同时,派精锐死士乘坐快船,携带火油,突袭他们的水师营地!”
“好!”顾南衣猛地挥下竹棍,“魏十安,你负责督造投石机,务必在十日内完成;季云深,即刻挑选死士,训练水上突击。另外...”他拿起案头的密函,“派人联系丹阳城内的暗桩,让他们伺机破坏城防设施。”
散会后,顾南衣独自留在厅内。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沙盘上,丹阳城的轮廓在阴影中忽明忽暗。他轻抚腰间佩剑,想起临行前皇帝的嘱托,心中暗暗发誓:这一战,不仅要破丹阳的水防,更要让天下人知道,燕都铁骑,无坚不摧。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听雪阁的铜漏刚滴完最后一滴水。春桃捧着银盆跨进门槛,见云昭宁已端坐在妆奁前,素手正将一支白玉簪别进发间。晨光透过窗棂,在她黛青色襦裙上投下细碎的竹影。
"小姐怎起得这般早?"春桃将温水搁在紫檀架上,氤氲水汽裹着茉莉香漫开来,"厨娘新蒸的蟹粉汤包还热着,可要先用些?"
云昭宁对着菱花镜轻笑,指尖拂过鬓边碎发:"今日想去观星台看看。"铜镜映出她眼底的忧虑——自燕都军队集结边境的消息传来,父亲书房的灯火已连续七夜未熄。
用完早餐,云昭宁披上月白披风,沿着青石板路往城南走去。晨雾还未散尽,街市上已有商贩挑起担子,包子铺的蒸笼腾起白雾,卖花姑娘的竹篮里,带露的芍药娇艳欲滴。她行至观星台脚下,仰头望去,这座用青石堆砌的高台足有七层,飞檐上悬着的青铜风铃在风中轻轻摇晃。
沿着盘旋的石阶拾级而上,云昭宁的心跳随着高度攀升而加快。当她终于登上顶层,整个丹阳城如同展开的画卷般铺陈在眼前。淮水如碧玉丝带,蜿蜒着环绕城池,河面上点点白帆,是晨起捕鱼的渔船。城墙下,士兵们正在操练,长枪如林,甲胄映着初升的朝阳。
云昭宁扶着雕花石栏,目光扫过城中错落有致的建筑。朱雀大街上车水马龙,绸缎庄的招幡随风舞动;城东的粮仓外,民夫们正忙着搬运粮草;远处的护城河波光粼粼,新架起的投石机像蛰伏的巨兽。忽然,她注意到城西码头停靠着几艘陌生的商船,船帆上没有丹阳城的印记。
"姑娘小心风大。"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春桃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手中捧着件貂绒披风。云昭宁接过披风披上,目光却依旧紧锁着那几艘商船。难道是燕都的探子?她心中一紧,指甲不自觉地掐进掌心。
晨雾渐渐散去,阳光洒满丹阳城。云昭宁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峦,那里是燕都的方向。淮水依旧平静地流淌,可她知道,这平静的表象下,暗潮正在汹涌。"春桃,"她轻声说道,"回去告诉父亲,城西码头有可疑船只。"
“是”春桃应声后提着裙裾匆匆奔下观星台时,云昭宁仍立在七层高台的东南角,晨风卷着淮水腥气拂动她鬓边银步摇。远处燕都方向的山峦还浸在薄雾里,而丹阳城内的市井烟火已彻底苏醒,唯独城西码头那几艘商船像蛰伏的毒蛇,船舷缝隙渗出的油渍在水面晕开诡异的墨痕。
她握紧雕花石栏,目光扫过商船甲板。三个船工正将蒙着油布的木箱往小船上搬,动作看似随意,却在箱角磕碰时下意识地护住凸起处——那形状分明是箭镞轮廓。更可疑的是船头悬挂的“江记粮行”幌子,本该绣着丹凤眼的行徽,眼下却变成了展翅的玄鸟,正是燕都皇室暗卫的标记。
忽然,人群中一抹月白身影撞入眼帘。云昭宁瞳孔骤缩——绸缎庄的少东家沈明轩竟出现在码头。往日总爱摇折扇的公子哥,此刻却穿着便于行动的短打劲装,正与商船管事低声交谈。两人袖中交递的不是账本,而是一卷藏青密函,封口的火漆印赫然是燕都顾氏家徽。
淮水对岸的芦苇丛突然传来三声水鸟啼叫,沈明轩猛地抬头望向观星台方向。云昭宁立即侧身躲进飞檐阴影,心跳如擂鼓。待她再探出头时,商船已降下船帆,木箱全部沉入舱底,而沈明轩正往城南城隍庙走去——那里,正是丹阳城粮草转运的必经之路。
云昭宁攥着裙摆的指尖泛起青白。她终于明白为何近日城西木料突然短缺——那些本该用于加固城墙的巨木,此刻恐怕正被拆解成船板,为燕都水师打造战船。而沈明轩,这个父亲常夸赞的“商界新秀”,竟是藏在丹阳城十余年的暗子。
观星台的青铜风铃突然疯狂作响,云昭宁转身望向城主府方向,那里飘起三缕青烟——是春桃传回的信号。她深吸一口气,摸出袖中刻着云家徽记的玉牌。只要将情报交给巡城侍卫,不出半个时辰,父亲就能调集兵力围剿码头。
可当她的目光再次扫过沈明轩消失的街角,忽然注意到城隍庙飞檐下晃动的灰影。七个蒙面人倚着扫帚,看似清扫落叶,实则将院墙围得滴水不漏。若此时贸然报信,不仅打草惊蛇,还可能让父亲陷入埋伏。
云昭宁咬了咬下唇,将玉牌重新塞回袖中。她摘下腕间银镯,在石栏上敲出三长两短的节奏——这是与春桃约定的“暂缓行动”暗号。淮水在脚下翻涌,远处燕都的山峦已褪去薄雾,露出嶙峋的轮廓,仿佛预示着更大的阴谋,正在这座看似安宁的城池下悄然酝酿。
云昭宁指尖抚过冰凉的石栏,银镯与青石碰撞出清越声响。晨雾渐散,对岸芦苇荡的倒影在淮水中扭曲成诡谲的形状,她望着沈明轩消失的方向,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竟然要玩阴的,那本小姐陪你们玩。"
风掀起她的披风,露出内衬暗袋里的鎏金短刃。这是母亲留下的防身之物,此刻刀柄上的螭纹硌着掌心,倒像是在催促她行动。云昭宁转身疾步走下观星台,青石板路在脚下延伸成细密的网,而她要做的,就是在这张网里织出自己的陷阱。
穿过熙熙攘攘的朱雀大街,她拐进巷口的胭脂铺。老板娘见是城主千金,立刻殷勤地迎上来:"云姑娘可是要新到的螺子黛?"云昭宁却按住她递来的匣子,压低声音道:"劳烦姨母,帮我传个消息给城南铁匠铺的赵叔,就说'玉兰将谢,该修枝了'。"
老板娘瞳孔微缩,随即会意地点头。这家胭脂铺,正是云家安插在市井的眼线。走出铺子时,云昭宁特意绕去绸缎庄,隔着雕花木门,她听见沈明轩正与掌柜谈论"江南布料"——这恐怕就是燕都内应传递军情的暗语。
她佯装挑选云锦,余光瞥见柜台下露出半卷地图边缘。趁伙计转身取货的间隙,云昭宁迅速抽出地图塞进袖中。展开一看,赫然是丹阳城防部署图,重要据点都用朱砂做了标记,连护城河的暗桩位置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姑娘好眼光,这是新到的..."沈明轩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云昭宁不慌不忙地将地图折成纸鹤形状,笑道:"沈公子来得正巧,帮我瞧瞧这鹤的翅膀折得可对称?"说着扬手将纸鹤抛向空中,趁着对方分神的瞬间,迅速调换了两人腰间的香囊——她绣的并蒂莲香囊,换走了沈明轩暗藏密信的合欢囊。
回到听雪阁,云昭宁展开密信,火漆印下的字迹让她寒毛倒竖:"三日后子时,沈某于城隍庙接应,炸毁粮草库。"她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火焰贪婪地吞噬着阴谋,嘴角笑意渐冷。
窗外传来春桃的暗号,云昭宁走到窗边,见丫鬟正将一盆海棠搬到廊下——这是父亲已收到消息的信号。她取下墙上的七弦琴,指尖拂过琴弦,奏出一段《十面埋伏》。琴音铮铮,惊飞了檐下栖息的白鸽,也惊动了暗处监视的眼线。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风中,云昭宁对着铜镜整理发簪,镜中人目光如刃:"燕都的诸位,可准备好了?这场戏,该换我来唱主角了。"
淮水拍岸的声响裹着腥气漫上城墙,云昭宁扶着斑驳的城砖,指尖触到新填的灰浆还有些潮湿。春桃抱着披风小跑跟上,却见自家姑娘仰头望着垛口外盘旋的雄鹰,鬓边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全然不似面临战事的模样。
“姑娘仔细风大!”春桃忙将披风披在她肩头,却见云昭宁突然指着西北方的青芦渡,水葱似的指尖微微发颤:“若我是燕都将领,定会从那里下手。”
“啊?”春桃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渡口处芦苇疯长,隐约露出几艘商船的桅杆,“可那里暗流最多,船夫都说行船危险...”
“危险之处,往往最易被人忽视。”云昭宁轻声打断,忽然想起昨夜在沈明轩香囊里翻出的密信,掌心不觉渗出薄汗。她自幼熟读兵书的父亲曾说过,善用兵者,常反其道而行之。青芦渡虽险,但若燕都提前派人勘察水势、清理暗礁...
“春桃,你看。”云昭宁突然蹲下身,用木簪在城墙上的泥土里划出河道走向,“淮水虽将丹阳围成铁桶,可青芦渡距燕都最近。若他们用大船运载投石机,趁夜突破...”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脑海中浮现出观星台所见——那些伪装成商船的船只,或许早已卸下货物,改装成了战船。
春桃盯着土墙上歪歪扭扭的线条,似懂非懂地点头:“那我们要不要告诉城主?”
云昭宁咬了咬唇,想起沈明轩在城隍庙布置的伏兵。若此时贸然调兵,正中燕都下怀。她起身拍掉裙摆的尘土,目光扫过城墙下新架设的投石机,忽然想起沈明轩密信里提到的“火油”。
“让父亲在青芦渡沿岸多设瞭望塔,每隔两里布置火把。”云昭宁攥紧披风,绣着并蒂莲的金线硌得掌心生疼,“还有,将所有火油库转移到城东,严加看守。”
春桃瞪大了眼睛:“姑娘怎么突然...”
