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落芜山,有只四万年的老妖自封为尊,宴请天下六千年以上的大妖共赏他新得的圣器。
我沈途虽是个半吊子捉妖师,但豁出这条命也得去那险象环生的妖窝闯一闯。不为别的,只因那圣器是我母亲遗物,寻梦筝。
我吐掉嘴里叼着的甜草茎,纵身跳下树,不留神瞥到灌木丛后的东西,竟惊得站不稳,顾不得拍屁股上的泥,蹑着手脚猫过去。
那蛇蜕通体莹亮透光,这样上好的品质我竟头一次见,见四下无声,轻着手脚拨开了圆叶藤。
那泛着润玉光泽的蛇蜕旁只蜷着条极青的小碧鳞血蟒,从这浅淡的皮色看最多不过两千年,更别说刚蜕了皮正虚弱,我狂喜着用七星鼎镇住小蛇妖,去收那蛇蜕。
“小道士,我的东西轻易可拿不得。”
一道慵懒的男声在我耳边炸开,我猛地回头,那七星鼎竟被掀开了,这要命的玩意儿至少是条万年的碧鳞血蟒!
刹那间,全身过电般寒毛倒竖,我还未来得及拔腿,脖颈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掐住。
“法力不高,胆子不小。”
我咬紧牙关,左手偷偷召回七星鼎,艰难地开口,“我误闯此地,无意冒犯……”
七星鼎光芒大放,浮于头顶,我持着火符骤然转身!
“呵。”我听到他嗤笑一声,才第一次见到这万年碧鳞血蟒的容貌,竟险些松了手。
这妖的长相实在是过于冶丽,一双墨绿色的竖瞳几乎蛊惑地人自乱方寸,他勾起唇角显出轻蔑的神色。
七星鼎黯然失色,被他把玩在手中!
我瞬间收起神通,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尊上好高深的法力,鄙人今日开了眼了。”
蛇妖瞥我一眼,“没半分骨气。”
我额角突突地跳,强忍着不骂他。
“七星鼎在你手里用着憋屈得很,我借走一用。”抢东西的还这么理所应当!
见我畏畏诺诺不敢吱声,或许他也暂时没有吃人的兴致,转身欲走。
刚蜕皮的蛇,后颈是弱点。
我突然起跳起,直取他的后颈!
“妖孽,小爷我的七星鼎,轻易也拿不得!”
趁他转身戒备……
我一记召回咒打到鼎上,点燃火符,趁火墙焰势盛,溜之大吉。
笑话,我当然不认为自己能跟只万年的蟒蛇火拼,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七星鼎归手,我还未窃喜,当头被那妖按住,浑身僵了。
他那张俊美的脸在我面前放大,阴冷的气息打到我颈上,”小鬼,你猖狂了些。”
我直觉他会将我的脑壳按碎……
他却突然弯下身在我胸前嗅了一下,“骨蝶草,六万年,差七日开花。”
这是蛇妖还是狗成精!
他悠然直起身来,挑着眼睛斜睨着我,“小道士,你若乖乖听话跟着我,七日内我不杀你。”
“七日后骨蝶花给我,我放你走可好?”
在我有得选吗!
心里在滴血,这株骨蝶草我费了好些功夫得来的,在灵壤上养了两年,好容易将开这一朵!我挤出笑来:“尊上大度,不与我计较,到时我双手将花奉上。”
这遭瘟的蛇精,吃人不吐骨头的魔头!
我忍着悲痛跟着那蛇妖走,路上又遇到只雪白毛色的鬼头狸,这小妖不过千年,还是个欺软怕硬的主,竟直冲我扑来!
我愤然丢出缚妖索捆了这斯,拿着匕首宰了又剥皮,小爷我再弱也是个捉妖师!
见我愤愤不平的样子,那该死的蛇妖哂笑,又忽地神色一凛,伸手向我后颈探去,我吓得一激灵,还未跳起来,就见他从领子里拎出只紫节蜈蚣。
我后怕地摸摸脖子,这妖倒还有点良心……
“灵器法宝不少,就是没长脑子,活这么大难为你了。”
感谢的话还未出口,我把它掐死在喉里,这畜牲怎会有良知!
2.
越是走着,我觉出怪异来,这万年的蛇妖不怕火,倒似乎有些畏寒,一路走的都是光照足的朝阳路,这可真是怪事。
陈向楠还未思忖明白,他在我前头停下,我险些一头撞上去,眼前俨然是座竹舍。
“蛇不都住洞里么……”我正神游天外,一不留神嘴里的话冒了出来,咬舌头也来不及了。
幸亏那妖仿佛没听清,我暗自松了口气。
这一路劳神费力早已饥肠辘辘,我拎着路上打来的两只兔子生起火堆来,处理好了架上烤,一个念头冒到我脑海里:洞穴太阴寒……难道他当真怕寒?
我又往兔子上撒了一把露芝。
万年修出人形的妖我第一次见,难不成就会像人一般怕冷?
我又想起今日见他的真身,极浅的碧青色,一般万年的碧鳞血蟒该是墨绿近黑的皮色了,他这算什么,返璞归真吗?
一只修长冷白的手从我眼皮子下闪过,顺走一只烤得喷香的兔子,我幽怨地抬眼看去。蛇妖惊讶地看着免肉,“你倒奢侈,露芝这样的灵药当调料用。”
我幽幽开口,“尊上一万多岁的人了,怎么跟我这小辈抢吃的。”
“烤得挺香。”这不要脸的老妖心安理得。
“尊上不辟谷吗?”
