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高三教学楼的窗户,在布满灰尘的课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光线的角度,像极了昨晚那间台球包房里透过门缝照进来的光。
陆凡站在讲台前,目光有些涣散,脑海中仍回荡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穿着朴素教师制服的李老师,正透过门缝看着他。
班主任李老师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看着面前垂头站立的陆凡,语气是压抑着的不耐:“陆凡,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五次了。你到底有什么天大的事情,能让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迟到?
陆凡的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发出声音。
他能说什么?
昨晚的事,他甚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发生了,还是……只是幻觉?
说自己昨晚在台球厅练球到凌晨,清晨还要赶在王婶开门前打扫卫生,实在困得起不来?
这种话,在视学业为一切的李老师面前,无异于自寻死路。
“我已经给你父亲打了电话,他很快就到。”李老师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和失望。
陆凡的心猛地一沉。
父亲,陆建业,一个脾气火爆、固执己见的传统男人。
在他眼里,台球厅那种地方,就是不务正业的代名词。
果然,没过多久,陆建业黝黑的脸庞就出现在教室门口,额头上渗着汗珠,眼神锐利得像要穿透陆凡。
他不顾李老师在场,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个小兔崽子,又给我惹什么事了?!”
李老师连忙打圆场:“陆凡爸爸,您先别生气,我们也是想了解一下情况。”
陆建业哪里听得进去,他一把抓住陆凡的胳膊,几乎是拖着他往外走:“跟我回家!我倒要看看,你翅膀是不是硬了!”
陆凡被他拽得踉踉跄跄,手臂生疼,却不敢反抗。
李老师无奈地摇摇头,目送着这对父子远去。
回家的路上,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陆建业一言不发,只是脚步迈得又快又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陆凡的心尖上。
陆凡低着头,默默跟在后面,脑子里一片混乱。
突然,陆建业停下脚步,猛地回头。
陆凡一时不察,险些撞到他身上。
他看见父亲的目光死死盯在自己校服外套的口袋上,那里,因为刚才的拉扯,露出了会员卡的一角。
陆建业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一把从陆凡口袋里扯出那张印着“台球厅”字样的会员卡,手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空气仿佛凝固了。
晚饭的气氛更是降到了冰点。
桌上摆着简单的两菜一汤,陆建业阴沉着脸,一筷子都没动。
陆凡也不敢作声,低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食不知味。
“啪!”一声脆响,那张台球厅会员卡被陆建业狠狠摔在饭桌中央,米粒和汤汁溅得到处都是。
“你还敢去那个鬼地方?!”陆建业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我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逃课去打台球?!”
陆凡猛地抬起头,胸中积压已久的委屈和不甘终于爆发了:“我不是去玩!我是真的在练球!我想打职业!”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大声地反驳父亲。
“练球?职业?”陆建业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怒极反笑,“打台球能有什么出息?不务正业!流里流气!你看看那些打台球的,有几个是正经人?”
“那是您的偏见!”陆凡的眼睛也红了,“台球也是一项运动!陈教练说我有天赋!”
“陈教练?哪个不三不四的人教唆你的?”陆建业的怒火更盛,“我告诉你,陆凡,有我陆建业在一天,你就休想碰那玩意儿!”
“爸,您为什么就不能理解我一次?”陆凡的声音带着哽咽。
“理解?我理解你,谁来理解我?我陆建业的儿子,将来是要考大学,光宗耀祖的,不是去当个小混混!”陆建业猛地抄起桌上的饭碗,狠狠砸在地上。
“哐当!”瓷碗碎裂的声音尖锐刺耳,如同父子间彻底断裂的信任。
“我最后警告你一次,”陆建业指着陆凡,一字一句地说,“你如果再敢踏进那个台球厅一步,就别认我这个爹!我陆建业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说完,他拂袖而去,留下陆凡一个人对着满地狼藉,泪水终于决堤。
夜深了,陆建业的鼾声从隔壁房间传来,均匀而沉重。
陆凡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父亲的警告言犹在耳。
但他脑海里浮现的,却是白球精准撞击目标球后,目标球应声入袋的清脆声响,是陈建国教练赞许的目光,是每一次解开复杂球局后的巨大满足感。
他轻轻起身,来到窗边。
月光如水,洒在窗台上。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窗户,熟练地翻了出去,像一只敏捷的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兄弟台球厅的灯还亮着,王婶正在擦拭一张空球台。
看到陆凡去而复返,她一点也不意外,只是叹了口气:“跟你爸吵了?”