“琴谱里有首《十面埋伏》,”云昭宁望着翻滚的淮水,突然轻声哼唱起来,清越的嗓音混着浪涛声,“曲子里讲的,可不只是音律。”她的目光落在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峦上,那里是燕都的方向。风卷起她的裙裾,恍惚间竟像是战场上猎猎翻飞的旌旗。
淮水的浪头轰然拍击着城墙根基,云昭宁望着脚下翻涌的浊流,忽然觉得这轰鸣声与昨夜抚琴时《十面埋伏》的急弦竟有几分相似。她转头看向春桃,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城砖上斑驳的箭痕:"把青芦渡设防和转移火油库的事,一字不差告诉父亲。"
"姑娘真不回府?"春桃望着她单薄的身影被晨雾笼住,绣着金线的裙裾在风里卷成苍白的弧,"城外流民渐多,万一有燕都细作混进来..."
"正因如此才要多看两眼。"云昭宁打断她,目光扫过远处城门下排成长龙的流民队伍。裹着头巾的老妪、背着竹篓的少年,每个人都灰头土脸,可其中那个总在揉左膝的壮汉,步伐却意外稳健;还有抱着襁褓的妇人,明明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怀中孩子的襁褓却崭新得没有一丝褶皱。
待春桃提着裙裾跑下城楼,云昭宁沿着城墙慢行。砖石缝隙里嵌着去年守城时留下的箭矢,锈迹斑斑的箭头还沾着暗红血渍。她停在一处新修补的垛口前,伸手触碰那些未干透的灰浆——这修补痕迹太规整了,不像是仓促赶工,倒像是有人故意留出便于攀爬的着力点。
转过拐角,几个民夫正往城墙上搬运陶罐。领头的汉子瞥见她,慌忙行礼时露出手腕上的燕都刺青。云昭宁佯装整理发簪,余光却将他们的动作尽收眼底:陶罐看似装着石灰,倾倒时却露出粘稠的黑色——分明是火油。她数了数,总共十二辆推车,足够将半座城墙烧成灰烬。
再往前,校场上传来士兵操练的呼喝声。云昭宁驻足观看,却发现本该演练阵型的将士们,竟在反复练习攀爬云梯。更诡异的是,带队的百夫长腰间挂着的玉佩,雕的不是丹阳云家的祥云纹,而是燕都顾氏的玄鸟图腾。
当她走到城墙最西端,晨雾终于散尽。对岸燕都营地隐约可见旌旗晃动,而丹阳城西的粮仓外,本该守卫的士兵竟都换成了陌生面孔。云昭宁摸出袖中沈明轩的合欢囊,囊底硬物硌着掌心——那是枚刻着"寅时三刻"的青铜令牌。
风突然转向,裹挟着槐花香掠过城头。云昭宁望着城中错落的屋脊,突然想起幼时父亲教她弈棋的场景。燕都这盘棋早已落子,丹阳却还蒙在鼓里。她摘下鬓边玉簪,在城墙上刻下三道交错的痕迹——这是与春桃约定的最高级暗号。
暮色渐浓时,云昭宁最后看了眼淮水。那些看似平静的波纹下,不知藏着多少暗礁。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转身走向城楼。这场棋,是时候该她落子了。
燕都将军帐内,牛皮烛罩将灯火晕染成琥珀色,在悬挂的丹阳城舆图上投下晃动的光影。顾南衣倚着虎皮座椅,手中狼毫蘸满朱砂,重重在青芦渡位置点下红点,"此地暗流虽险,但若能在三日内清出航道,便可直插丹阳腹地。"
魏十安猛地拍案而起,震得案上沙盘微微颤动,"我愿领三千死士,今夜就去炸掉丹阳的拦河铁链!只要船队能过淮水,那座孤城不过是囊中之物!"他腰间佩剑随着动作铿锵作响,烛火映得甲胄上的兽首吞口凶光毕现。
季云深却将一卷水文图缓缓展开,指尖划过图上密密麻麻的标注,"青芦渡的暗礁群是天然屏障,丹阳人定有防备。"他突然抽出匕首,在沙盘上划出弧线,"不如分出两队人马,一队佯攻青芦渡,另一队趁夜从上游芦苇荡划小船偷渡,直取城西粮仓。"
帐外忽有夜风卷着沙砾扑来,将案上的军令状掀起一角。顾南衣伸手按住纸张,目光扫过地图上蜿蜒的淮水,忽然想起去年深秋在此地与丹阳斥候交手的场景。那些隐匿在芦苇丛中的弓箭手,箭无虚发的模样让他至今难忘。
"丹阳城防看似固若金汤,实则..."他顿了顿,将狼毫狠狠戳在观星台位置,"只要毁掉这座制高点,城中布防便无所遁形。"话音未落,帐帘突然被掀开,一名斥候浑身浴血冲了进来,"报!丹阳城西码头出现大量商船,疑似改装战船!"
魏十安哈哈大笑,抽出佩剑在空中划出银弧,"来得正好!省得我们大费周章造船!等破城那日,末将定要把那些船烧个精光!"他的笑声惊飞了帐外栖息的夜枭,扑棱棱的振翅声混着远处军营的更鼓声,在夜色中回荡。
季云深却拧紧眉头,从怀中掏出密探传回的字条。烛火下,"沈明轩已控制城隍庙"几字暗红如血。他正要开口,顾南衣忽然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玄色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传令下去,明日卯时,全军开拔。这一战,不仅要破丹阳,更要让天下人知道——"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惊得帐顶铜铃叮咚作响,"燕都铁骑,踏处皆为疆土!"
帐外,夜色如墨。远处丹阳城的灯火明明灭灭,像是悬在淮水之上的星子。顾南衣望着那片光亮,将腰间虎符攥得发烫。他不曾想到,此刻在丹阳城墙上,有双眼睛同样凝视着燕都军营,目光中闪烁的,是不输男儿的锋芒。
卯时三刻,燕都军营的牛皮战鼓轰然炸响。顾南衣身披玄铁重铠,腰间虎符在晨曦中泛着冷光,望着整装待发的八万铁骑,身后魏十安和季云深已各自点齐麾下将士。晨雾未散的荒原上,旌旗如林,马蹄踏碎残霜,扬起的尘雾与天边鱼肚白的云层渐渐交融。
顾南衣抬手示意,号角声顿时响彻天际。大军分作三列,他居中率领三万精锐,魏十安率两万铁骑绕道上游芦苇荡,季云深则领三万步卒佯装进攻青芦渡。八万大军如同蛰伏的巨兽苏醒,朝着丹阳城方向压去,大地在铁蹄下震颤。
同一时刻,丹阳城西青芦渡。沈明轩摘下遮挡面容的斗笠,露出森冷的笑意。他身后,两千名伪装成流民的死士已经悄然聚集,这些人裹着破旧麻布,看似羸弱的身形下藏着锋利的短刃。远处,十艘伪装成商船的战船缓缓靠近岸边,船舷处,士兵们正将投石机和火油罐悄悄搬运下来。
"时辰已到!"沈明轩一声令下,藏在队伍中的燕都死士突然发难。走在队伍最前端的老妪猛然撕开粗布,露出底下的玄色劲装,手中淬毒匕首直取青芦渡守军咽喉。抱着襁褓的妇人将怀中"婴儿"掷向城墙,轰然炸开的火油瞬间点燃了木质哨塔。
青芦渡守军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打了个措手不及。瞭望塔上的哨兵还未发出警报,就被暗箭射中坠落。沈明轩亲自带队,挥舞长剑冲向城门。他身后,死士们抛出铁索,钩住城墙,借着惯性迅速攀爬而上。
"放箭!"丹阳守将反应过来,大声下令。城墙上顿时箭如雨下,可燕都死士们早有准备,举起盾牌结成阵型,缓缓逼近城门。与此同时,岸边的战船开始发动攻击,投石机抛出的巨石不断砸向城墙,火油罐在城头炸开,浓烟滚滚。
青芦渡的喊杀声传到丹阳城内,云昭宁站在观星台上,望着远处冲天的火光,神色凝重却镇定。她早已料到燕都的进攻策略,父亲也按照她的建议加强了青芦渡的防守。城墙上,守军们有条不紊地应对着敌人的攻击,事先准备好的滚木礌石不断砸向攻城的燕军,新设置的火油喷射装置也开始发挥作用,将靠近城墙的敌人烧成火球。
而在燕都大军这边,顾南衣骑着高头大马,远远望见青芦渡方向浓烟升起,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转头对身旁的传令兵道:"传令季云深,加大攻势,务必拖住丹阳主力。"说完,他一夹马腹,率领中军朝着丹阳城疾驰而去,身后八万铁骑如同黑色的浪潮,向着丹阳城席卷而来。
淮水之畔,一场决定丹阳城生死存亡的大战,在破晓时分正式拉开帷幕。
晨雾未散,八万燕都铁骑如黑云压境。顾南衣的玄色大旗猎猎作响,马蹄声震得淮水泛起涟漪,三万先锋军已如潮水般涌至丹阳城墙下。城头上,云正天身披银白战甲,腰间佩剑的祥云纹与城楼上的云家战旗遥相呼应,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来势汹汹的敌军。
"报!燕军已架起云梯!"传令兵的声音穿透厮杀声。云正天手握城墙垛口,只见燕军盾牌如林,数十架云梯同时搭上城墙。魏十安亲自率领的精锐死士身着重甲,手持钩索,借着盾牌掩护快速攀爬。城墙上的守军立刻将滚烫的金汁倾倒而下,惨叫声瞬间响彻云霄,可燕军攻势不减,前赴后继。
"放箭!"云正天一声令下,城楼上万箭齐发,箭雨如蝗,却被燕军特制的犀牛皮盾挡下大半。季云深指挥的攻城塔缓缓逼近,这些三丈高的庞然大物底部装有铁轮,每座塔内藏着五十名死士。当攻城塔的吊桥轰然落下,塔内士兵举着狼牙棒鱼贯而出,与城头守军展开白刃战。
云正天提剑冲入战团,剑锋寒光闪烁,瞬间撂倒两名登城的燕军。他余光瞥见西北角的城墙正在震颤——燕军的投石机开始发威了!巨大的石块如流星般砸向城墙,"轰隆"一声巨响,砖石飞溅,几名守军躲避不及,被砸得血肉模糊。
"快!修补城墙!"云正天大声下令,同时抽出腰间令旗,指向东南方向。顿时,早已待命的五百精锐手持长矛,冲向摇摇欲坠的城墙缺口。他们将盾牌高举头顶,组成人墙,抵挡着燕军的箭矢,另一队工匠则迅速用沙袋和木板修补城墙。
城下,顾南衣亲自擂响战鼓,鼓声如雷,燕军士气大振。魏十安挥舞着开山斧,连劈数名丹阳士兵,冲上城头。云正天见状,大喝一声,挺剑迎敌。两人剑锋相撞,火星四溅,强大的冲击力震得双方手臂发麻。
城墙上,守军与燕军厮杀成一团。鲜血顺着城砖缝隙蜿蜒而下,染红了护城河的碧水。一名燕军百夫长挥舞着长枪,直刺云正天,却被他侧身躲过,反手一剑刺穿咽喉。可燕军如潮水般涌来,杀退一波又来一波。