他挑着眉看我一眼,笑地荒唐,“我是妖,又不成佛,辟什么谷?“
我凶狠地啃手里的兔子。
“小道士,你叫什么?”
“沈途。”
他看我良久,突然道,“唐悯。”
“?”我愣着抬头。
“你一口一个尊上叫得我一只妖心里瘆得慌。”岁数大了当真不要脸,给自己起了这么个慈悲为怀的名字。
“别在心里骂我。”唐悯瞥我一眼,我讪讪地低头,差点咬了舌头。
入夜,唐悯进竹舍睡了,我嫌那屋里阴寒,围着火未走,这万年的老妖过得着实寒碜,屋子周围半根灵药仙草也无,再搭着那竹舍,愈发衬得一贫如洗。
但怪的是此地灵气充裕,土也好。
我把怀中的灵壤取出来,从上面撅了几株灵草撒到地上。露芝,活血草、鹿渠花落地生根,活泛地长了起来,这地方实在适合种这些益气养血的灵草。
次日唐悯甚是惊讶,“无事献殷勤。”
药草都长势甚旺,院子里也添了几分生机。
接下来几日我更是面面俱到,甚至拿那条油光水亮的狐皮给唐悯做了件狐裘,还细细地用安神明目的舍魂子薰了。唐悯死要面子地说不需要,第二天却穿在身上。
骨蝶花开前一天,我逃走了,带着唐悯的蛇蜕。
给他种了满院灵草,我走得半点不亏心。
3.
我惬意地躺在溪边,好不快活。
那院里的灵草都被我加了引魂香,不多,但够唐悯睡上几日。
“小妖,跟我斗,还差了点儿。”
耳边突然传来寒气,“是吗。”
我僵着扭过头,七魂六魄都吓得出了窍!
“你……你……”
“小道士,你跑什么。”
唐悯披着雪白的狐裘站在那,好整以暇地看看我,这几日吃了我不少灵草,唇色都红润了,看着愈发像个风流俊俏的贵公子。
这妖笑得人发怵,我眼睁睁看着他勾走我胸前藏的灵壤,摘了那朵灰蓝的骨蝶花。
我咒他天打雷劈!
然后他又将魔爪伸向我的玉皮果。
“唐悯!”我欲哭无泪,“你别太过分!”
他恍若未闻,撅了玉色的果子就丢嘴里嚼,我张牙舞爪地扑过去抢我的灵壤。
“两万年的玉皮果,你也不怕噎着!”
“唐悯,你欺人太甚!”
蛇妖扭过头用那双墨绿色的眸子瞥我一眼,我识趣地闭上了嘴。
“这片林子不安全,今夜过后,你哪来的回哪去。”他捏着那一朵灰蓝色的花在眼前端详。
“谢谢您嘞。”我也没几分好气,敷衍着答。
身为一个法力低弱还贪生怕死的捉妖师,我当然知道西边的只有小兽的林子才适合我,但落芜山,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但唐悯好像不是个傻的。
“今天晚了,明天动身,我送你回去,你把七星鼎借我。”
“以后,别再让我在这片林子看到你,不然,”他猛地低下头凑近,呲嘴露出尖锐的蛇牙,泛着让人不寒而栗的莹光,“吃了你。”
我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天色渐沉,我歇在溪边,枕着胳膊。
其实以前的事我记不大清,浑浑噩噩地过了这些年,前些日子听到寻梦筝就头疼了好久,才渐渐想起母亲给我抚琴的样子。
睡着前迷迷糊糊地想,落芜山,可能有我遗忘的记忆……
落芜山原来其实不叫落芜山,也不是什么妖窟,十几年前,它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落潭村。
落潭村民风纯朴,鸟儿倚在枝头欢快地唱,低飞在清澈如碧玉的湖面上啄鱼,男孩儿兴奋地跑在林子里,累了又大咧咧趟到湖边。
夜里,父母无奈又宽容地看着男孩儿撒泼,和村民们一起围着暖烘烘亮堂堂的篝火谈笑。
忽地狂风起,林间呜呜咽咽鬼怪哭嚎,笑得亲切和蔼的村长抬手撕下面皮,敞着狰狞的獠牙狂笑。
咆哮声,嘶吼声,哭喊声,惨叫声啸成一片,血溅了遍地,染红半边天。
男孩浑身颤抖着,母亲声嘶力竭地让他跑,黑色的庞然大物当头笼罩,男孩拼命地张着嘴喊却发不出一点儿声……
“啊!”我猛地睁开眼,挥之不去的黑影渐渐散去,狂跳着的心却久久不停缓,浑身冷汗。
我慌张地抓着地上的草,不小心划破指腹,轻微的刺痛让我清醒过来。
我指尖颤抖着,胡乱抹把脸,火堆已经灭了。
唐悯不在身边,这条蛇警惕心很强,夜里从不与我在一起,我抬头望了眼天际,已微微亮。
4.
