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似乎还顽固地黏在鼻腔深处,但更浓烈的,是身下这张床铺散发出的、一种全然陌生的、混合着昂贵织物清洁剂和淡淡雪松冷香的气息。沈念初,或者说,刚刚知道自己叫沈念初的她,坐在宽大得有些过分的丝绒沙发里,身体微微僵硬,带着一种初入陌生领地的警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个被称为“家”的地方。
顾宅。她的“雇主”,顾砚深先生的家。
巨大的落地窗外,新港市连绵的雨幕终于停歇,铅灰色的云层缝隙间透出几缕稀薄的阳光,斜斜地照进这间色调偏冷的客厅。空间极高极阔,线条冷硬简洁,昂贵的意大利家具、抽象的艺术品、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一切都彰显着主人的财富与地位,却也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疏离感。空气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声。
这里,就是她失忆前生活过两年的地方?沈念初努力在空白的记忆里搜寻一丝熟悉感,却徒劳无功。这里的一切对她而言,都崭新得如同博物馆的展品,冰冷而遥远。
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沉稳,却刻意放轻。沈念初下意识地绷紧了背脊。
顾砚深走到她侧前方的单人沙发坐下,与她保持着一段礼貌而疏离的距离。他换了一身深灰色的居家服,质地柔软,削弱了几分西装革履时的凌厉,但那份与生俱来的压迫感依旧存在。他脸上的疲惫未消,眼底的红血丝清晰可见,下颌的线条也绷得很紧。最显眼的,是他右手手掌上缠着的厚厚纱布,提醒着沈念初在医院时瞥见的那抹刺目鲜红——那是他徒手掰扯扭曲车门留下的印记。
一丝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像羽毛般轻轻拂过沈念初的心尖。是为了……救她吗?她迅速垂下眼帘,压下这莫名的悸动。他是雇主,她是翻译,仅此而已。她提醒自己。
顾砚深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似乎在确认她的状态。然后,他抬起未受伤的左手,手势清晰而平稳,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静:
【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医生开的药要按时服用。】
沈念初立刻集中精神,目光专注地追随着他的指尖。解读他的“语言”,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她轻轻摇头,也用手语回应:【谢谢顾先生关心。伤口还好,药我会记得吃。】
她的手势流畅标准,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优雅,仿佛早已练习过千万遍。这能力是失忆后唯一留给她的宝藏,也是她在这陌生环境里唯一的底气。
顾砚深看着她干净利落的手势,眼神几不可察地暗了一瞬。这熟悉又陌生的动作,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他紧绷的神经。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落在茶几上早已准备好的一份文件上。
【这是你的新合同。】他的手语指向文件,【职位:我的私人手语翻译。工作范围:负责我所有需要语言沟通的场合,包括但不限于公司会议、商务谈判、社交活动以及私人时间的必要交流。薪资待遇、工作时间和休假制度都写在里面。】他的手势停顿了一下,目光重新锁住她,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最重要的一条:你需要24小时待命,住在顾宅。】
24小时待命?住在顾宅?