云正天望着城下密密麻麻的燕军,心中清楚,这将是一场恶战。他握紧手中长剑,对着身边的传令兵喊道:"告诉昭宁,按计划行事!"说罢,再次冲向激战正酣的战场,城头上的云家战旗在血雨腥风中猎猎飘扬,见证着这场惨烈的攻防战。
硝烟裹着血腥气漫上观星台时,云昭宁正倚着冰凉的汉白玉栏杆。纱帽下的面容被战火映得忽明忽暗,她望着城墙下如蚁群般攀附云梯的燕军,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鎏金短刃的螭纹。西北角的箭楼轰然倒塌,飞溅的木梁在半空划出猩红的抛物线。
"姑娘!城主令,按计划行事!"传令兵浑身浴血撞开观星台大门,青铜令牌在掌心撞出清脆声响。云昭宁接过令牌的瞬间,瞥见他后背插着半截箭羽,暗红血迹正顺着玄色甲胄蜿蜒而下。
她转身取出暗藏的竹筒,火折子点燃引线的刹那,尖锐的呼啸刺破厮杀声。赤红色的烟火直冲云霄,在铅灰色的天幕炸开成云家特有的祥云纹样。远处城头的守军几乎同时抬头,云正天挥剑砍翻一名燕军,眼角余光捕捉到信号,猛地将佩剑高举——事先藏在女墙后的三百床弩机同时发动,淬毒的箭矢如暴雨倾泻向密集的燕军阵脚。
燕军阵中顿时骚乱。顾南衣勒住受惊的战马,望着空中尚未消散的赤色浓烟,瞳孔骤然收缩。他终于明白为何丹阳守军在箭楼崩塌时仍如此镇定——原来云家将最致命的杀招藏到了燕军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刻。
云昭宁握紧栏杆,看着父亲率领亲卫从侧翼杀出。城墙上,守军们将成坛的火油倾倒而下,燕军架起的云梯瞬间化作通天火柱。可她知道,这不过是计划的开端。指尖轻触怀中密信,沈明轩与燕军约定的"子时火攻粮仓"还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去粮仓!"她摘下纱帽,乌发被夜风吹得凌乱,"你去告诉赵铁匠,该让那些'废铁'见见光了。"身后,第二枚绿色信号弹腾空而起,那是春桃在城隍庙传来的消息——燕都内应已经上钩。观星台下,厮杀声愈发激烈,而云昭宁的嘴角却扬起一抹冷笑,这场棋局,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云昭宁踩着满地碎石疾行。风裹着远处厮杀声掠过巷口,她扯下纱帽塞进怀中,素白中衣已被冷汗浸透——方才观星台上的信号烟火,不仅是对守军的指令,更是给燕都细作的诱饵。
"姑娘,粮仓方向有异动!"侍卫陈骁突然拽住她手腕。转角处,三盏忽明忽暗的灯笼正朝着城西晃动,那是燕都密探约定的联络暗号。云昭宁瞳孔骤缩,贴着潮湿的砖墙摸到侧巷,透过窗纸缝隙,看见沈明轩的副将正指挥人往陶罐里倾倒火油。
"立即传讯,让运粮队改走九曲巷!"她压低声音将密信塞进陈骁掌心,目光扫过巷口停放的十辆篷车——车辙印比寻常运粮车深了两指,分明是装载着易燃物。转身时,绣着云纹的香囊不慎滑落,她弯腰去捡的瞬间,听见身后传来利剑出鞘的寒芒。
粮仓内,赵铁匠正指挥民夫将最后一批粮袋扛上马车。六尺高的夯土墙后,二十辆特制的铁皮马车严阵以待,车辕下藏着的青铜齿轮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大小姐!城南地道已疏通!"满脸炭灰的铁匠抹了把汗,露出牙齿间的豁口,"就等您一声令下!"
云昭宁跃上瞭望塔,城西方向,沈明轩的人马已点燃第一堆柴草。火光中,她看见春桃混在流民队伍里,正将浸满桐油的麻布塞进粮仓通风口。"放!"随着令下,二十辆铁皮马车突然启动,齿轮咬合的轰鸣声中,车底伸出尖锐的铁犁,将地面犁出半人深的沟壑——这是云家祖传的"地龙阵",既能阻断火势蔓延,又能隐藏地道入口。
城南,三百流民推着装满碎石的独轮车堵住主干道。当燕军斥候循着烟火赶来时,只见粮仓四周浓烟滚滚,却不见一粒粮食的踪影。而此刻真正的运粮队,正沿着九曲巷的暗河,将六成粮草藏进了城南的石窟。云昭宁站在石窟入口,看着最后一袋粟米被推进岩壁后的暗格,终于长舒一口气——只要撑到子时,沈明轩精心布置的火攻,就会成为烧向燕军自己的利刃。
子时的梆子声刚敲过第二响,丹阳城西突然腾起冲天火柱。沈明轩藏在民居屋顶,望着粮仓方向炸开的橘红色火浪,嘴角扬起冷笑——他算准了云家会在子时转移剩余粮草,早已命人在粮仓地下埋好三瓮火油。
"动手!"他抽出腰间信号箭,玄鸟图腾在火光中忽明忽暗。燕军埋伏在西城根的死士立刻抛出钩索,二十架云梯如毒牙般搭上城墙。与此同时,城南传来巨响,预先藏在运粮车里的硫磺罐被引爆,浓烟顺着风道灌入燕军斥候营地。
云昭宁站在观星台,看着沈明轩的信号箭划破夜空。她抬手将第二枚烟火掷向东南——那是城隍庙方向的伏兵信号。刹那间,预先挖好的地沟里突然涌出火油,顺着西城根的车辙蔓延成火墙,将攀爬云梯的燕军困在中间。
"开闸!"城楼上,云正天猛地挥下令旗。淮水支流的闸门轰然开启,预先引好的水道瞬间灌满地沟,燃烧的火油顺着水流扑向燕军主营。顾南衣正在中军帐查看地图,滚烫的火浪突然冲破帐帘,玄色披风险些被引燃。
更致命的杀招藏在粮仓废墟下。赵铁匠转动青铜机括,二十丈外的地面突然塌陷,露出深埋的"火龙炮"——这是云家秘藏的机关,以火油为引,将碎石块抛射至百米外。当第一枚"火龙炮"在燕军阵中炸开时,沈明轩才惊觉自己中了调虎离山计:真正的火攻,从来不是烧粮仓,而是借他的手,点燃燕军自己的退路。
子夜的丹阳城如同燃烧的琉璃盏。云昭宁望着城外乱窜的燕军,指尖触到怀中虎符碎片——这只是开始。当东方泛起鱼肚白时,那些藏在城南石窟的粮草,将成为扭转战局的关键。而此刻在火墙另一侧,顾南衣擦拭着溅在甲胄上的火星,第一次意识到,这座看似孱弱的孤城,藏着比淮水暗流更可怕的锋芒。
淮水河畔的晨雾中,顾南衣将染血的披风甩向身后,露出内衬暗绣的玄鸟纹。当云家的"火龙炮"炸响时,他反而笑出声——三日前在青芦渡缴获的密信里,早标注了丹阳城防的致命弱点。"季兄,该我们收网了。"他抬手召来传令兵,袖口滑落的青铜令牌刻着半枚朱雀图腾。
季云深展开泛黄的舆图,指尖点在丹阳城郊的废弃矿洞。这个被云家忽略的角落,此刻正涌出三千身披藤甲的死士。这些人腰间缠着浸油的麻绳,背上的竹筒里装满白磷——正是能克制火攻的杀器。"子时那把火,不过是云家自以为是的算计。"他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在火光中闪过冷芒,"真正的鱼饵,早在三日前就投进了护城河。"
城外,魏十安的铁骑突然转向,朝着丹阳东北的芦苇荡疾驰。当云正天在城头看到这支奇兵时,不禁瞳孔骤缩——那片芦苇荡,藏着丹阳城最后的水源!而此刻在观星台暗处,春桃正将淬毒的粉末撒进通风口,她脖颈后的刺青与顾南衣的令牌纹路如出一辙。
粮仓废墟下,沈明轩踩着滚烫的碎石冷笑。他掀开衣襟,露出贴身藏着的虎符残片——这是云昭宁掉落的香囊里暗藏的玄机。"云姑娘,你以为只有燕都设了局?"他点燃信号弹,漆黑的夜空突然亮起诡异的幽蓝色光芒,淮水对岸,二十艘蒙着黑布的战船破浪而来,船舷上,密密麻麻的强弩正对准丹阳城头。
暮色将观星台的汉白玉染成暗红,云昭宁攥着破碎的虎符碎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远处传来的厮杀声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伤者濒死的呻吟和燃烧的噼啪声。淮水之上,漂浮着密密麻麻的尸体,将河水染成猩红。
燕军的玄色大旗在硝烟中半垂,顾南衣扶着染血的长枪单膝跪地,铠甲缝隙渗出的鲜血正缓缓渗入焦土。他望着城头残破的云纹战旗,想起出发前皇帝那句"踏平丹阳",此刻却只觉荒谬。季云深的金丝眼镜早已碎裂,脸上划着狰狞伤口,正指挥残军将重伤员抬上战船——他们带来的八万铁骑,如今只剩不到三成。
城墙上,云正天的银白战甲布满裂痕,剑上缺口密密麻麻。他看着满地狼藉,想起清晨还鲜活的将士,眼眶不由得泛红。赵铁匠瘸着腿跑来,声音哽咽:"城主,地道里的粮草...也被燕军焚毁了大半。"
云昭宁走下观星台,踏着满地碎石穿过街巷。昔日繁华的丹阳城,如今满目疮痍。断壁残垣间,随处可见抱着孩子死去的妇人,横七竖八的尸体旁,未熄灭的火苗还在贪婪地舔舐着梁柱。她突然在街角停下脚步——春桃倒在血泊中,手中还攥着半截带毒的银针。
护城河上,魏十安指挥士兵将破损的战船推入河中。他望着对岸,忽然想起出发时的豪言壮语,如今却只觉得讽刺。"将军,清点完毕。"副将的声音带着哭腔,"战死五万三千人,重伤者...怕是也活不过今晚。"
夜色渐浓,双方不约而同停止了战斗。燕军撤往淮水下游,丹阳守军也无力追击。云昭宁站在城头,看着燕军远去的背影,又转头望向城内的惨状。晚风卷起灰烬,带着浓重的血腥味。这场大战,没有胜利者,只有满地疮痍和数不清的亡魂。
淮水依旧静静流淌,倒映着两岸的焦土与残垣。天边最后一抹残阳,将整个丹阳城染成血色,仿佛在为这场两败俱伤的厮杀泣血。
天边泛起鱼肚白,晨雾裹着焦糊味渗入砖石缝隙,云昭宁踩着碎裂的青石板踽踽独行。往日悬挂灯笼的木杆歪斜倾倒,褪色的绸缎半浸在血污里,被风掀起时露出狰狞的褐色痕迹。街角茶馆的铜铃还在摇晃,发出空洞的叮咚声,与不远处孩童断断续续的啼哭绞成一团。
碎石堆里伸出半截绣着金线的衣袖,云昭宁蹲下身,指尖触到布料下冰凉的手臂。那是昨日还在城头递箭的绣娘,此刻双眼圆睁,怀里紧攥着未完工的虎头鞋。再往前,铁匠铺的风箱倒在炭灰中,赵铁匠的独子蜷在铁砧旁,凝固的血痂将小手指与烧红的铁钉黏在一起。
"水...水..."嘶哑的求救声从断墙后传来。云昭宁绕过坍塌的照壁,看见三名伤兵互相倚靠着,其中一人腿骨刺破血肉外翻的裤管,苍蝇在腐肉上盘旋。她解下腰间水囊递过去,却见伤兵盯着她的云纹玉佩突然暴起,枯瘦的手指死死掐住她脖颈:"燕狗...还我妻儿..."