回西山必经一片瘴林,毒虫猛兽出没,凶险万分,我不留神又被刺藤绊了一下。
不知怎地,今晨醒来我就总觉得恍惚,梦里那股窒息和不安的感觉总纠缠着我,一股眩晕袭来,我又踉跄了一下。
唐悯及时扶我一把,一脸嫌弃:“你还没睡醒么。”
许是见我许久未吱声,他察觉出不对,扭头看我一眼:“歇着吧。”
这蛇妖今日竟未讽刺我,还算得上善解人意,我一时受宠若惊。
“怕你走着走着睡着,让什么东西叼了去,我还得费力气找你。”唐悯面无表情地说,仿佛嫌我自作多情。
这妖还是一如既往讨人嫌。
可我今天实在无力,靠着坐在树根上闭目养神,竟然睡着了。梦里依旧浑浑噩噩不让人安宁,似有什么东西盘在我脖子上愈缠愈紧,挣脱不得。
混沌中我睁开眼睛,醒了又像没醒,天已经黑了,唐悯闭目躺在我身旁,眼前的景物有些扭曲,光怪陆离的黑影狰狞着叫嚣。
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握住玄玉刀,缓缓虚抵住唐悯的后颈。
他是妖,我的父母都是被妖害死的,杀了他。
“唐悯,你是不是要去,落芜山?”我沉着声音问,死死地盯住他的脸,“你知不知道,落芜山的圣器。”
若他对那圣器有半分贪图,我就杀了他。
“寻梦筝。”唐悯未抬眼皮,他果真未睡。
我握紧手中的刀,杀了他。
“沈途,把你的刀收起来,在这儿跟我费什么力气。”唐悯嗤笑着说,我心中一惊,他已劈手打掉我的刀。
玄玉刀跌落在地上发出响声,震地我一激灵。我在做什么。
唐悯掀开眼皮看向我,目光都忽地冷起来,抬手探向我,我想躲,却发觉身体竟然都绵软无力,一只冰冷的手覆到我额头上,甚是舒服。
我大概中了什么毒。果然,那蛇妖面色都阴沉了,抓着我的胳膊往上撸袖子,这一看触目惊心。
我整条小臂都泛着斑斓的颜色,直到肩膀处显出诡异的红,这是红面彩尾蝶的毒。
被咬伤处会由红转为彩色,并向四肢蔓延,照这个颜色看,我中毒已久,整左臂都有废掉的风险。
“说你没脑子你当真不谦虚!沈途,你怎么长这么大?”唐悯脸色黑得吓人。
我浑身滚烫,头疼得厉害,闭着眼不想看他的黑脸,中毒受罪的是我,他生什么气,吼什么吼。
这妖当真好不讲理。
“沈途,睁眼!别睡!”
这妖好吵,不就是红面彩尾蝶的毒吗,我自己就会配解药,只是现在实在困,等我睡一会儿吧……
“沈途!”
我皱着眉让唐悯闭嘴别吵,过会儿好像真的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就睡一会儿……毒好像快蔓延到心脏了……可是……没事……睡一会儿吧……
我是被一股甜腥味呛醒的。我皱着眉头想咳出来,有只手掐着让我往下咽,那股冰凉的液体流入喉咙,浑身都渐渐舒服了。
睁开眼后,我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
唐悯的手腕正覆着我的唇,我喝的是他的血,嘴里的一口血瞬间咽不下去,我抬眼,对上他一双冰冷的绿色瞳仁。
“咽了。”
我头皮发麻,僵硬着咽了,这时发现全身已无一点儿不适,舒畅极了。
“我……你……这……”这血林淋的画面对我冲击有大,一时支吾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支吾什么,灌都灌不进去,浪费我不少血。”
唐悯闭上眼睛靠在一旁,惨白的唇上有一抹殷红,许是咬破手腕时沾着的,手腕顺着小臂都是血迹,雪白的狐裘也脏了,看着着实有些狼狈。
反观我自己,胸口前更是被血浸红一大片。
他这是……流了多少血。
我心里乱得很,看着那蛇妖苍白的脸不知是什么情绪,我不觉得一条萍水相逢的蛇会在意我的死活。
或许是因为……他需要七星鼎吧。对,见第一面,他就想夺我的七星鼎。
我愣怔了半天才灵魂归窍,想到自己刚才喝了唐悯的血,浑身都不自在了。
“唐悯,你刚才用你的血喂我了?”
“保你百毒不侵。”蛇妖没睁眼。
“可是,你是妖,我是人,我……会不会变异……变成人妖?”我惶恐不安地问。
“会,七天之后你会长出蛇鳞。”
“!”我惊慌地看向他,“那怎么办!”
蛇妖幽幽睁开眼,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我,“不怎么办,给我当儿子好了。”
这混蛋骗我。
“你是不是想去落芜山。”半晌,他突然问。
“怎么会,神仙打架的地方,我去送死吗。”我昧着良心说。
他抬起眼皮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用七星鼎把我罩住了。
我那一瞬间脑子是空白的。
他,用我的七星鼎,把我,罩住了!这对一个捉妖师来说简直是羞辱!
“唐悯!”我气急败坏地看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
老天,你睁睁眼来道天雷把这畜生劈死吧。
我生无可恋地蹲在鼎里,这鼎伤不了我,最多三天就会放我出来。我在地上画圈诅咒他,我要剥他的蛇皮!
5.
次日那要死的蛇妖竟然回来了,掀开鼎放出我。
“小道士,打个商量。”唐悯漫不经心地说,狭长的眼微眯着,“这个给你,去落芜山,和我同行,怎么样?”
他手里拿着件泛着玉色光泽的甲衣,以我阅宝无数的眼光来看,是他的蛇蜕制成的,多半还加了别的天灵地宝。
我狐疑地打量他:“你真要去落芜山?做什么?”
“赴宴,顺便……“唐悯墨绿色的眸子有一瞬变成竖瞳,闪过嗜血的阴翳,“寻仇。”
只是稍纵即逝,仿佛我的错觉般,待我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那件甲衣已被他塞到我手里了。
我徐徐出口气,“那就去呗,我也想砸他场子。”
唐悯听了瞥我一眼,神色戏谑,然后……他抬手在我脑袋上揉了一把,“口气不小。”
我愣了两秒一下炸了,不是他谁啊!不就比我大一万……一万岁吗!那也不能摸我脑袋!