沈念初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这条件近乎苛刻,透着一股强势的掌控欲。她本能地感到一丝抗拒。她只是一个翻译,为什么需要住在这里?这让她感觉自己更像一件被安置在雇主身边的工具。
她抬起头,迎上顾砚深深邃的眼眸。那双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涌动着她无法理解的复杂暗流。她试图从中找到一丝解释,或者商榷的余地。
【顾先生,】她谨慎地打着手势,【24小时待命和住在雇主家,这对翻译工作来说,是否过于……】她斟酌着用词,【超出了常规范畴?】
顾砚深似乎早就预料到她的疑问。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左手的手势变得更加坚定有力,甚至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因为我的情况特殊。】他的手语精准而快速,【聋哑意味着沟通障碍随时可能发生,尤其是在紧急或私密场合。我需要确保我的翻译能在第一时间、任何地点出现。这是工作的特殊性决定的。】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她迷茫的外表,直抵她试图隐藏的不安,【如果你无法接受,这份工作,现在就可以终止。】
终止?沈念初心头一紧。失忆带来的巨大空洞和对未来的茫然瞬间攫住了她。除了这份突如其来的“翻译”工作,她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无处可去。那份合同,是她目前唯一的锚点。
她看着顾砚深那双不容置喙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合同上那串对她而言天文数字般的薪资。生存的本能压过了那点微弱的抗拒。她深吸一口气,拿起笔,在乙方签名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沈念初。笔迹带着一丝生疏的僵硬。
【很好。】顾砚深看到她签下名字,紧绷的下颌线似乎微微松动了一瞬,那是一种猎物终于落入网中的微妙感觉,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收回合同,【你的房间在二楼东侧,王姨会带你上去。先休息,适应环境。工作明天开始。】
他的话音刚落,甚至没等沈念初回应,客厅通往偏厅的雕花门被猛地推开,一个尖锐、充满嘲讽的女声像利刃般划破了室内的寂静:
“哟!我当是谁这么大阵仗,原来是我们‘死而复生’的顾太太回来了?哦,不对不对——”一个穿着当季高定套裙、妆容精致的年轻女人踩着高跟鞋走了进来,目光像淬了毒的针,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沈念初,红唇勾起刻薄的弧度,“听说失忆了?连自己是谁都忘了?现在是我们顾大总裁高价聘请的‘私人翻译’?”
是顾雨薇。顾砚深的堂妹,顾家出了名的骄纵千金,也是沈念初“替身”身份最积极的知情者和嘲讽者。
沈念初被这突如其来的敌意刺得一怔。她不认识这个女人,但那扑面而来的恶意让她本能地感到不适和警惕。
顾雨薇几步走到沈念初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苍白却难掩清丽的脸,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嫉妒和鄙夷:“啧啧,瞧瞧这小脸白的,真是我见犹怜啊。沈念初,哦,沈翻译,你这失忆失得可真是时候!怎么,以前装可怜博同情那一套不管用了,现在改玩失忆梗,重新钓我大哥上钩?手段够高的呀!”
她语速极快,字字句句都带着刺。沈念初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那些“装可怜”、“博同情”、“钓上钩”的字眼像乱码一样冲击着她空白的认知,只让她感到更加混乱和茫然。她下意识地看向顾砚深,寻求“翻译”或者帮助。
顾砚深的脸色在顾雨薇闯进来的瞬间就阴沉得能滴出水。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瞬间散发出骇人的低气压,整个客厅的温度仿佛都骤降了几度。他受伤的右手紧握成拳,缠着的纱布透出隐隐血色。
他没有看顾雨薇,那双冰寒刺骨的眼睛死死盯住沈念初,左手抬起,手势又快又急,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指令意味:
【回你的房间去!现在!王姨!】他最后的手势直接指向闻声赶来的管家王姨,眼神凌厉如刀。
沈念初被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怒意和那近乎命令的手势惊得心头一跳。虽然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那强烈的驱赶意味清晰无比。她不想卷入这莫名的纷争,立刻站起身,对着王姨的方向微微点头示意,然后看也没看顾雨薇一眼,快步跟着王姨离开了这个充满火药味的客厅。
顾雨薇被顾砚深那无视的态度和沈念初的“落荒而逃”气得脸色发青,她尖声对着沈念初的背影喊道:“跑什么?心虚了?你以为装失忆就能把以前那些事都抹掉?你不过是个……”
“够了!”一声低沉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猛地从顾砚深喉咙里迸发出来!虽然破碎沙哑,不成词句,却蕴含着雷霆般的暴怒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威慑力!
顾雨薇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后面的话瞬间噎住,惊恐地看向顾砚深。
顾砚深转过身,一步步逼近顾雨薇。他无法发出清晰的声音,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的怒火和冰冷的杀意,比他任何咆哮都更让人胆寒。他抬起左手,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每一个手势都像淬了毒的冰凌,带着撕裂空气的狠厉:
【顾雨薇!】
【谁给你的胆子,在这里放肆!】
【她是谁,轮不到你来置喙!】
【再敢靠近她,再说一个字——】他的手势猛地顿住,指尖指向大门的方向,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决绝,【滚出顾家!永远!】
最后一个手势落下,空气仿佛被冻结。顾雨薇被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疯狂和狠绝吓得浑身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从未见过顾砚深如此失控,如此……可怕。那眼神,是真的会杀人!