孩童的哭声突然尖锐起来。云昭宁挣脱伤兵,循着声音冲进巷口。破庙里,春桃收养的盲眼女童正趴在妇人尸体上摸索,沾着脑浆的粗布棉被下,三个幼童的身体蜷缩成诡异的弧度。女童听见脚步声,摸索着伸出手:"姐姐,阿娘说天亮了就带我们吃糖人..."
远处传来木轮碾过碎石的声响。推着板车的老妪佝偻着背,车上摞着七零八落的尸身,露出的脚腕上还系着端午的五彩绳。"姑娘让让。"老妪声音沙哑得像砂纸,"东城井水污染,得把尸体运去乱葬岗。"板车碾过青石板的裂痕,溅起几星暗红的血点。
云昭宁走到城门口,护城河上浮尸已经发黑,肿胀的尸体堵住了石桥的拱形洞口。几个流民模样的人正用竹竿打捞财物,突然传来争抢声,其中一人被推进河里,溅起的水花惊飞了啄食腐肉的乌鸦。城楼上,残破的云纹战旗耷拉在旗杆上,半截旗面垂落,正好盖住城墙裂缝里渗出的血水。
晨雾渐散,阳光终于穿透硝烟。云昭宁望着满目疮痍的街巷,突然听见清脆的瓷碗碎裂声。转角处,一个幼童捧着半碗稀粥摔倒在地,米粒混着尘土,他却仍固执地用小手去抓。这一幕刺得她眼眶发烫,昨夜观星台上运筹帷幄的冷静荡然无存,只剩下满心钝痛——所谓胜负,不过是让这座城的百姓,用血与泪填满将军们的棋局。
云昭宁刚蹲下身想捡起幼童的陶碗,粗粝的呼喊声突然撕破死寂。春桃跌跌撞撞冲过断壁残垣,绣着并蒂莲的鞋面沾满泥浆,鬓边银簪不知去向,发丝凌乱地黏在汗湿的脸颊上。"姑娘!粮仓...粮仓全完了!"她撑着膝盖大口喘气,喉间溢出压抑的呜咽,"地道里的粮草...都烧成灰了!"
街巷深处的伤员们闻声骚动起来,几个拄着断枪的士兵艰难起身,浑浊的眼中燃起绝望的光。云昭宁感觉太阳穴突突跳动,昨日赵铁匠拍着胸脯保证"地龙阵固若金汤"的话语还在耳畔回响。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拽着春桃往城南石窟疾走,靴底碾碎瓦砾的声响惊飞了屋檐下觅食的乌鸦。
石窟入口横七竖八躺着三具燕军尸体,胸口插着的云纹箭簇泛着幽蓝的毒光。守卫的民夫浑身浴血,颤抖着掀开被熏黑的草帘:"子时末,燕军从通风口灌进硫磺,火舌顺着地道窜进来...我们根本拦不住!"洞内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云昭宁举着火把望去,原本堆成小山的粮袋只剩焦黑的残骸,偶尔有火星从灰烬中迸出,在石壁上撞出细小的光点。
角落里,幸存的粮官跪在满地碎陶罐间,指节发白地攥着烧焦的账本。"姑娘请看!"他扯开残破的账页,墨迹被火燎得蜷曲变形,"战前库存两万石,转移六成后还剩八千石,如今...如今只剩三千石不到!"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黑血——显然吸入了过量毒气。
春桃翻出角落里半袋发霉的粟米,绝望地说:"连这些受潮的存粮都算上,每日按最低配给...最多撑五个月。"洞外传来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某个伤兵的嘶吼撞在石壁上:"五个月后,我们都得饿死!"
云昭宁抚过石壁上蜿蜒的水痕,想起顾南衣撤离前望向粮仓方向的冷笑。原来燕军早算准地道通风口的破绽,故意放任他们转移粮草,不过是为了来一场最致命的釜底抽薪。她握紧腰间短刃,刃上的螭纹硌得掌心生疼——这场两败俱伤的战役后,真正的生存之战,才刚刚开始。
銮殿的龙涎香混着血腥味,顾南衣单膝跪地,铠甲缝隙里渗出的血珠滴落在青砖上。他望着御案后朱漆盘龙纹渐渐模糊,恍惚又看见丹阳城头漫天的箭雨。"丹阳虽败,但云正天余部仍据守淮南要塞。"话音未落,黄门官踉跄着撞开殿门:"启禀陛下!八百里加急!西域哈立德部族已集结十万铁骑,二十日后或至燕京!"
青玉盏坠地碎裂的声响惊飞檐下铜铃。皇帝猛地起身,冕旒剧烈晃动:"半月前不是奏报哈立德中了毒箭?"兵部尚书抖开泛黄的舆图,手指划过西域与燕京接壤的戈壁:"定是用了龟兹国的续命奇药。此去燕京虽有荒漠天险,但..."他的声音突然发颤,"但粮草辎重已在丹阳之战耗尽!"
殿内陷入死寂,唯有烛火在穿堂风中明灭不定。顾南衣注意到皇帝凝视舆图的目光,渐渐从丹阳方向转向西域。当那道视线最终落在自己身上时,他后颈泛起细密的冷汗——那目光像极了出征前,皇帝摩挲着虎符说"朕要踏平丹阳"时的神情。
"顾卿。"皇帝突然笑了,声音却冷得像腊月寒冰,"听闻云昭宁尚未婚配?"顾南衣瞳孔骤缩,腰间婚约玉佩硌得肋骨生疼。他想起离家时母亲反复叮嘱"待战事结束便娶苏家小姐",此刻殿外狂风卷着砂砾扑在琉璃瓦上,将记忆里苏小姐递来的青梅酒香气碾得粉碎。
礼部侍郎突然出列:"陛下圣明!若以联姻结丹阳之盟,云昭宁乃云正天嫡女,得她相助可号令淮南残部。且西域与丹阳素有积怨,此乃天赐良机!"他展开一卷文书,"臣查典籍,太宗年间便有'北拒突厥,南结吴越'的先例!"
当皇帝说出"联姻丹阳"四字时,他颈后的寒毛瞬间竖起,腰间贴身收藏的婚书仿佛烧红的烙铁,烫得皮肉生疼。
"陛下!"顾南衣猛地抬头,撞进皇帝微眯的凤眼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大殿里发颤:"臣...自幼与苏家有婚约在身,此事满朝皆知,贸然毁约恐..."话音未落,御案上的翡翠镇纸"啪"地砸在金砖上,惊得阶下众臣齐齐低头。
"满朝皆知?"皇帝抚着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冷笑,冕旒晃动间露出森然目光,"顾卿可知,当年令尊临终前如何托孤?"殿外惊雷炸响,雨水顺着鸱吻倾泻而下,将顾南衣后背浇得湿透。他想起八岁那年父亲战死沙场,自己被皇帝抱上龙辇时,那人温热的手掌抚着他的头说"今后你便是朕的儿子"。
"哈立德的铁骑踏过玉门关,烧的是朕的子民。"皇帝突然起身,龙靴碾碎满地瓷片,"丹阳虽败,但云正天余部扼守淮河天险,云昭宁更是让你折戟沉沙的女将。联姻既能消弭两境兵戈,又能借淮南粮草抵御西域..."话音戛然而止,皇帝指尖挑起顾南衣的下颌,"还是说,你的婚约比江山社稷更重要?"
顾南衣喉结滚动,看见皇帝眼底翻涌的杀意。殿外传来更夫梆子声,恍惚间与苏小姐绣嫁衣时的银针轻响重叠。三日前家书里母亲殷切的叮嘱犹在耳畔,此刻却化作礼部侍郎展开的《太宗会盟录》——泛黄纸页上"和亲安邦"四个朱砂字,刺得他眼眶生疼。
"明日巳时,朕便派国舅前去丹阳。"皇帝松开手,锦袍拂过顾南衣僵直的脊背,"至于婚约..."他顿了顿,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扳指,"苏家姑娘贤良淑德,赐婚给宁王世子倒也般配。"
惊雷再次劈开夜幕,顾南衣望着皇帝远去的背影,感觉腰间婚书被冷汗浸透。他忽然想起丹阳城头,云昭宁弯弓时鬓边银饰折射的冷光——原来从父亲战死那刻起,他的命运就如同被架在弦上的箭,永远由不得自己。
暴雨砸在将军府青瓦上的声响震耳欲聋,顾南衣扯下染血的披风,任由雨水顺着玄铁护腕滴落。议事厅内,魏十安霍然起身抓住他的肩膀:"陛下竟要你用婚约换结盟?那苏家..."话音被惊雷劈碎,季云深已展开满是折痕的舆图,烛火在他苍白的脸上明明灭灭。
"丹阳刚经历燕京铁骑踏城,云正天的残部还在为战死的妻儿掘坟。"季云深指尖划过淮南要塞,"就在三日前,我们的箭矢还射穿他们将士的胸膛。"他突然咳嗽起来,帕子上的血渍与地图上的朱砂标记相映刺目——这位随军医官在丹阳围城战中为救伤兵,吸入太多硝烟伤了肺腑。
顾南衣盯着舆图上蜿蜒的淮河,想起破城那日云昭宁挥剑的决绝。她的玄甲被血浸透,却仍在废墟中高喊"寸土不让"。此刻他腰间玉佩硌得生疼,那是苏小姐亲手所绣的并蒂莲,如今却要成为政治联姻的祭品。
"但哈立德的铁骑不等人。"魏十安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烛台摇晃,"西域狼骑擅长奔袭,二十日后若兵临城下,我们连调兵的粮草都凑不齐!"他从军多年的手掌布满老茧,此刻却微微发抖,"丹阳虽恨我们,但更恨西域——去年哈立德屠了他们三个商队,血都把玉门关的河水染红了。"
季云深突然轻笑出声,笑声里带着铁锈味:"可我们要拿什么说服云昭宁?用沾满丹阳将士鲜血的手,递出结盟书?"他从袖中掏出几张皱巴巴的密报,"云家余部这几日在招募死士,誓言要取陛下项上人头。"
顾南衣的目光扫过密报上的血手印,突然想起幼时随父出征,父亲常说"战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雨声渐歇,他解下腰间玉佩放在案上,玉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明日我亲自去丹阳。"他望向淮河方向,"带着我们缴获的西域狼图腾,还有..."喉结滚动,"还有苏家的婚约书。"
魏十安和季云深对视一眼。烛火突然爆开灯花,照亮顾南衣决绝的眉眼——那个曾在战场上单枪匹马斩下敌将首级的少年将军,此刻却要带着自己的尊严与爱情,去叩响仇敌的城门。窗外,乌云再度聚拢,远处传来闷雷,似是预示着这场结盟之行,注定比任何一场战役都要惊心动魄。
暮春的风裹着淮河的湿气,吹得丹阳城头残破的旌旗猎猎作响。顾南衣望着城门上尚未洗净的箭痕,掌心在玄铁护腕上摩挲——两天前,正是从这座城门开始,他的铁骑踏碎了丹阳的安宁。
国舅爷的象牙笏板在马车里撞出轻响:"顾将军,待会儿切莫多言。陛下的旨意,云正天不敢不从。"话音未落,五辆满载粮草的马车已碾过青石板路,惊起满地碎瓷残片——那是城破时百姓仓皇逃离遗落的家什。
城主府朱漆剥落的大门缓缓敞开,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药香与血腥气。前厅内,云正天倚在虎皮椅上,缠着绷带的右手搭在镶玉剑柄上。他望着阶下跪着的国舅与顾南衣,突然冷笑:"燕京皇帝的粮草,是想堵丹阳军民的嘴?"