“我饿了,你…...炖只鸡吧。”唐悯看不见我眼里的火星般轻飘飘地说,“再加些白苓菌。”
“你当白苓菌大白菜啊!“我没好气地瞪他。
“你有。”
“……”看在蛇蜕的份上,我不跟一条蛇计较。
一路有惊更有险,我还是到了这儿,落芜山。
真不似想象中一般荒芜,反倒繁华热闹得很。乍一看恍似人市,摩肩接踵的却都是妖,我穿着唐悯的甲衣隐去人气,和他们走在一起。
他们披着人皮装成人,我披着蛇皮装成妖。
七年前,就是在这片土地上,血流成河,哭嚎遍野……
“找家客栈。”唐悯突然握住我的手,冰凉的触感让我清醒过来。对,此处都是妖,我得当心些。
我麻木地看着那蛇妖倚靠在床边,把我的露芝当零嘴吃,俊俏的脸还有几分苍白。
“你还没恢复好吗?“
“这露芝年份太低了,品质不怎么样。”
“我灵壤上的东西快让你豁豁完了!”我被他气得心梗,“你说你一只万年的妖怎么这么虚……”
唐悯悠哉抬起眼皮,这副半带病容的样子看着蛊人得很,“你喝了我……”
“你慢慢吃!”我肉疼地堆起笑,“玉皮果还有几颗,您要吗?”
“嗯。”唐悯勾起唇角,戏谑地看着我,讨嫌得很。
我愈发觉得这蛇妖带我来落芜山,就是看上了我腰缠万贯,天灵地宝管够,是个浑然天成的宝物库。
“沈途,你那刀……看着不错。”得了,吃饱了又来抢刀了。
我把玄玉刀护在怀里,一脸警惕地看着他。
“看都不舍得让看,很重要吗?”唐悯颇有兴趣地挑着眉问。
我抚着刀柄上的纹路,一时答不上来。很重要吗?只记得它这么多年一直跟着我,像父亲留给我的七星鼎一样,竟记不得它的来历了。
只隐约觉得,这刀柄上,原是要刻字的……
唐悯狭长的眼睛微微弯了,笑得勾人,看着心情颇好,“那一定收好了。”
留下我一头雾水,他怎么阴情不定的。
幸亏我家底殷实,在被唐悯吃穷之前把他养好了,蛇妖懒散地倚在桌边,风流放浪的气派掩都掩不住,不像是来寻仇,倒像来寻乐子的。
三日后就要开宴了,在佛陀塔,我就纳闷,这些妖怎么都不要脸皮地假慈悲,还佛陀塔。
“我去闯塔,你留宴上寻你的仇。”我说。
“那塔里到处是机关,我留宴上,等着吃你的席吗。”唐悯毫不客气。
气得我一噎,前两天谁病怏怏着要死不活,如今倒神气起来了!
“仇自是要寻,只是……”唐悯笑得我不安,“那四万年的鬼头狸,你可替我看好了。”
“您的意思是,我吊着那魔头,您去塔里捡漏?”我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那张脸,“唐悯,你有心吗?”
6.
开宴那天百妖齐聚,好不热闹,琳琅的佳肴端到席上,都是可遇不可求的灵宝。
我穿着甲衣,他们都将我当成万年的碧鳞血蟒,倒是恭敬。
唐悯带走我的七星鼎去了塔顶,那妖还未现身,我得引她出来……
我一挥袖子扫下一桌菜肴,霹雳乒乓一阵玉碎瓷裂,汤汁四贱,“妖尊的宴,就拿这样的东西糊弄我们吗?”
千百道目光投射向我,盯得我头皮发麻。
“既是摆宴,为何正主不现身,是看不起我这等小妖吗?”
不过须臾,一阵笑声起,仿佛直击人的神经,高台之上帷幕动,血红罗裙舞,一位艳丽的女子笑着显身,上挑的狐狸眼又媚人又凌厉,直看向我。
这大概就是唐悯说的四万年鬼头狸,浮罗。
“这位兄台好豪放的气概,只是凡事都心急不得。”巧笑如铃,浮罗从高台上跃下,好一副阿娜多姿的仪态。
“听闻妖尊请我们来签赏您的圣器,只不过……”我话锋一转,“我是个俗人,对那鉴赏之事不感兴趣,妖尊既自封为尊,总要有些为尊的样子……”
我笑着看向那狐狸,把话说得意味不明。
浮罗闻言又笑了,她倒是笑得花枝乱颤,惊得我一颤一颤的。
她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转而对看了良久戏的众妖说,“诸位,我正有一处宝湖,沿湖尽长满天灵地宝,仙丹妙药,谨供诸位采用,不知是否有兴趣随我一同赏玩?”
“妖尊厚爱,定不能辞啊!哈哈!”众妖也没几个专程来吃宴的,闻言都笑逐颜开,连连附和,正如了我的意。
跟着浮罗出了佛陀塔,我暗松一口气,希望唐悯手脚麻利些。
我紧跟着浮罗,心中七上八下算着时间,突然警觉四周不对。
一抬头,只见那鬼头狸张着爪子直冲我扑来!
周围仙境似的灵池灵湖寸寸破碎,鬼头狸最擅制造幻境,我竟不知什么时候中招。
心中警铃大作,我狼狈地躲过那狐狸爪子,浑身冷汗。
这障眼法好生厉害,我都未看出来。
“好好一个俊俏的少年郎,把自己弄得满身蛇味做什么?”浮罗媚眼如丝,笑得撩人。
“唐悯那蛇妖倒有几分本事,把你骗得团团转,这般任劳任怨地。”
“傻孩子,整日跟条蛇搅浑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你替我杀了唐悯,那寻梦筝,我送给你。”
“怎么样,沈途?”