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在顾砚深那如同实质的冰冷目光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踉跄着后退一步,高跟鞋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最终什么也没敢再说,狼狈地转身,几乎是逃出了客厅。
客厅里只剩下顾砚深一个人。
他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右手紧握的拳头因为用力,纱布下渗出的血迹更加明显。他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狂暴怒意和……一丝后怕。刚才,差一点……差一点就让那些恶毒的话,污染了她刚刚开始重建的世界。
他睁开眼,目光投向沈念初离开的方向,走廊尽头已经空无一人。那汹涌的怒火慢慢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沉甸甸的、名为“守护”的决心。
二楼东侧的房间,和楼下的冷硬风格截然不同。
米白色的墙壁,浅木色的地板,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一个小小的、种着几株绿植的露台。床铺柔软宽大,窗帘是温柔的亚麻色,房间里甚至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若有似无的橙花香气。整体布置简洁舒适,透着一种温馨的暖意。
这是顾砚深在沈念初住院期间,亲自盯着人重新布置的。过去的那个房间,充满了“顾太太”的痕迹,也充满了压抑和冰冷的回忆。他需要一个新的开始,一个只属于“沈念初”的空间。
“沈小姐,您看还缺什么?我立刻让人准备。”管家王姨是个面容和善的中年妇人,语气恭敬,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同情。
沈念初摇摇头,用手语表达:【谢谢,已经很好了。】
她的目光落在靠窗的书桌上。上面除了必要的台灯和文具,还整齐地摆放着一摞崭新的书籍——《高级手语应用解析》、《商务手语速成》、《唇语基础与进阶》……甚至还有几本轻松的小说和散文集。旁边,放着一部最新款的平板电脑和一部专线手机。
【顾先生吩咐准备的。】王姨适时解释,【说您可能需要。手机是工作专线,24小时开机。平板电脑里已经安装了专用的手语翻译辅助软件,还有顾先生日常沟通的一些常用语库。】
沈念初走过去,手指轻轻拂过那些书脊。他……考虑得这么周到?这似乎超出了雇主对普通翻译的关心范畴。一丝更深的困惑在她心底蔓延。他们之间,真的只是简单的雇佣关系吗?顾雨薇那些充满恶意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沈小姐,”王姨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带着一丝犹豫,“顾先生他……其实很关心您。您在医院的时候,他几乎没合过眼,一直守着……”
沈念初转过身,看向王姨,眼神清澈而茫然。关心?守着她?是因为她是他重要的“翻译”,还是……别的什么?
王姨看着她全然陌生的眼神,叹了口气,知道说再多也无用。她微微躬身:“您先休息吧。晚餐好了我叫您。”说完,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沈念初一个人。她走到落地窗前,看着外面顾宅修剪整齐却依旧显得冷清的花园。巨大的信息量和莫名的敌意让她的大脑有些昏沉。她需要整理,需要适应。
她拿起那本《高级手语应用解析》,随意翻开一页。那些复杂的手势符号和解释映入眼帘。奇怪的是,她根本不需要学习。那些符号和动作,仿佛早已刻在她的脑海里,她甚至能预判下一页的内容。这能力,就像是失忆后,上天唯一留给她的、与这个世界连接的钥匙,而钥匙孔,恰好对准了顾砚深。
一种强烈的、想要了解“工作”的念头驱使着她。她拿起平板电脑,开机。屏幕亮起,壁纸是一片深邃的星空。她点开那个标注着“常用语库”的文件夹。
里面分门别类,条目清晰:
*【日常指令】:咖啡不加糖,会议推迟,备车……
*【商务用语】:我方底线是…,合作终止,风险评估报告……
*【紧急情况】:叫医生!报警!疏散!