"云将军误会了。"国舅展开明黄圣旨,金丝绣的祥龙在烛光下泛着冷光,"陛下念及两境百姓,愿以三十万石粮草为聘,与丹阳共御西域。"他眼角余光扫过屏风,压低声音,"听闻云将军巾帼不让须眉,若能与顾将军结秦晋之好,岂不美哉?"
屏风后的绣帘无风自动。云昭宁垂眸摩挲着膝上的狼头箭镞——那是从顾南衣副将胸口拔下的。城破那日,她亲眼看着这个少年将军纵马踏过百性的尸体,此刻却在这里谈婚论嫁。
"粮草留下,人请回。"云正天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的血滴在圣旨上,"丹阳男儿的血不是用粮食就能洗净的。"他猛地挥剑,将案几劈成两半,"告诉你们皇帝,想要结盟,先让顾南衣跪在城门口谢罪三日!"
顾南衣突然起身,玄甲碰撞声惊得众人侧目。他从怀中掏出一卷羊皮,上面狰狞的西域狼图腾还带着干涸的血迹:"这是三日前截获的哈立德战图。"他的目光扫过屏风,仿佛要穿透层层帘幕,"西域铁骑二十日后必至,届时丹阳将再次沦为战场。"
屏风后传来极轻的衣袂声响。云昭宁攥紧箭镞,想起去年商队被西域屠戮的惨状。她的兄长正是死在哈立德的弯刀之下,尸身被弃在荒漠喂鹰。
"云将军。"顾南衣突然单膝跪地,铠甲撞击地面发出闷响,"顾某愿以项上人头,换丹阳军民一条生路。"他抬头时,眼底映着摇曳的烛火,"但哈立德不会等我们清算旧账。"
死寂中,云正天的佩剑"当啷"坠地。绣帘微动,云昭宁终于现身。她的玄甲上还沾着修补的线头,腰间悬着的正是顾南衣三日前遗失的虎符。两人目光相撞的刹那,窗外惊雷炸响,照亮了她眸中翻涌的恨意与犹豫。
绣帘轻颤,云昭宁的声音从帘幕深处渗出,带着墨香般的清冷:"若我应下这门亲事,燕京可敢立誓——此战之后,永不踏足丹阳半步?"她指尖划过膝上未绣完的《胡笳十八拍》绣稿,丝线在烛火下泛着微光,与屏风外顾南衣玄甲上的血锈形成诡异映照。
春桃攥紧手中的鎏金手炉,炉壁尚温,却暖不透小姐冰凉的指尖。三日前,她刚从死人堆里扒出这半幅绣稿,丝线间还卡着飞溅的血珠。此刻帘外国舅爷的象牙笏板磕在青砖上,发出清脆的回响:"云姑娘放心!陛下已拟好盟约,此战若胜,淮河为界,永不相犯!"
顾南衣突然抬头,目光穿透层层帘幕,仿佛能看见那抹青衫倩影。他想起破城那日,曾在观星台拾到一支断簪,簪头镶着的东珠与此刻帘隙透出的微光竟如此相似。"我以镇国将军印信起誓,"他的声音撞在雕花木梁上,"若燕京背盟,顾某提头来见。"
帘内传来绣绷轻晃的声响。云昭宁抚过绣稿上斑驳的血渍,那是城破时为救盲眼女童溅上的。她自幼习的是《孙子兵法》与《霓裳羽衣》,却在十七岁这年,于断壁残垣间学会用染血的丝线缝合伤口。"三十万石粮草,"她的声音突然带上一丝寒意,"需得先拨十万石救济丹阳百姓。"
国舅爷的眼珠在八字胡下骨碌转动,顾南衣已解下腰间虎符掷在案上:"即刻开仓放粮。"虎符坠地时,露出背面刻着的"南衣"二字——那是苏小姐亲手所刻。云昭宁透过帘隙看见这一幕,忽然想起幼时听的说书话本,英雄美人的故事里,总要有牺牲作注脚。
春桃悄悄握住小姐冰凉的手,却触到袖中藏着的半截银簪——那是从死去的燕军将领发髻上拔下的,簪尖锐利如刀。帘外顾南衣的身影被烛火拉长,玄甲缝隙里渗出的血珠滴在盟约书上,将"永结盟好"四字洇成暗红。
血色盟诺
绣帘后的光影微微晃动,云昭宁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寂:"我答应联姻。"她指尖划过案头染血的《西域舆图》,图上哈立德部族的行军路线被朱砂勾勒得触目惊心,而兄长云峥战死的玉门关旧址,正被一滴烛泪灼出焦痕。
春桃猛地抬头,发间银钗险些坠落。三日前,她刚将云峥染血的兵符埋入乱葬岗,那上面还留着哈立德弯刀的齿痕。此刻帘外顾南衣的玄甲发出轻响,他单膝跪地的身影在青砖上投下颤抖的影子:"云姑娘深明大义..."
"大义?"云昭宁忽然轻笑,声音里裹着碎冰般的寒意,"不过是用一场婚约,换丹阳百姓暂时的安稳。"她想起去年此时,兄长还在城头教她射胡笳箭,箭镞划破长空时,惊起的雁群曾掠过燕京的宫墙。如今故人长埋,而她即将踏入仇敌的城池。
国舅爷忙不迭展开新拟的盟书,龙凤笺上的墨迹尚未干透:"三日后辰时,臣等在丹阳渡口恭迎姑娘。"他眼角余光瞥见顾南衣腰间若隐若现的婚约玉佩,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而顾南衣正望着屏风上剥落的《寒江独钓图》,图中孤舟与此刻丹阳的处境竟如此相似——前有西域恶浪,后无退路可寻。
"不必劳师动众。"云昭宁的声音透过帘幕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三日后,我自会前往燕京。"她抚过袖中藏着的半截狼头箭,箭杆上还刻着云峥的名字。去年他战死时,这支箭正插在哈立德亲卫的咽喉里,如今却成了她奔赴敌营的信物。
春桃突然抓住小姐的手,却触到一片冰凉的金属——那是云峥留给她的防身短刃。帘外传来顾南衣起身的声响,玄铁护腕擦过剑柄的脆响,与云昭宁藏刃入袖的动作竟意外同步。当国舅爷谄媚的笑声撞在雕梁上时,淮河的夜风正卷着硝烟涌入厅堂,将盟约书上的朱砂印吹得微微发颤。
"顾将军,"云昭宁的声音忽然顿住,透过帘隙望向那人挺拔的背影,"若有一日,燕京背盟..."她没有说下去,只是将短刃的寒芒隐入袖底。顾南衣转身时,恰好看见帘幕晃动的最后一刻,一抹青衫衣角闪过,像极了他幼时在丹阳书院见过的,雨后初绽的梨花——美丽,却带着彻骨的寒意。
国舅爷的车马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渐远,云昭宁终于掀开绣帘。晨曦透过雕花窗棂,在她青衫上投下斑驳光影,腕间未愈的剑伤在晨光中泛着粉白——那是顾南衣三日前挥剑时留下的痕迹。
云正天拄着镶玉剑柄站起身,绷带渗出血迹的右手重重按在女儿肩上:"宁儿,那燕狗毁我家园、杀我将士,你真要..."话音未落,院外传来孩童嘶哑的哭喊,紧接着是伤兵压抑的咳嗽声——南街粥棚的糙米已经见底,昨日又有三个幼童饿死在破庙里。
昭宁垂眸抚过案头新到的粮册,三十万石粮草的数目下,用朱砂画着密密麻麻的赈济点。"爹你看,"她指尖划过丹阳地形图,"十万石粮能撑到秋收,剩下的二十万石可做军饷。"窗外传来春桃指挥民夫搬运粮食的呼喊,粮车碾过瓦砾的声响,像极了去年西域商队被屠时,骆驼骸骨碎裂的声音。
云正天突然剧烈咳嗽,咳出的血滴在盟书上"永结盟好"四字上。他想起长子云峥战死那日,哈立德的弯刀正架在昭宁脖颈上,是顾南衣的铁骑突然杀到,却也顺带踏平了丹阳的粮仓。"可你要嫁的是顾南衣!"老人的声音发颤,"他亲手杀了你的副将!"