“真的?”我顾不上理混乱的思绪,佯装着问。
“那是自然,姐姐怎么会骗你呢?”浮罗勾着一双含情潋滟的狐狸眼一步步朝我走过来,我有些头晕。
“唐悯是不怎么可信,”我偷偷摸出一摞雷火符,“但跟你这狐狸精比起来还是可靠些的!”
几十张雷火符一起点燃,天色骤然阴沉,滚滚洪雷齐下,正劈向那妖,所过之处划起幽蓝烈焰,将浮罗团于火墙之内,雷声震天,幽焰灼人。
雷声掩住了她的声音,我只看得到她气急败坏的神情,这是我全部的雷火符了,只有这一次机会。
我奔向佛陀塔顶的方向,浮罗什么都知道,她甚至认得我。
唐悯可能有危险了,我得去找他。
7.
塔内是炼狱般的情形,暗红色的液流围着嶙峋的黑石,扑面的血腥味让人作呕。
目光触及中心矗立的那块巨石,我僵在了原地,如遭雷击。
尖锐的石刺穿过的胸膛,血红将白衣染透,是唐悯。
“看来不用你杀他,他自己早就来送死了呢……”甜腻蛊人的笑音灌入双耳,“沈途,你看起来很难过呢……”
“他只是为了偷圣器...他在骗你呢……”
“他死了……”
浮罗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聚过来淹住我,我头疼得厉害,捂着耳朵不去听。
不可能,他是万年碧鳞血蟒……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死了……
“浮罗,别装神弄鬼,出来!”我握着玄玉刀,告诉自己冷静。
“没有骗住你呢……”怪石后现出红色罗裙的身影,笑着看我,“他是没有死,你可以选择去救他。”
“但是,他和寻梦筝,你只能选一个……”
我刚迈出一步,猛地钉在原地。
“你母亲的圣器,和救过你命的蛇妖……”
“沈途,你来这落芜山,是为了什么?”
“啊——”我拼命捂着脑袋,脑海中撕裂般疼,她比我强了太多,我挣不脱这幻境。
“蚍蜉撼树。”浮罗嗤笑一声,不屑地看着我。
她骤然拔出长剑刺向我,我根本来不及阻挡,忽然一道身影挡在我面前,剑入血肉的声音。
来不及反应,只觉得有东西溅到我的脸上,银色的利刃贯穿唐悯的身体。
他支撑不住,跪到了地上。
七星鼎罩住我们,灵光微弱。
“唐悯!”我凄厉地惨叫,将那人抱住,护住我俩的七星鼎破裂,他闭着眼睛,再也睁不开。
“沈途,你真可怜。”浮罗又站在我旁边,怜悯地看着我。
不对,这还是幻境!七星鼎破碎,我不可能没有感应!
贴在腰间的玄玉刀突然滚烫,我拔出刀刺向眼前的妖,竟虚空穿了过去。
“装神弄鬼!”我狠命用玄玉刀向空中划过,撕裂了那阴沉的虚空,顿感天旋地转,神识似乎被撕裂了,痛昏过去。
迷糊中只有手中的刀发烫。
8.
“砰!”巨大的撞击声惊醒了我,我猛然睁开眼,眼睁睁的看着血色利刃朝我袭来,击上罩着我的七星鼎。
“唐悯,你以为你能护他到几时?”是浮罗的声音。
不远处,一只毛色血红的巨型鬼头狸和一个小小的人形缠斗着,那人白色的衣服上,尽是斑斑血迹,是唐悯。
“唐悯!”那巨大的鬼斧迎着唐悯劈下,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唐悯倒在血泊中,费力地朝我扭过头,扯着嘴角似乎想笑。
我无助地拍击着鼎壁,喊着唐悯的名字,唐悯打不过她,浮罗会杀死他的。
我拼命用手中的玄玉刀刺向鼎壁,刀尖划过内壁,发出刺耳的声音,忽地一空,似乎穿了过去,我狂喜,却猛地发现自己手中的刀竟插在唐悯的胸膛上,血汩汩地往外流。
“沈途……对不起……”唐悯墨绿色的眸子看向我,里面是我看不懂的哀伤。
“不……不……”我用手捂着伤口,却怎么也堵不住。
嗡鸣声似乎要撕裂我的耳膜,我捂着双耳惨叫。
“你杀了他……”浮罗伏在我耳边蛊惑道,“你做的很好,寻梦筝是你的了。”
我抬起头,看到面前悬浮着一把通体银蓝的古琴,七根琴弦晶莹剔透,流光环转,正是寻梦筝。
一股清凉涌入脑海,让我冷静了下来。场景变换,眼前的血色又忽地消失了,不对,又是幻境,我必须冷静,不能再被这妖迷惑了。
“你在干嘛。”一道脆生生的童音传入我的耳朵,我忙转过身,看到个粉雕玉琢的小孩。
我不敢大意,忙环顾四周,竟然看到了跟唐悯一样的竹舍,不同的是,这竹舍旁长满了灵草,跟唐悯那光秃秃的寒舍完全不同。
不能当真,这是假的,我在心里提醒自己。
“你本就呆,今日怎么更呆了。”那小孩的语气莫名熟悉,我转头看,他竟然也是墨绿的瞳色。
我才发现自己竟和那小孩一样高。
“这个给你,别再丢了。”
我愣怔着伸出手,接过他递给我的东西,瞳孔骤缩,是玄玉刀。
“我抽了一节蛇骨给你做的,你好好待它。”
我突然紧紧抓住那小孩的手,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手中的玄玉刀又滚烫起来,划破了我的掌心,流出殷红的血。
一阵悠扬的琴声流入我的脑海,醉人般引人沉睡,我拼命地睁开眼,却终是缓缓闭上……
9.