陆凡点点头,眼圈还有些红。
王婶放下抹布,从吧台后拿出一串钥匙:“后院那间杂物房,我收拾出来了,有张小床。这几天你就先住那儿吧。白天好好上学,晚上过来练球,顺便帮我看看店,打扫打扫卫生,食宿就算两清。”
一股暖流涌上陆凡的心头,他声音沙哑地说:“谢谢你,王婶。”
“谢什么,你这孩子有股韧劲,我喜欢。”王婶拍了拍他的肩膀,“快去吧,陈教练还在等你呢。”
从此,陆凡过上了双面生活。
白天,他是高三课堂里一个努力跟上进度的普通学生,尽管偶尔还是会因为疲惫而打盹;夜晚,他则是台球厅里最专注的练习者。
他帮王婶打扫卫生,擦拭球台,整理球杆,换取简单的食宿和宝贵的练球时间。
日子虽然清苦,每天睡眠不足四五个小时,但他觉得无比充实,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了奔头。
陈建国教练对陆凡的指导也更加系统。
他不再让陆凡随意击打,而是从最基础的握杆、站姿、发力开始纠正,然后是各种杆法技巧的分解教学——推杆、拉杆、高杆、低杆、斯登、加塞……每一种技巧,都要求陆凡反复练习成千上万次,直到形成肌肉记忆。
陆凡的进步是神速的。
他每天泡在台球厅超过六个小时,除了吃饭睡觉和帮工,所有时间都用在了练球上。
他会仔细复盘每一次击球的角度、力度以及白球的走位,思考其中的得失。
他身体依旧瘦弱,爆发力也不算顶尖,但他拥有着一种近乎恐怖的空间感知能力和线路规划能力。
往往一个复杂的局面,别人还在苦思冥想,他已经能一眼洞悉出最佳的清台路径。
连陈建国都忍不住感叹:“这小子看球,不像是在看球,倒像是在读一盘精妙的棋局。每一个球的走向,后续的连接,他似乎都能提前预判到。”
这天傍晚,陆凡刚结束了一组高难度的清台练习,正坐在角落里喝水休息,台球厅的门帘一挑,小胖刘带着几个染着黄毛的小青年吊儿郎当地走了进来。
小胖刘一眼就看到了陆凡,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哟,这不是我们未来的台球之星陆大高手吗?怎么着,最近没钱交学费,改在这儿‘卖身’给王婶打工了?听说你还住这儿呢,啧啧,真是靠女人养活啊。”
他身后的几个小青年也跟着哄笑起来。
陆凡放下水杯,平静地站起身,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手痒了,想跟你切磋切磋。”小胖刘掂了掂手里的球杆,“敢不敢来一场?五局三胜,输的人钻桌子,怎么样?”
周围的客人们闻声都围了过来,看热闹不嫌事大。
陈建国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却被陆凡用眼神制止了。
“可以。”陆凡淡淡地应道。
比赛开始。
第一局,小胖刘仗着开球优势,稀里哗啦打进几颗,但很快在一颗难度不大的中袋球上失误,母球走位也极差。
轮到陆凡,他俯下身,眼神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张球台和眼前的彩球。
他没有急于进攻,而是先观察了整个台面,脑海中迅速规划出清台路线。
然后,他出杆了。
“砰!”白球精准地击中目标球,目标球应声入袋。
母球则轻柔地停在了下一个目标球的绝佳位置。
接下来,就是陆凡的表演时间。
推杆、拉杆、小力度的精准走位,偶尔还会加上一丝旋转,让白球像被施了魔法一样,总能恰到好处地停在理想的位置。
他将这几天陈建国教导的技巧,以及自己反复琢磨的心得,完美地融入到实战中。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啪!啪!啪!”最后一颗黑八稳稳入袋。
整个台球厅先是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小胖刘和他的同伴们都愣在了原地,脸上的嚣张气焰早已荡然无存。
他之前也和陆凡打过,虽然也输多赢少,但从未像今天这样,输得毫无还手之力,感觉自己完全被压制,对方的每一个球都像教科书般精准。
接下来的两局,陆凡更是势如破竹,干净利落地以三比零结束了比赛。
小胖刘脸色涨得通红,看着陆凡那平静如水的眼神,第一次从心底里意识到,自己和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之间,已经拉开了难以逾越的差距。
陆凡没有理会垂头丧气的小胖刘,也没有在意周围人的议论和赞叹。
他默默地将球杆放回原位,和王婶打了声招呼,便准备回后院的小房间休息。
走出台球厅,夜风微凉,吹散了他额角的汗珠。
他习惯性地朝街对面那个漆黑的巷口望了一眼。
就在这一瞥之间,他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巷口的阴影里,似乎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虽然看不真切,但那佝偻的背影,那习惯性的站姿,分明就是他的父亲,陆建业。
他似乎站在那儿很久了,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只是远远地望着台球厅的方向,却始终没有走近,也没有现身。
陆凡的心,在这一刻,猛地揪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