"副将的仇要报,"昭宁的声音忽然平静下来,从袖中取出半截狼头箭,箭杆上"云峥"二字已被血渍浸透,"兄长的仇也要报。但现在,丹阳的百姓等不起。"她想起昨夜巡城时,看见瞎眼的王婆婆用观音土给孙儿做饼,那土黄色的面团粘在孩子干裂的嘴唇上,像极了西域荒漠的颜色。
墙角的药炉"咕嘟"作响,熬的是伤兵们最后的参片。云正天望着女儿腕间的剑伤,忽然想起她幼时学琴,指尖磨出茧子也不肯停,如今却要用这双手,接过政治联姻的棋子。"罢了..."老人松开剑柄,任由佩剑坠地,"去库房取你母亲的凤冠吧,那是当年...""不必了。"昭宁打断他,从怀中掏出一枚铜哨——那是云峥小时候给她做的,能吹出胡笳调,"我只带这个。"
院外突然传来欢呼,春桃提着食盒跑进来,盒里是刚熬好的米粥:"小姐!粮车到了!百姓们都在磕头呢!"昭宁接过粥碗,温热的触感透过粗瓷传来,恍惚间与兄长当年塞给她的暖手炉重叠。她望向燕京方向,云层低垂,仿佛预示着三日后的行程,将比想象中更布满荆棘。
云正天看着女儿转身的背影,青衫下摆沾着昨夜修补甲胄时的线头。他忽然想起妻子临终前的叮嘱:"宁儿心思重,别让她担太多。"可如今,丹阳的存亡、兄长的血海深仇、还有那未知的燕京城,都沉甸甸地压在这个本该抚琴绣花的姑娘肩上。
顾南衣踏入将军府时,玄甲上的血渍已凝成暗红硬块,在廊下灯笼的光晕里泛着诡异的光泽。魏十安正倚着廊柱擦拭长弓,弓弦发出嗡鸣;季云深则半躺在石桌上,指尖转着枚西域狼头箭镞,金属反光映得他眼底阴影更深。
"丹阳答应了。"顾南衣解下染血的披风,随手甩在青石阶上,惊起几只蛰伏的蟋蟀。话音未落,魏十安的长弓"当啷"坠地,季云深猛地坐直身子,箭镞划破掌心也浑然不觉。
"那小娘子真肯拿自己换粮草?"魏十安蹲下身捡起长弓,指节捏得弓身吱呀作响,"咱们屠城那日,我分明看见她抱着个垂死的孩子..."他的声音突然哽住,想起那个被流矢贯穿的襁褓,而此刻要为这满城血债联姻的,竟是当时跪在血泊里的少女。
季云深将带血的箭镞狠狠钉入桌面:"姓云的老狐狸怕是在使诈!"他想起三日前攻城时,云正天那柄斩落他头盔的大刀,刀锋映出的冷笑至今让他脊背发凉,"万一他们暗中勾结西域..."
"虎符在我这儿。"顾南衣从怀中掏出虎符,鎏金纹路在烛火下流转,却掩不住边缘的齿痕——那是与云昭宁兄长云峥厮杀时留下的。他想起今日帘幕后传来的清冷嗓音,和绣帘晃动间若隐若现的青衫衣角,"云昭宁要先拨十万石粮救济百姓,三日后自会来燕京。"
魏十安突然笑出声,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苦涩:"咱们将军府的顾阎王,倒被个琴棋书画的弱女子算计了。"他踢开脚边的酒坛,陶片迸溅的脆响惊飞了檐下夜枭,"三十万石粮草,够养多少死士?她这是拿自己当人质,逼着陛下信守盟约。"
季云深摩挲着掌心的伤口,血珠顺着指缝滴在箭镞狼眼上:"可婚约一旦立下,陛下势必会忌惮你..."他的目光扫过顾南衣腰间苏小姐所赠的玉佩,那温润的玉色与满室肃杀格格不入,"朝堂上那些老东西,怕是要撺掇着让你娶了云昭宁。"
夜风突然卷过庭院,熄灭了廊下三盏灯笼。顾南衣望着黑暗中忽明忽暗的虎符,想起云昭宁最后那句"若燕京背盟",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明日的天气。他弯腰拾起披风,玄铁护腕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明日开仓放粮,派二十队斥候紧盯西域动向。"
魏十安抓起酒葫芦猛灌一口,辛辣的酒液混着血沫喷出:"得嘞!老子倒要看看,这丹阳的金枝玉叶,能不能在咱们吃人不吐骨头的燕京,护住她那点仁义。"他用力拍了拍顾南衣的肩,却触到铠甲下绷得死紧的肌肉——他们的顾将军,自破城那日起,便再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季云深拔出钉在桌上的箭镞,在衣襟上随意擦了擦血迹:"三日后渡口接人,我带玄甲营守左翼。"他忽然轻笑一声,眼中闪过危险的光,"若云家敢耍花样,就用这箭镞,再给他们丹阳添座新坟。"
更深露重,三人的影子被月光拉长,在青砖地上交织成复杂的图案。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惊起满城鸦鸣。顾南衣握紧虎符,金属棱角硌得掌心生疼,恍惚间又看见云昭宁腕间那道未愈的剑伤——那是他亲手留下的印记,如今却成了这场血色婚约的见证。
日后寅时,丹阳城还浸在浓稠的夜色里,云昭宁已端坐在雕花马车内。她身着素白襦裙,未戴任何珠翠,只将母亲留下的玉镯轻轻套在腕间,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幼时母亲抚过她发顶的手。春桃跪在车辕旁,将最后一包炒米塞进车厢角落,泪水止不住地滴落在青石板上。
"小姐,这是您最爱的桂花糕..."春桃哽咽着,从怀里掏出油纸包,糕点上还沾着昨夜赶制时蹭上的面粉。云昭宁伸手接过,指尖触到油纸的温热,恍惚间回到了从前——那时兄长还在,总会在她读书困倦时,悄悄塞来一块刚出炉的糕点。
车辕突然轻晃,老车夫沙哑的声音穿透夜色:"姑娘,该启程了。"云昭宁掀起车帘,最后望了一眼残破的城楼。城头的战旗早已褪色,在晨风中无力地飘摆,城墙上斑驳的箭孔像无数双空洞的眼睛。远处传来零星的犬吠,混着淮河的浪涛声,格外凄凉。
马车缓缓驶出城门,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惊醒了路边蜷缩的流民。一位抱着婴儿的妇人突然冲出来,扑通一声跪在马车前:"云姑娘!您要保重啊!"她怀里的孩子饿得啼哭,声音微弱却刺得云昭宁眼眶发烫。春桃慌忙探出车外,将随身的碎银塞进妇人手中。
"都起来吧。"云昭宁掀开帘子,声音平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好好活下去,等这场战乱结束..."话未说完,她猛地放下帘子,生怕被人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眶。马车继续前行,扬起的尘土渐渐模糊了丹阳城的轮廓。
春桃默默取出铜镜,想为小姐整理妆容,却被云昭宁拦住:"不必了。"她望着铜镜里自己苍白的脸,想起昨夜父亲握着她的手,老泪纵横:"宁儿,是爹对不住你..."此刻,她将铜镜翻转,背面镌刻的"永结同心"四字刺得她心口生疼——这本是母亲当年的嫁妆,如今却成了她奔赴敌营的见证。
车外传来马蹄声,一队燕军骑兵从旁掠过,为首的将领勒马行礼:"顾将军命末将护送姑娘进京。"云昭宁掀起一角车帘,瞥见对方腰间寒光闪闪的佩剑,与三日前刺向兄长的兵器如出一辙。她默默放下帘子,将手伸向袖中藏着的短刃——那是兄长最后的遗物,剑柄上还刻着云家的徽记。
日头渐高,马车驶入荒野。春桃打开食盒,发现桂花糕已碎成几瓣,泪水再次决堤:"都怪我没放好..."云昭宁捡起一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甜味中混着苦涩,像极了此刻的心境。她望向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想起幼时读的诗:"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城墙下的沉默迎送
暮色将燕京城墙染成铁灰色时,云昭宁的马车终于碾过吊桥。车轮与石板的碰撞声在瓮城中回荡,像某种沉闷的叩问。顾南衣扶着女墙的麒麟石雕,玄甲在残阳下泛着冷光,他望着那辆素白的马车,想起三日前丹阳城头未散尽的硝烟。
"好个云昭宁,真敢单枪匹马来燕京。"魏十安咬开酒葫芦封口,酒液顺着嘴角滴在护心镜上,"换作是我,早在路上埋十道伏兵了。"他的长弓斜挎在肩,弓弦上还缠着丹阳染血的旌旗碎片。季云深倚着箭垛咳嗽,帕子掩住的唇间溢出几点猩红:"她若死了,三十万粮草可就..."
话音未落,马车突然停在瓮城中央。春桃掀起车帘的手微微发抖,云昭宁素白的衣袖伸出,指尖触到城墙剥落的朱漆。顾南衣看见她腕间那枚玉镯——三日前在丹阳城主府,这抹温润的光曾透过绣帘闪过,此刻在燕京的暮色里,竟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顾将军不打算下去看看?"季云深的目光扫过马车顶篷的流苏,那里还沾着淮河的水汽,"万一她在路上...咳...动了什么手脚?"顾南衣没有回答,只是握紧了腰间虎符。他想起昨日收到的密报:哈立德的先锋已越过玉门关,而丹阳粮仓正连夜转运粮草。
马车忽然重新启动,绕过瓮城中央的青铜鼎,径直驶向将军府方向。车轮在青石板上留下两道湿痕,像未干的泪痕。魏十安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车影,突然将酒葫芦狠狠砸在女墙上:"奶奶的!老子从没见过这么憋屈的迎接!"陶片迸溅的脆响惊起檐下归巢的乌鸦,扑棱棱掠过顾南衣的肩头。
季云深捡起一块陶片,上面还留着酒渍的暗纹:"你以为她想来?"他指着远处暮色中若隐若现的将军府飞檐,"那府里关着的,可是屠了她半城百姓的仇人。"风突然变大,卷起地上的落叶,顾南衣看见车帘被风掀起一角,云昭宁的侧脸一闪而过——没有怨恨,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去备些伤药,送到将军府偏院。"顾南衣突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魏十安愣住:"给那小娘子?"季云深却已明白了什么,将陶片抛向空中:"她从丹阳带出来的伤药,怕是早给了难民。"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燕京的灯笼次第亮起,将那辆素白马车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横亘在这座铁血铸就的城池里。
当将军府的角门在马车后缓缓关上时,顾南衣仍站在城墙上。晚风吹动他的披风,露出内衬绣着的并蒂莲——那是苏小姐亲手所绣,如今却要在同一个府中,迎接另一位以婚约为名的女子。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梆子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仿佛在为这场无声的交接,敲响沉重的节拍。
顾南衣手扶佩剑立在城头,玄色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身旁魏十安摩挲着腰间短刀,目光紧盯着下方蜿蜒而来的车队,季云深摇着描金折扇,似笑非笑地开口:“丹阳城的马车,倒是比传闻中朴素。”
三辆马车缓缓驶入城门,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声响。为首马车上绣着丹阳城特有的鸾鸟纹章,金线在暮色里泛着微光。当车队行至城墙下时,车帘微动,却无人踏出。魏十安眉头紧皱:“好大的架子,莫非以为进了燕京还是丹阳城?”