一条黑色的小蛇奄奄一息地蜷在那,我伸出手,他拿芯子触了触我的指尖,然后顺着我的手臂缓缓向上爬,冰凉的体温激得我打了个寒颤。
他游到我的腹部,围着我的腰,头部从领口探出来,头摩梭着我的下巴。
“你别怕,安心地养伤。”我对这条蛇似乎格外温柔。
我悉心地养着他,看他一天天地好起来,有天回来,他化成了个小孩的模样。
他的瞳色是墨绿的,我从未见过,漂亮极了。
“你能化人形啦!”我笑嘻嘻瞅瞅着他的脸,“怎么样,我养的骨蝶花是不是很有用?”
“多谢。”就是看起来冷冷的。
“你笑一笑嘛。”
我看到那个漂亮的小孩犹豫半天,僵硬着抽了抽嘴角,别扭又可爱。
可我看出来了,他刚刚是想走。
“你不要走好不好?留下来陪我好啦,我的父母都很善良的。”
漂亮小孩用他墨绿色的眼睛看着我,我看不出他眼里是什么情绪。
“好。”
过了良久,他终于说,我欢呼着往他身上扑。
“你有名字吗?”
“我不与旁人交谈,不需要名字。”
“那怎么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我惊讶的看着他,歪着头苦想,“你姓什么好呢?总不好让你跟着我姓,跟我儿子似的。”
漂亮小孩盯着我,似乎一脸无语。
“你叫……唐悯,好不好?我母亲姓唐,然后,你要做一条善良的蛇妖!”
唐悯……
“呜呜……唐悯,爹给我削的竹笛被我弄丢了,呜呜呜……”
“别哭了。”唐悯一脸嫌弃,用指头顶着我的额头往外推。
“这个给你。”
我把玩着手中的玉色匕首,喜笑颜开。
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皱着眉头,“唐悯,你抽骨的时候,疼不疼啊?”
“不疼。”说完,他怕我不信似的,还朝我笑了笑,“你给他起个名字吧。”
“叫……玄玉刀!怎么样!”
“好听。”
“这手柄上好空,”我转头看着他,“唐悯,给我刻上字好不好?”
“嗯……就刻,悯!”
“……好”
“哦!你最好了!”
我从湖中叉上了一条鱼,兴奋地呼喊,“唐悯,快看!”
却没有人应声。
“唐悯!唐悯?”
我从树后探出头,呆住了,手中的鱼叉掉到地上,发出响声,一只手突然捂住我的嘴,将我往后拽。
我呜咽着哭喊,死命的咬那只捂着我嘴的手,血腥味充斥了口腔,他却一点也不松,让我发不出声音。
我瞪大眼睛,看着无数的妖蜂拥我的父母,咆哮着,撕扯着,眼泪从眼角滚下来,喉咙里呜呜咽咽。
“沈途,冷静。”
是唐悯的声音。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妖杀了我的父母,刺目的红流入碧绿的湖中,染红湖水。
心痛地不能再跳了,我闭上眼睛,不知道唐悯把我带到了哪儿。
睁开眼后,我看着那双墨绿色的眸子。
“唐悯,我恨你。”
头要炸了似的。
10.
我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还在灵湖旁,玄玉刀别在腰间,头疼起来,前尘往事钻入我的脑海里,拦都拦不住。
六岁那年,路遇一条近万年的碧鳞血蟒受伤,有只四万年鬼头狸想生剥他的蛇皮据为己有,父母把他救下来,由我养着重伤的小蛇。
那小蛇妖正是唐悯。
两个月后,在落潭村,鬼头狸趁我父母捉妖受伤,杀了村民,用幻术控制众妖披着人皮,暗算杀了我的父母,父亲的七星鼎被唐悯拿了回来,母亲的寻梦筝却被那鬼头狸夺走了。
我记得,我亲口说了恨他。
我抚着腰间的玄玉刀。后来唐悯走了,我再没见过他,但猜得出来,他大概用了什么方法自毁了根基,强行提修为。
异常的体色,异常畏寒,异常虚弱,嗜好补气益血的灵草,怪不得那竹舍周围都光秃秃的,大概是让他吃完了。
我的记忆应是被父亲抹去,七星鼎的能力也被封印,阴差阳错,我竟在浮罗的幻境里恢复了记忆。
糟了!我一个激灵!
11.
这边是幻境,那唐悯肯定和浮罗的真身碰上了,凶多吉少!
我感受着空气中的灵力波动,朝中心地带奔去。
“唐悯!”向前望去,我看到了那道白色的身影,明显吃力。
缠斗中的两人同时回头看我,我和唐悯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无需多言。
“鼎来!”我喝道。
“小瞧你了!”浮罗冷哼一声,朝我凝出一道剑光,被唐悯拦下。
“一分钟!”七星鼎回到手中,我冲唐悯喊道,他碧绿色的眸子暗沉,抽身护住我。
记忆恢复,解七星鼎的封印并不难。
“休想!”浮罗嘴唇微动,双手结出复杂的印法,天空中突然凝出无数道红色剑芒,雨点般飞射向我们。
唐悯不能躲开,以灵力结出一道防御罩,可红色剑芒铺天盖地,无止无息,而且越来越凌厉,唐悯脸色又白了一分,神色凝重。
我飞速念咒,一边观察战况,紧张万分,唐悯少了七星鼎,对上浮罗更落下风。
灵力凝出的防御罩破碎的那一刻,我手抖了一下,凌厉的攻击似乎要擦过我的脸。
刹那间,视线变成了墨绿色,竟是唐悯化了蟒身,一圈圈盘着将我罩住,极有质感的墨绿色蛇鳞泛着光泽。
我瞬间怔住了。
严丝合缝,我看不到外面的情况,只感觉到巨蟒在震颤,耳边是他压抑又痛苦的嘶吼声。
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重,腰间的玄玉刀滚烫,似乎感知到主人正在遭受着痛苦,我颤抖着结出最后一道印,封印解了,七星鼎绽出耀眼华光!
