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时雨停了，云絮仍沉甸甸压在城市上空，像团被揉皱的锡纸。
萧执送别了连夜请来的大夫，宋阿良这小子感染上了风寒，折腾到了半夜才浅浅睡去，尤其是那小子，睡梦中竟还叫嚣着要和他抢老婆，病好了赶紧给他送回老家去。
宋阿良在中药味中苏醒时，檐角铁马正叮咚作响。
他迷迷糊糊地盯着头顶陌生的青纱帐，突然发现窗前站着一个黑塔似地满脸络腮胡的汉子，看架势他似乎一夜没睡。
“醒了就起来喝药。“曹申黑着脸端着药碗杵在床边
“算你小子命大，没给你烧成个傻子。”曹申端着药碗就要往宋阿良嘴里塞。
宋阿良盯着药碗里黑糊糊的液体，鼻尖动了动：“曹大哥给我送的药，该不会下毒吧？“他故意把“曹大哥“三个字拖得老长，顺手将药汁倒在地砖上，“哎呀手滑了！“
曹申额角青筋直跳，蒲扇大的巴掌拍得床板直颤：“小兔崽子！老子天没亮就蹲在灶房扇火...“话音未落，少年掀开被子，一溜烟向门外跑去。
正巧撞到前来的萧执和沈霜身上。
“闹够没有？“萧执拎起少年后领，像提溜只张牙舞爪的狸奴，“病好了就滚去马厩铲粪。“
“我要和姐姐睡！“阿良突然抱住沈霜的腰，脸埋在她素色裙裾间抽鼻子，“昨夜梦见阿娘了“睫毛上还挂着方才硬挤出来的泪花。
沈霜指尖颤了颤，终是轻轻落在少年乱蓬蓬的发顶：“阿良乖“话音未落，怀中突然一空，萧执揪着少年腰带将人甩给曹申：“马厩缺个夜壶。“
晨雾未散的庭院里，沈霜望着被曹申扛走的少年摇头失笑，对曹申喊道“阿良弟弟病还没有，请曹大哥小心分寸”
沈霜像是想起了什么，提着裙摆小跑进厨房。还没靠近就能闻到空气中飘来阵阵焦香。
砂锅里的药膳正咕嘟冒泡。萧执抱臂倚着门框看着她手忙脚乱掀锅盖的模样，与当年那个烧糊鸡汤的少女渐渐重叠。
沈霜舀起勺药膳尝了一口“嗯！本小姐的厨艺不减当年”少女的脸上罕见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萧执在她背后就着她的手抿了口汤药，眉眼分明是笑的却故意将眉心皱成川字“真难喝。“手上却已自然接过汤勺，在砂锅里慢慢搅动。
沈霜没好气的白了一眼萧执“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反正也不是给你喝的，这是给阿良熬的”她走上前准备去抢萧执手里的勺子。
萧执赶忙侧身闪过，也顾不得烫了，赶忙端起砂锅向外跑去“这归本王了，那小子也敢跟本王抢吃的。”
“马厩里还有不少草料，够那小子吃了。”
看着一向冷肃矜贵的萧执端着砂锅幼稚跑开的背影，沈霜唇角终于绷不住漾起笑意，朱唇未点胭脂却自带三分艳色，眉梢眼尾都凝着细碎的光。
她抬手将鬓边碎发别到耳后“阿执哥哥，谢谢你！”
……
京城的魏王府内，当今小皇帝同父异母的哥哥李承珏正盘膝坐在褪色蒲团上，膝头摊着本被翻得卷边的《庄子》
他仍穿着被囚那日的那身素纱直裰，只是袖口磨得毛了边，腰间天青缎带也起了毛球。未束的长发披散如墨，几缕银丝混在鬓角，原是二十七岁的年纪，倒像是添了十年风霜。
“殿下，该用膳了。“老仆德旺端着缺了口的青瓷碗，碗里粟米粥只够一个人堪堪吃饱的量。
李承珏头也不抬，随手接过，也不急着喝，反而倒出些许米粒在桌上，逗弄起了桌上的小蚂蚁。
老仆看着眼前的这个消瘦的男子，忍不住抹了抹眼泪。
他从李承珏还在襁褓里就跟着在他身边照顾他，看着魏王从一个风华绝貌，意气风发，名动京城的少年郎到现在这个被囚禁在小小的魏王府的大皇子。