顾南衣垂眸不语,他知晓此次联姻事关重大,西域势力虎视眈眈,唯有燕丹结盟方能抵御外敌。但不知为何,看着那紧闭的车帘,他心底竟生出一丝莫名的烦躁。
马车并未停留,径直朝着将军府驶去。待车队消失在街角,季云深收起折扇:“走吧,明日将军府的接风宴,才是好戏开场。”三人依旧伫立城头,望着渐暗的天色,各自想着心事。
将军府内,云昭宁踩着木梯缓缓下车。她身着月白色襦裙,发间仅别一支银簪,虽无华贵装扮,却难掩清丽气质。一旁的丫鬟春桃紧紧跟随,小声道:“小姐,听说燕京城防森严,此番联姻......”
“别说话。”云昭宁轻声打断,目光扫过将军府朱漆大门。管家李妈妈早已等候多时,福了福身道:“云姑娘一路辛苦,老奴这就带您去梳洗。”
梳妆镜前,李妈妈一边为云昭宁绾发,一边笑着说:“顾将军年少有为,此次联姻,定能保燕丹两国太平。”云昭宁望着镜中自己,想起临行前父亲的叮嘱,轻轻攥紧了帕子。她虽从未见过顾南衣,但为了丹阳百姓,这场婚约,她必须应下。
夜色渐浓,将军府灯火通明。而城墙之上,顾南衣依旧伫立,望着将军府方向,心中暗自思量:这场为了盟约的联姻,究竟会走向何方?
云昭宁斜倚在雕花大床上,湘妃竹扇半掩面,只露出垂落珍珠的耳坠随着呼吸轻轻晃动。春桃立在纱帐外,攥着帕子的手指发白,屋内唯有时钟滴答声,敲得人心发慌。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顾南衣带着北疆的寒气踏入,玄甲未卸,腰间将印撞在桌案上发出闷响。他目光扫过床榻上素白襦裙的身影,声音冷得像淬了冰:"联姻不过各取所需。"
话音未落,人已转身。靴底踏在青砖上的声响由近及远,春桃望着紧闭的房门,怯生生转头看向自家姑娘。云昭宁缓缓放下扇子,烛火映得她眼底一片冷寂,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扇骨上未干的墨迹——那是父亲临行前写的"忍"字。
窗外,季云深摇着扇子倚在廊下,看着顾南衣大步走来,轻声笑叹:"好个各取所需,倒把新娘子晾成了冰雕。"他看着将军府内摇曳的红烛,折扇轻敲掌心,"这燕丹结盟的戏码,怕是要唱得火星四溅了。"
顾南衣抬手不轻不重地往季云深肩头捶了一拳,玄色衣袖掠过带起一阵风:“魏十安那小子又跑哪去了?”
季云深揉着肩膀,折扇“唰”地展开,扇面上未干的水墨兰花随着动作晃出残影:“还能去哪?听说九宫坊新来了个花魁叫晚宁,吹拉弹唱样样精通,他早揣着银子赶过去了。”说着挑眉看向顾南衣,眼中闪过促狭笑意,“顾将军新婚当夜独守空房,不如同我去凑个热闹?九宫坊的醉仙酿可是一绝。”
顾南衣瞥了他一眼,转身往屋檐下走去,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少拿话激我。”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已是二更天。季云深摇着扇子追上来,突然压低声音:“丹阳城那位...看着可不像是任人拿捏的主,你真打算把她晾在将军府?”
“先查清西域动向。”顾南衣顿住脚步,望着九宫坊方向明灭的灯火,鎏金将印在夜色中泛着冷光,“至于联姻...”他的声音隐入风中,季云深只看见他抬手按住腰间佩剑,“不过是盘棋局。”。
顾南衣忽然转身,月光掠过他冷硬的下颌线,玄色披风在夜风里猎猎作响:“还去不去了?”
季云深的扇子停在半空,望着将军府方向摇曳的红烛,挑眉轻笑:“那云小姐...新婚当夜独守空闺,传出去怕是要落人口舌。”
顾南衣嗤笑一声,靴底碾过青砖:“她连嫁进燕京的勇气都有,还怕几句闲话?”话音未落,人已跃上马,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青瓦之间,宛如出鞘的刀。季云深望着那道利落的身影,折扇轻点掌心,摇头跟上:“罢了罢了,但愿九宫坊的晚宁姑娘,能让顾将军消消新婚的闷气。”
两人身影转瞬没入夜色,唯有檐角铜铃叮咚,在寂静的长街回荡。将军府内,云昭宁倚着雕花窗棂,听着远处传来的更鼓声,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虎符,烛火明明灭灭,映得她眼底的神色愈发幽深。
九宫坊内,鎏金宫灯将雕花木梁映得流光溢彩。顾南衣与季云深跨过门槛时,正逢台上舞姬甩起猩红水袖,琵琶声骤然拔高,绣着金线的裙摆扫过撒满花瓣的青砖,扬起馥郁香风。
“哎哟,哪阵风把两位贵人吹来了!”王妈妈扭着腰肢从回廊转出,绢帕轻挥间,腕上翡翠镯子撞出清脆声响,“快请上座!我们新得的碧螺春配着江南酥糖,保管二位爷喜欢。”
季云深摇着扇子扫过满堂宾客,忽地挑眉:“听闻王妈妈这儿新出了位晚宁姑娘?怎么不见登台献艺?”王妈妈笑得眼角堆起细纹,凑近压低声音:“哎哟季公子,晚宁姑娘可是压轴!这会儿正在楼上梳妆呢,待会儿定让二位一饱眼福。”
顾南衣倚着朱漆廊柱,目光冷淡扫过台上旋转的舞姬。玄色披风下,他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将印,忽然瞥见二楼雕花栏杆后闪过一抹月白色裙裾——那人垂眸整理裙摆,腕间银镯素净,不似坊中女子的艳丽装扮。
“顾兄在看什么?”季云深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只瞧见空荡荡的回廊。顾南衣收回目光,转身往雅间走去:“不过是寻常舞乐。”话音未落,琵琶声骤停,王妈妈尖利的嗓音穿透喧闹:“各位贵客,晚宁姑娘到——!”
丝竹声再起时,一位素衣女子怀抱琵琶款步登台。她发间仅簪一支竹钗,眉间却点着丹砂,眼波流转间,竟比满堂金翠更夺目。顾南衣在雅间落座的动作顿了顿,看着女子指尖拂过琴弦,清越的曲调裹着江南吴语,漫过众人惊叹的议论。
季云深斟了盏碧螺春推到顾南衣面前,茶盏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笑意:“果然名不虚传。这嗓子能绕梁三日,琵琶指法更是一绝。”他摇着扇子瞥向台上,“听说晚宁姑娘原是江南渔家女,被王妈妈一眼相中带进京——当真是明珠蒙尘。”
顾南衣垂眸望着茶汤里沉浮的茶叶,玄色披风下的手指无意识收紧。台上晚宁突然转调,曲风从缠绵转为激昂,金指甲扫过琴弦的瞬间,他想起云昭宁今日嫁衣上被攥皱的金线,和她藏在扇骨后的冷然眼神。
“顾兄不赏脸?”季云深见他迟迟未动,故意将茶盏又往前推了推,“这可是王妈妈特意备的明前茶,配着晚宁姑娘的曲子...”话音未落,台下突然爆发出喝彩声,晚宁一曲终了,起身行礼时,月白色裙摆扫过满地花瓣,腕间银镯轻响。
顾南衣喉结微动,端起茶盏饮尽。滚烫的茶水混着茉莉香掠过喉咙,却冲不散他心底无端泛起的烦躁。台上晚宁已退下,王妈妈又领着新的舞姬登台,丝竹声再起时,季云深望着好友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敛了笑,轻声道:“还是回府看看那位云小姐?新婚夜...”
“不必。”顾南衣猛地起身,玄色披风扫落案上茶盏。瓷片碎裂声中,他头也不回地往坊外走去,“明日还有军务。”。
红烛将熄未熄,烛泪在鎏金烛台上凝成蜿蜒的珠串。云昭宁对着铜镜卸下发间银簪,珍珠坠子轻晃,映出她眼底藏不住的倦意。春桃捧着温水进来时,正见自家姑娘盯着镜中倒影出神,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镜面上的裂痕——那是方才凤冠滑落时砸出的痕迹。
"姑娘,水要凉了。"春桃轻声提醒,绞干的帕子递到她手边。云昭宁接过擦拭脸颊,温热的触感让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铜镜里,嫁衣的金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并蒂莲纹刺得眼睛生疼。她忽然想起父亲说"联姻是假,结盟为真"时,掌心传来的虎符的凉意。
洗漱完毕,云昭宁褪下繁复嫁衣,只着一袭素色寝衣。春桃要去吹灭烛火,却被她抬手制止:"留一盏吧。"床幔垂下时,摇曳的烛影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散的纸。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已是三更天。云昭宁望着帐顶暗纹,听着远处九宫坊隐约传来的丝竹声,忽然想起顾南衣临走时说的"各取所需"。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绣着鸳鸯的枕间,温热的液体却悄然浸湿了锦缎。
顾南衣跨出九宫坊门槛时,夜风卷着檐角铜铃声灌入领口。他忽然顿住脚步,回头望向灯火通明的楼阁,玄色披风在身后猎猎扬起:“魏十安人呢?不是说在九宫坊?”
季云深摇着扇子跟出来,扇面上的水墨兰花在月光下泛着幽影:“方才还见他在楼下酒肆与人拼酒,这会儿指不定钻哪个雅间听曲去了。”他挑眉瞥向顾南衣紧绷的下颌线,“顾将军新婚夜不在府中温存,倒惦记起旁人了?”
话音未落,隔壁巷口突然传来酒壶碎裂声。顾南衣目光一冷,纵身跃上墙头,只见魏十安正被两个锦衣汉子按在墙角,腰间佩刀掉在地上,酒气熏天的嚷嚷声穿透夜色:“老子...老子要看晚宁姑娘!谁敢拦我...”
“出息。”顾南衣跃下高墙,靴底碾过碎瓷片发出脆响。那两个汉子见他玄甲将印,吓得慌忙松手。魏十安晃悠悠抬起头,看见顾南衣时咧嘴傻笑:“顾...顾兄!晚宁姑娘的舞...绝了!”