巨大的蟒身终于松动,放开了我,墨绿色的鳞片上满布刺眼伤痕,向外汩汩流血。
我只觉双目充血,一股怒意直冲上天灵盖。
“浮罗!受死吧!”我爆喝道,带着盛天怒意,控鼎砸向她。
金光之下,剑芒寸寸碎裂,浮罗节节后退,咬牙瞪我。
“沈途,你当真糊涂!”浮罗朝我吼,“这蛇妖害你一家,你不杀他,竟还帮他!”
我嗤笑一声,冷声道,“大姐,杀我父母的是你,我可没忘!”
“今日就是你的死期!”我猛然加力,嗓子涌上血腥味,七星鼎金光更盛,圣器威压之下,浮罗的法术消散,被金光吞噬着,艳丽的脸蛋几乎扭曲。
终于凄厉惨叫一声,被牢牢压在鼎下,身上被金光灼伤,好不凄惨。
我咽下口腔里涌上来的血,踉跄了一下,赶忙转头去看唐悯,巨蟒身受重创,盘着蜷在地上。
“唐悯……”
“铮——”一道琴声骤然刺入我的脑中,猛然回头,果然见浮罗已挣脱了鼎,盘腿坐在高台上,手指拂着琴弦。
见我回头,勾起艳红的唇魅惑地笑,又是轻拨一下,“铮——”
银色琴弦灵光流转,如有实质般刺着我的神经。
“沈途,我劝过你了,是你自己不识好歹。”
“七星鼎,寻梦筝,”浮罗抬起眼笑着看我,语气甜腻却骇人,“你猜,哪个更厉害?”
12.
我暗道不好,果断转身抱住唐悯的脖子,果然下一秒,周围景象再次变换。
寻梦筝不擅攻击,化境破境的能力却好生厉害。
我观察了四周,不出我所料,正是七年前的落潭村,寻梦筝擅捕捉人的心魔,幻化假境侵蚀心神。
唐悯恢复了人身,浑身狼狈,满是血污。
“你怎么样?”
唐悯只是抿了抿唇,不答,也不看我。
“现在没脸见我了?我没功夫跟你翻旧账,幻境中人的意志会一点点削弱。”
“现在我还能保持清醒,等会那狐狸再幻化出什么,我说不定拿刀刺你了。”我转身往前走,“你最好走远些。”
“七星鼎封印解除,浮罗杀你只会两败俱伤。”身后,唐悯突然说。
“所以?”我扭头看他。
“今日本就是她设的局,前些日子她受了伤,想要我的蛇蜕……”我猛然转身,凶狠地拿玄玉刀抵在他脖子上。
“杀了你,把蛇蜕给她,她肯定会放过我是吧?”我盯着唐悯墨绿色的眼睛。
他垂着眼,似乎在看那柄玄玉刀。
“嗯。”
僵持良久,一股怒火在我胸中涌起。
“我中毒前,”我突然说起,“你是打算自己来找浮罗的。”
“发现我记忆有恢复的迹象,怕我不管不顾去落芜山送死,才改变主意带着我,觉得把我拴在身边最安全。”
“你知道宴上的浮罗只是幻化出的分身,我去赴宴只会入幻境,没生命危险,还留了甲衣护我自己去找浮罗。”
“她受了伤,你还拿了七星鼎,只要拼命还是有胜算的,大不了灵身俱毁,重来一万年。”
“我说的对吗?”
玄玉刀又逼近了几分,刀锋泛着寒光,轻轻划破他的脖颈,划出一道血线。
“我还猜,你没死的话,会悄悄把七星鼎和寻梦筝还我,然后找个犄角旮旯疗伤,不再见我。”
“是不是?”
“唐悯,你当真好伟大啊。”我咬着牙瞪他,抬脚踹他膝上,听他闷哼一声。
“我……”
“闭嘴!”我吼他一声,琴音不断袭来,脑海里的刺痛越来越重,如刀割着神经。
我退后一步,掐着自己的掌心,幻境的力量在加强。
“你离我远点。”
周围的景象变幻起来,我听到村长伯伯笑着喊我,让我过去吃烤鱼,仿佛和七年前一模一样。
“小途。”我怔住了,是母亲的声音。
一只手把我拉到怀里,擦去我嘴角的油渍。
我怔怔地看着母亲温柔美丽的笑脸,眼眶发热,几乎想开口叫她。
四周声音杂乱起来,天色变暗。
“沈途!”一声痛苦的吼声想起,是父亲,“你还跟他站在一起做什么!就是他杀了你母亲!”
我回过头看到唐悯站在那,银蓝色的寻梦筝光泽黯淡,暗红色的血顺着琴弦流。
滴在地上,刺眼极了。
就快失控了,我拿玄玉刀刺向大腿,勉强保持清醒,终于狠下心。
“沈途!”我听到唐悯在叫我。
浮罗,你用寻梦筝制造幻境困我,就别怪我玉石俱焚。
13.