*……
沈念初一条条看下去,指尖无意识地在屏幕上滑动。这像是顾砚深无声世界的词典。她试图通过这些冰冷的指令,去拼凑这个“雇主”的形象——严谨、高效、冷漠、掌控欲强。
突然,她的指尖停在一个命名为【私人】的子文件夹上。这个文件夹没有设置密码,但图标是灰色的,带着一种沉寂的气息。好奇心驱使她点了进去。
里面的条目很少,只有寥寥几条:
*【头痛】:药在左边抽屉第二格。
*【静一静】:手势:双手掌心向下,轻轻下压。
*【……】:(这是一条空白条目,只有一个省略号)
*【晚】:(单独一个字)
沈念初的目光定格在那个【晚】字上。晚?是晚上的意思吗?还是……一个名字的缩写?她想起在医院醒来时,顾砚深那声无声的嘶吼,口型似乎也是……“晚”?
一丝模糊的、极其混乱的光影碎片毫无征兆地刺入脑海——一条淡紫色的、泛着柔光的丝巾?还有一双极其温柔、充满悲伤的眼睛……
“嘶……”尖锐的头痛毫无预兆地袭来!像是有根钢针狠狠扎进了太阳穴!沈念初痛得倒吸一口冷气,手中的平板电脑差点脱手。她捂住额头,那混乱的碎片瞬间消失无踪,只留下剧烈的疼痛和一片更深的茫然。
“晚”……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一想起来,头会这么痛?
晚餐是在极度安静甚至有些诡异的气氛中进行的。
长长的餐厅,巨大的水晶吊灯洒下冷白的光。顾砚深坐在主位,沈念初被他安排在了他右手边的位置,距离不远不近。菜肴精致,摆盘讲究,但两人之间只有餐具偶尔碰撞的轻微声响。
顾砚深吃得很少,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心不在焉的沉重。他的目光时不时会落在沈念初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和不易察觉的关切。他看到她只是小口地吃着面前的一盘蔬菜沙拉,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
他拿起手边的平板,快速输入。很快,沈念初放在桌边的专线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她拿起来看:
【多吃点肉。你需要恢复体力。】——来自雇主顾砚深。
沈念初看了一眼信息,又抬头看向顾砚深。他正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下达一个工作指令。她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看起来炖得很软烂的牛肉,放进自己碗里。
顾砚深似乎满意了,收回目光,继续沉默地用餐。
沈念初小口吃着牛肉,味同嚼蜡。这种无声的、通过电子设备传递的指令式关心,让她感觉更加怪异。她宁愿他用手语直接命令她,也比这种冰冷的文字来得直接。
晚餐后,顾砚深用手势示意沈念初跟他去书房。
书房还是那个书房,巨大、冰冷、充满权力感。但沈念初再次踏入时,心境已全然不同。上次她是绝望逃离的“顾太太”,这次她是带着合同来工作的“沈翻译”。
顾砚深走到宽大的书桌后坐下,示意沈念初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他打开电脑,调出一份文件投影到侧面的屏幕上。然后,他看向沈念初,抬起了左手(右手受伤不便)。这一次,他的手势不再是命令,而是带着一种正式的工作交接意味:
【明天上午九点,公司高层例会。这是议题和主要发言人的背景资料。】他的手势指向屏幕上的文件,【你需要熟悉内容,尤其是涉及数据分析和专业术语的部分。会议全程,我需要你同步、精准地将所有人的发言内容,用手语翻译给我。同时,将我的决策和指令,准确传达给与会者。能做到吗?】
沈念初的目光快速扫过屏幕上的内容。议题涉及一个大型跨国并购案的核心风险评估,专业术语密集,数据庞杂。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尤其对于一个“失忆”的人来说。