季云深慢悠悠摇着扇子走近,用扇骨敲了敲魏十安的头盔:“醉成这样,明日怎么去校场点兵?”顾南衣皱眉看着他沾染酒渍的甲胄,忽然弯腰捡起地上的佩刀,刀鞘上刻着的北疆狼头图腾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那是三日前西域突袭时,魏十安从敌军手里夺来的。
“扶他回去。”顾南衣将刀塞进魏十安怀里,转身走向巷口。马蹄声由远及近,他望着将军府方向隐在夜色中的飞檐,喉结微动。季云深搀扶着醉醺醺的魏十安,忽然轻笑:“看来今夜,不止云小姐一人独守空房呢。”
夜风卷起满地落叶,顾南衣翻身上马,玄色披风消失在长街尽头。九宫坊的丝竹声渐远,唯有魏十安含混的嘟囔声在巷子里回荡:“晚宁...像...真像...”。
辰时三刻,栖梧阁的雕花窗棂漏进几缕碎金。云昭宁倚着朱漆栏杆,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窗棂上的缠枝莲纹。远处青石甬道上,顾南衣玄色锦袍下摆扫过晨露未干的青苔,玉带扣上的螭龙纹在晨光中泛着冷光。
他走得极缓,墨发束在赤金云纹冠中,几缕碎发垂落额前,衬得肤色近乎透明。晨光斜斜掠过侧脸,将鼻梁的弧度与下颌的棱角勾勒得如刀削斧凿,眉骨下的阴影却为这张过于精致的面容添了几分冷峻。忽有穿堂风卷起衣角,绣着暗纹的锦缎下,隐约可见劲瘦腰肢随着步伐轻摆。
待他转过回廊,那双藏在剑眉下的桃花眼便露了真容。眼尾微挑的弧度似含春水,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阴影,眸光流转间却闪过一丝锐利,如同出鞘的寒刃。薄唇噙着笑,唇色比晨起胭脂更艳,偏偏笑意未达眼底,倒像是画在面具上的戏妆。
行至书房门前,他忽顿住脚步,修长手指捏起飘落在肩头的玉兰。金冠上的东珠随着动作轻晃,照亮他耳尖若有似无的绯色。转身时衣袂带起一阵香风,竟是龙涎香混着松烟墨的味道,清冽中又透着几分张扬。云昭宁望着那抹消失在门扉后的身影,才惊觉自己攥着窗棂的指尖已泛白,而方才那人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风华,早已将满院春色衬得黯淡无光。
云昭宁握着茶盏的指尖微微发凉,回想起方才顾南衣那意味深长的一眼,喉间莫名泛起一丝干涩。她望着案上渐渐凉透的早茶,忽然唤道:"春桃。"
"姑娘?"小丫鬟应声而入,鬓边的茉莉沾着晨露,"可是要用膳?"
"去后厨,"云昭宁将冷茶推到一旁,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梨树,"取几个新鲜雪梨,加些冰糖、银耳,再搁几片薄荷叶。仔细炖得软糯些。"
春桃眨了眨眼,旋即露出了然的笑:"是,这就去!"她转身时裙摆带起一阵风,案头《女诫》的书页哗啦翻动。
后厨此刻正忙得热火朝天。春桃踮脚取下梁上挂着的雪梨,圆润的果子带着清晨的凉意,在她掌心沁出细密水珠。"刘婶子,借个砂锅!"她朝灶台边喊着,转头又从瓷罐里舀出银耳,看它们在清水里慢慢舒展成半透明的絮状。
铜炉里的炭火噼啪作响,春桃挽起袖口守在灶台边。雪梨去核切块时,清甜的果香混着冰糖融化的甜腻弥漫开来。她特意挑了几片最嫩的薄荷叶,用银针细细剔去叶脉,直到银耳炖得胶稠,才小心翼翼将薄荷叶撒入。
半个时辰后,描金食盒搁在栖梧阁案上。春桃掀开盖子,白玉碗里,乳白的汤汁浮着淡绿的薄荷叶,几块雪梨浸在其中,宛如凝脂。"姑娘快尝尝,"春桃递过银匙,"加了薄荷叶,最是润肺去火。"
云昭宁舀起一勺梨汤,入口温润清甜,薄荷的凉意恰到好处地驱散了暑气。她望着碗中晃动的倒影,忽然想起昨夜独守空房时,更漏声里辗转反侧的自己。指尖摩挲着温润的碗沿,她轻声道:"再炖一份,送去书房。"
春桃愣了一瞬,随即掩唇笑道:"好嘞!奴婢这就去添些枸杞,将军府的书房啊,也该沾沾这梨汤的甜。"。
春桃刚要转身,云昭宁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等等。”
晨光穿过窗棂,在她月白色襦裙上投下斑驳的竹影。云昭宁望着案头翻开的《女诫》,书页间夹着的海棠花瓣早已褪色,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书角卷起的边。片刻后,她起身走到妆奁前,取下一支素银簪子别在鬓边,又对着铜镜仔细整理了下裙摆。
“炖好了先拿过来,”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轻声说,“我亲自送去。”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春桃睁大了眼睛,手中的食盒差点滑落:“姑娘,这……”话没说完就被云昭宁抬手打断。
“无妨。”她转身时,衣袂扫过案上的茶盏,发出清脆的轻响,“不过是一碗梨汤,送去书房也免得人说我不懂礼数。”
半个时辰后,栖梧阁弥漫着雪梨与薄荷的清香。云昭宁守在灶台边,看着春桃将最后几片枸杞撒入砂锅。琥珀色的汤汁在炭火上轻轻翻滚,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她接过春桃递来的帕子,仔细擦净碗沿的汤汁,又将食盒里的软垫摆正,确保白玉碗不会晃动。
“姑娘,这路不好走,还是奴婢……”春桃还想劝。
“我许久没出过栖梧阁了,”云昭宁系紧食盒的锦带,“就当是散散心。”她提起食盒时,腕间银镯与食盒上的鎏金扣相撞,发出细微的声响。
穿过九曲回廊时,蝉鸣声突然变得刺耳。云昭宁停在月洞门前,望着远处书房飞檐下晃动的铜铃。日头渐渐升高,食盒的温度透过锦缎传来,灼得掌心发烫。她深吸一口气,踏出月洞门的瞬间,裙摆扫过墙角的青苔,惊起两只麻雀。
书房外的守卫见到她,明显愣了一下,慌忙行礼。云昭宁示意他们不必声张,站在门前,却迟迟没有抬手敲门。屋内传来翻动竹简的声音,偶尔夹杂着毛笔落在宣纸上的沙沙声。她低头看着食盒上绣着的并蒂莲,想起昨夜独守空房时,红烛将尽的凄凉。
终于,她抬手轻叩门扉:“将军,是我。”声音比预想中要平稳许多。
屋内的响动突然停止。片刻后,门吱呀一声打开,顾南衣玄色的衣角出现在视线里。云昭宁抬起头,正撞进他含笑的桃花眼,晨光勾勒出他俊美无俦的轮廓,也照亮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讶。
梨香染脂粉
顾南衣搁下狼毫的刹那,门扉轻响。抬眼望去,只见云昭宁提着描金食盒立在门槛处,晨光穿过她身后的湘妃竹帘,在月白襦裙上晕开细碎的银斑。她鬓边素银簪子随着动作轻晃,倒比昨夜凤冠霞帔时更显清丽。
“将军。”她屈膝行礼,食盒上绣着的并蒂莲擦过他案前摊开的兵书。顾南衣挑眉时,正撞见她目光扫过自己领口——那里还沾着昨夜酒肆的桂花瓣,暗纹银扣间若隐若现一抹胭脂红。
待她走近,梨汤清甜的香气裹着若有若无的兰草味漫过来,却掩不住他衣摆上残留的脂粉香。云昭宁将白玉碗搁在砚台旁,指尖擦过他袖口时,突然顿住:“昨晚将军在九宫坊尽兴,这胭脂香倒比梨汤还浓三分。”
她垂眸的瞬间,顾南衣看清她睫毛在眼下投出的蝶影。桃花眼笑意更深,故意倾身凑近,乌发垂落拂过她手背:“云小姐这是在闻?”话音未落,云昭宁已后退半步,发间银簪撞出轻响:“将军误会了,只是这味道混着梨汤香,教人分神。”
顾南衣望着她耳尖泛起的薄红,忽然想起昨夜九宫坊楼上,晚宁姑娘腕间的伤痕与她嫁衣下若隐若现的印记。他舀起一勺梨汤,薄荷的凉意冲淡了舌尖残留的酒气,却冲不散眼前人眉间的疏离。
“梨汤不错。”他故意将碗推近,指尖在青瓷碗沿划出湿润的痕迹,“只是云小姐这手艺,该不会是专为我学的?”云昭宁望着他染着墨渍的指尖,想起方才瞥见案上未干的战报,忽然冷笑:“将军多想了,不过是怕人说新妇不知礼数——毕竟昨夜将军彻夜未归,这府里的下人,眼睛可都亮着呢。”
窗外蝉鸣骤起,顾南衣盯着她转身时摇曳的裙摆,忽觉喉间泛起苦涩。白玉碗里,枸杞沉在梨汤底部,像极了她嫁衣上那些被攥皱的金线。
云昭宁指尖触到温润的食盒木柄,檀木纹理硌得掌心微微发疼。案头未干的墨迹在阳光下泛着水光,半阙《子夜歌》的残句刺得她眼眶发烫——"妾心古井水,波澜誓不起",偏生顾南衣那笔狂草挥毫间,倒像是在嘲讽她强撑的镇定。
"将军先忙,妾先行告退。"话音未落,食盒锦带突然从指间滑落。她慌忙去抓,银镯与盒身相撞发出清脆声响,惊得廊下栖着的画眉振翅而飞。垂眸时,正撞见顾南衣探来的手,指节上的旧疤几乎要擦过她手腕,温热的呼吸拂过鬓角碎发。
"这么急着走?"他的声音裹着梨汤的甜腻,带着几分调笑意味。云昭宁后退半步,后腰撞上案几,砚台里的墨汁晃出边缘,在她裙摆晕开深色的花。抬眼正对上那双桃花眼,眼尾的绯色比初见时更艳,像是沾了九宫坊胭脂的颜色。
春桃绣的并蒂莲在膝头起伏,云昭宁攥紧裙角,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昨夜独守空闺时,红烛泪在喜服上凝成的痕迹犹在,此刻却要对着这满身脂粉气的人强作镇定。她弯腰拾起锦带,发间银簪垂落的珍珠擦过顾南衣手背,凉意惊得他下意识缩手。
"将军军务要紧。"她重新系紧食盒,故意将白玉碗推得远些,瓷碗与案面相撞发出闷响,"梨汤若凉了,滋味可就差了。"转身时,素色裙摆扫过满地碎阳,却在跨出门槛的刹那,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等等。"顾南衣的声音混着衣袂风声,云昭宁顿在月洞门前,能清晰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落在后颈。她攥着食盒的手青筋微显,却听他慢条斯理地说:"方才忘了谢云小姐...这梨汤,比九宫坊的桂花酿,更合胃口。"
蝉鸣声突然震耳欲聋。云昭宁不敢回头,生怕对上他含笑的目光,踩着满地摇晃的树影快步离开。转过回廊时,食盒里的残汤晃出碗沿,泼在她手腕上,温温凉凉的触感,倒像是昨夜未干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