七星鼎和寻梦筝是被我父母下了禁制的,共存共亡。
我强忍着脑海中撕裂般的痛意,召出七星鼎,要破指尖,翻手结印。
只要毁了七星鼎,寻梦筝也会消亡,幻境自然不攻而破,到时浮罗也必定重创。
“父亲,母亲,我想你们不会怪我的。”
我神色一凛,反手向下。
浮罗似乎察觉到我的意向,琴声猛然激烈。
“啊!”脑海剧痛,我惨叫一声,跪倒在地上。
再一定神,四面八方都涌上妖怪,向我袭来。
我咬着牙再次翻手结印,一只手却突然握住我的手腕。
“沈途,不可。”唐悯沉着脸色,墨绿的眸子看着我,“别冲动。”
第一只妖冲了上来,砍下一刀,唐悯反身拦住,凝出刀光,斩向攻击的众妖,围上来的妖怪越来越多,周围黑压压一片,唐悯明显吃力。
他冲我摇头,盯着我结印的手,似乎在说,不要。
我在心里轻叹一声,你又能撑多久呢。
法印落下,七星鼎从底端现出细小的裂痕,飞速向上延伸。
周围的景象开始变得扭曲,我松了口气,看着伴我这么多年的七星鼎逐渐破碎,心中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疼。
狰狞的妖怪们惨叫着消失,唐悯停下手,怔怔地看着七星鼎逐渐黯淡的碎片。
“唐悯,这下你欠我的再也还不清了。”
我抬头看他。
幻境破灭,重回现实。
14.
远处浮罗不可置信地瞪着我,吐出一大口鲜血,染到血红罗裙上也分不真切。
“沈途!你怎么敢!”浮罗尖声怒吼,漂亮的脸蛋近乎扭曲。
她猛然双手发力,天空骤裂,射下一道红色巨光,直击向我。
七星鼎毁,我也正虚弱,根本躲闪不及。
唐悯冲上来挡住我,翻手凝出攻击迎上,巨大的力量冲击几乎将空间撕破,两人双双呕血,都已是强弩之末。
唐悯又化了蟒身,墨绿色的身躯沟壑纵横,伤痕累累,痛苦地嘶叫着。
我找准机会挺身站起,奋力向浮罗奔去,握紧玄玉刀,猛然刺向她的心窝。
刀刺入肉体,浮罗又是一大口血吐出。
“沈途。”她狞笑着看向我,“真没想到,你竟能为了唐悯毁掉两件圣器。”
“可惜,他也活不了。”
“他自毁根基,蟒身也马上废了。”
“你又得到什么呢?”
她抬手现出利爪抓向我,我抬刀架住,肩膀震痛,昏迷的前一刻,仿佛看到唐悯向我奔来。
“沈途!”
“唐悯,其实我说恨你只是气话。”
“我不后悔救你的……”
15.
我不知过了多久醒来,被雪埋了半截。
扒开身上的雪爬出来,搓了搓冻僵的手。
银白的雪积了厚厚一层,堆满了路。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到雪里,几次差点
又被埋了,我在雪里摸索着,捡到了那条硬邦邦的蛇,怎么不冻死你呢。
我把它放到胸膛里暖着,冻得我直哆嗦,怀里的蛇渐渐软和了下来,似乎无意识地缠上我的腰。
“唐悯。”
“你听过农夫与蛇的故事吗。”
“你就是那条蛇。”
“不对,你比它还坏。”
唐悯的灵身毁了,他似乎真的成了一条傻蛇,连灵识也没了,只会缠着我的手臂。
“唐悯,你问我要的那朵七万年骨蝶花呢?”
骨蝶花有重塑肉身的作用,他估计早就料到了自己的结果。
还挺会未雨绸缪。
“傻蛇。”
我带着他回到竹舍,他傻傻地缠着我的腰,不松开,“唐悯,你怎么一点儿也不威风了?”
我把那甲衣给他围上,他似乎嫌不舒服,总是挣着想出来,我冷笑着敲了下他的脑袋,“老实呆着。”
将他的东西翻来倒去,刨出了那朵花,一瓣一瓣地喂它吃了,可能味道不错,傻蛇吃得挺开心,完了吐着信子看我。
“没了,还要。”
我笑他这副傻样,拿手指敲了下他的脑袋。
风水轮流转,老祖宗诚不欺我。
天越来越冷,傻蛇整日缠着我一点儿也不松开。
“唐悯,你再烦我,我把你丢出去。”
这天醒来,我竟发现身上没有紧紧盘着个东西,心凉了一截,他是走了吗?
忽然听闻一阵琴声,我浑身都僵住了,怔怔地转头,看到个穿着白衣的人坐在桌子前,修长冷白的手指拨着琴弦。
我狠狠地掐下自己的大腿,突然触到了腰间的玄玉刀,我把它拔出来,刀柄上刻着一个“悯”字。
“唐悯……”我不敢置信地出声,才发觉自己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你还敢醒过来。
我抽死你。
琴声停,那男子抬眸看向我,是墨绿色的双瞳,我觉得呼吸都停住了。
“你怎么……醒了……”
“躺太久乏了,醒来出去逛一趟,”他的声音淡淡的,有点沙哑,“看到这筝不错,买来送你。”
“饿了,炖只鸡吧。”他冲我勾了勾唇,看着人畜无害的模样。
是了,是那条讨人嫌的蛇。
我觉得眼睛有些酸胀,发热。
“滚……”
小爷我才不伺候你。
“这屋子,好像是我的。”
就该让你冻死在外面。
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滑了下来,热热的。
唐悯突然站起身,向我走过来,俊美的脸不真实。
我向他伸出手,被他握住,还是那样冰冷的触感。
“沈途,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