压力瞬间袭来。但奇异的是,当她凝神去看那些专业术语和复杂的数据模型时,大脑深处似乎有一些模糊的认知在自动浮现、串联。这感觉,和她看手语书时一样!仿佛某些知识和技能并未随着记忆消失,而是被“手语”这把钥匙重新激活了。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忐忑,迎上顾砚深审视的目光,双手抬起,手势清晰而坚定:
【可以。我会尽全力准备。】她的眼神里没有退缩,只有属于专业人士的认真和专注,【请给我权限访问相关的数据库和过往会议纪要,我需要更全面的背景支撑。】
顾砚深看着她沉稳的手势和那双清澈眼眸中流露出的自信光芒,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激赏。这才是她。剥开“替身”的枷锁和失忆的迷雾后,露出的本真内核——聪慧、坚韧、专业。
【权限已开通。】他的手语简洁有力,【你的平板可以直接访问公司内网‘沈翻译’账户。有任何问题,随时联系我或我的助理林铮。】
【明白。】沈念初点头。
【另外,】顾砚深的手势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顾雨薇的话,不必理会。她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他的眼神带着一种保证的意味。
沈念初微微一怔。他这是在……安抚她?她轻轻点头:【谢谢顾先生。】她没有追问顾雨薇话里的意思,现在的她,只想专注于即将到来的挑战。
任务布置完毕,书房里再次陷入安静。只有顾砚深偶尔敲击键盘的声音。沈念初拿出自己的平板,开始专注地阅读资料,手指不时在上面做着笔记。她沉浸在工作中,暂时忘记了周遭的陌生和心底的谜团。
顾砚深的目光从电脑屏幕移开,落在她低垂的侧脸上。暖黄的台灯光线柔和地勾勒着她的轮廓,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专注而宁静。这一刻,没有替身的阴影,没有失忆的隔阂,只有她和他,以一种全新的、纯粹的工作关系,共享着这片无声的空间。
一种奇异的、久违的平静感,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浸润了顾砚深那颗被悔恨和焦灼反复炙烤的心。他贪婪地看着这一幕,仿佛要将这短暂的安宁刻入眼底。
然而,这份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顾砚深眉头一蹙,显然不悦于被打扰。他抬手示意:【进。】
进来的是他的私人医生周维,后面还跟着一位穿着白大褂、气质沉稳的精神科专家陈教授。两人看到书房里多了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沈念初),都愣了一下。
“砚深,抱歉打扰。”周维先开口,目光在沈念初身上停留一瞬,带着职业性的探究,“陈教授的时间安排很紧,我们想再跟进一下沈小姐的情况。”他的视线转向沈念初,语气温和,“沈小姐,你好,我是顾先生的医生周维,这位是脑神经与精神心理科的陈教授。我们需要再和你聊聊,做一些简单的认知评估,关于你失忆的情况。”
沈念初放下平板,有些茫然地看向顾砚深。
顾砚深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没想到他们会直接找到书房来。他看向沈念初,用手语快速解释:【他们是医生,来复诊。别怕,例行检查。】
沈念初点点头,表示理解。
陈教授走上前,态度温和:“沈小姐,不用紧张。我们只是想了解你现在的记忆状态,看看有没有什么变化或恢复的迹象。方便回答几个问题吗?”
沈念初配合地点头。
“你还记得车祸前的事情吗?任何片段都可以。”
沈念初摇头。
“家人呢?父母,朋友?”
还是摇头。
“那……顾先生呢?在车祸之前,你对顾先生有印象吗?或者感觉熟悉吗?”陈教授的问题看似随意,却直指核心。
沈念初下意识地看向顾砚深。他坐在那里,背脊挺直,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看似平静,但沈念初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紧张?甚至是恐惧?
他在害怕?害怕她想起什么?