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女人，老仆一想到她就咬牙切齿，恨不得直接将她生吞活剥。
兴许是觉察到身边老仆的情绪变化，李承珏抬起头，开玩笑的对身边的这个老人说道“德爷爷这是心疼粮食喂蚂蚁了？”
老仆“让殿下见笑了，只是老奴心里悔恨啊！那个祸国祸民的女人，当初就不该……”
李承珏挥挥手示意德旺不要再说了，他缓缓站起身推开吱呀作响的窗户“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墨；庖丁解牛十九载，方得游刃有余。我这现境，倒像是老玉匠打磨璞石的砂纸”
“你看这'困'字，拆开来不正是'木在口中'？待破茧时，方知草木本心。”
“德爷爷，帮我取笔墨来”
李承珏接过老仆递过来的笔墨，忽然提笔在窗纸题诗“风骨未随形骸老，墨痕犹带山河新“。
诗句未干，晨风忽卷残云至，承珏广袖临风如鹤振翅。他望着云隙间漏下的天光，想起《淮南子》里“塞翁失马”的典故，唇角扬起二十七载春秋里最坦荡的笑，“德爷爷可记得，当年我在泰山观日出？那轮红日不也曾在云海沉浮，方显喷薄之势？”
德旺浑身颤抖着忍不住拜倒在地，这种风姿他只在先帝身上看过，不，当初的先帝都没有这样的风采。
李承铉回头扶起老仆，揶揄道“潜龙勿用，见龙在天。”
……
宁王府密室浸在沉水香的烟雾里，鎏金香炉吐出的青蛇状烟缕正对着萧执的画像。宁王指尖摩挲着块带血的玉珏，那是从沈府废墟里刨出的残片。
“永庆元年的军粮案该见见光了。”他将玉珏按进舆图上的落雁峡，“去刑部把当年押粮官的供词换了，换成萧执的笔迹。”烛火在密函火漆上跳跃，映得“诛“字像条盘踞的毒蛇。
跪着的黑甲武将突然抬头：“王爷，那押粮官十年前就...”话音未落，宁王袖中弩箭已穿透他咽喉。
“要死无对证的，才叫铁证。”宁王笑着踩过尸体“让大理寺卿看看这个“他掀开暗格，成箱的玄甲泛着冷光，每片甲叶都刻着萧字。”
幕僚捧着伪造的军粮账册凑近灯烛：“属下已买通萧府马夫，今夜就将这些甲胄埋进王府马厩。”他袖中滑出枚银铃铛，正是沈霜幼时戴过的样式，“待御史台搜查时”
“不过属下有一事不明，萧执掌握京城兵马调动，万一他狗急跳墙，真的造反，那我们恐怕偷鸡不成蚀把米！”
宁王浅笑一声“萧家人，够聪明也不够聪明，他心里恐怕还是想着守护着萧家的荣耀，守护着他那个好义父的江山，不愧是萧家的种，跟他那个愚忠的父亲一样，蠢不可耐”
宁王转过身抚摸着旁边仿造的龙椅“我的好哥哥啊，你可真是天生的帝王啊，帝王权术，颠倒黑白，用尽人心，你此生唯一看错的人，恐怕就是你这个唯唯诺诺的弟弟吧”
雨点砸在琉璃瓦上的声响渐密，密室暗门忽然洞开。浑身湿透的探子呈上密信：“萧执前些日子密会北狄使臣后，这是截获的...“宁王扫过信笺上仿造的狼图腾印，突然放声大笑：“好个通敌叛国！”
“待本王擒住那丫头，就在萧执眼前剜出她的心肝，喂他一点一点全部吃下”
五更梆子响时，一队黑影从角门溜出王府。为首的背着弩箭，箭囊里淬毒的箭簇泛着光泽。宁王抚摸着密室墙上的铁索镣铐，那是当年囚禁大皇子时用的，锁扣处还沾着发黑的血渍。
“萧执啊萧执“他对着铜镜戴上人皮面具，镜中赫然是沈御史的容貌，“你护着的究竟是明珠，还是索命的阎罗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