这个认知让沈念初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再次看向陈教授,缓缓地、清晰地摇头:【不记得。顾先生对我来说,只是雇主。】她用手语回答,目光坦荡。
顾砚深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瞬,但眼底的复杂情绪并未散去。
陈教授和周维对视一眼,继续问了一些关于定向力、计算能力、常识判断等基础问题。沈念初除了对个人过往信息一无所知外,其他认知功能,尤其是逻辑思维和语言理解(针对手语)能力,表现出乎意料的优秀,甚至远超常人。
“非常奇特的选择性失忆症案例。”陈教授记录着,若有所思,“记忆的‘丢失’像被精准切割,尤其是与自身经历和特定人物相关的部分。但其他认知能力,特别是与‘手语’相关的神经通路,不仅完好无损,似乎还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强化’……”他看向顾砚深,“顾先生,沈小姐的情况需要持续观察。记忆恢复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时间无法确定,恢复过程也可能伴随着剧烈的情绪波动和认知混乱。你们需要做好心理准备。”
听到“记忆恢复的可能性”,顾砚深交叠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声。他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沈念初则捕捉到了“剧烈的情绪波动和认知混乱”。恢复记忆……会痛苦吗?她下意识地抚上还有些隐痛的额头。
“另外,”周维补充道,语气严肃,“沈小姐的身体还很虚弱,尤其是脑部创伤需要静养。情绪稳定、避免强烈刺激至关重要。任何可能引起剧烈情绪波动的事情,”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顾砚深,“都需绝对避免。否则,对恢复极为不利。”
避免强烈刺激……引起剧烈情绪波动的事情……
顾砚深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沈念初茫然的脸上,又似乎穿透她,看到了某些更沉重的东西。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用手语对医生,也是对沈念初,做出了一个无声的承诺:
【我明白。我会注意。】
医生离开后,书房的气氛变得更加凝滞。顾砚深坐在书桌后,久久沉默,灯光在他深邃的眼窝处投下浓重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的情绪。
沈念初安静地坐在对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平板的边缘。医生的话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空茫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圈涟漪。记忆可能恢复……但会痛苦……顾砚深在害怕她恢复记忆……为什么?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那个“晚”字,那条紫色的丝巾……
她感觉像身处一个巨大的、充满迷雾的迷宫,而唯一的线索,似乎都指向身边这个沉默而复杂的男人。
【很晚了。】顾砚深终于抬起手,打破了沉默,他的手势显得有些疲惫,【资料明天再看。回去休息。】
沈念初点点头,收起平板,站起身。她走到门口,手握住冰冷的金属门把手时,脚步顿住了。她转过身,看向依旧坐在光影深处的顾砚深。
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侧脸线条冷硬而落寞,受伤的右手无意识地搭在桌面上,纱布在灯光下格外刺眼。
沈念初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了手,手势很轻,带着一丝迟疑的关切:【顾先生,您的手……记得换药。】
顾砚深像是被惊醒,倏地抬起头看向她。那眼神里有瞬间的错愕,随即被一种更为深沉复杂的情绪淹没。他没有用手语回应,只是深深地看着她,像是要透过她此刻的平静,看到失忆前那个被自己伤透的、绝望的灵魂。
沈念初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颔首,转身轻轻拉开了书房的门。
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书房里那片沉重的寂静和男人复杂难辨的目光。走廊的壁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沈念初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轻轻吁了口气。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稍稍放松,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和茫然。
她需要回房整理思绪,为明天的工作做准备。她抬步,沿着铺着厚实地毯的走廊,朝着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去。
经过二楼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橡木门时——顾砚深那个存放着苏晚遗物的私人小书房——她的脚步鬼使神差地慢了下来。
白天在楼下客厅,顾雨薇那些充满恶意的话又浮现在耳边:“……你不过是个替身……”
替身?替谁?
那个“晚”字,那条紫色的丝巾……
强烈的好奇心和一种莫名的牵引力,让她停在了那扇门前。门依旧虚掩着一条窄缝,透出里面昏黄柔和的光线,如同一个无声的诱惑。
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沈念初屏住呼吸,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她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凑近了那条门缝。
视线小心翼翼地探入。
昏黄的灯光下,那个玻璃陈列柜依旧静静地立在那里。而柜子里,那条淡紫色的真丝围巾,如同沉睡的精灵,在光线下流转着温润而哀伤的光泽。
就在那一刻,一股强烈到无法抗拒的眩晕感猛地攫住了沈念初!仿佛有无数根冰冷的针同时刺入她的太阳穴!
“呃……”一声压抑的痛哼溢出喉咙。
伴随着剧痛而来的,是比白天更清晰、更猛烈的混乱碎片!
——顾砚深对着这条丝巾时,那极致温柔又极致悲伤的手势!手势的轨迹在脑中疯狂放大、分解!
——一个模糊却温柔的女声似乎在耳边轻唤:“砚深……”
——还有……一张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却笑得更加明媚张扬的年轻女子的脸!
“啊!”沈念初猛地捂住剧痛欲裂的头,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玻璃柜、紫色丝巾、昏黄的光线……都扭曲成了光怪陆离的色块。只有那张陌生女子的笑脸,和顾砚深悲伤的手势,如同烙印般,死死地钉在她混乱的意识深处!
替身……她真的是……某个人的……影子?
这个认知带来的巨大冲击和无法言喻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