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寺内官军和部分后营约百来人骑了牲畜下山,继续打扫战场并掩埋尸体,余者收兵回寺、休息用饭。
李丹小睡片刻后回到天王殿。
虽然战场还未打扫完,巴师爷那儿已经有了大概的统计。
原来训练火铳手的营地里关押了六百多俘虏,新收割的首级有七百余。
这两天前后缴获武器一千六百多件,甲胄近百套,马匹牲畜三十多匹,上缴回来的金银细软折合九百多两。
这不包括官军那边,他们的数字还未合并过来。
不过李丹事前与盛怀恩有约定,官军拿下敌人大营,缴获和分配全归两位百户裁定,所以李丹也不打算去问。
他把三位营正和麻九都请来商议分配,先给所有没武器使竹枪、木棒的人都配备上武器(主要是左右两营和部分后营),然后前营和中军替换损坏,其余造册。
金银细软分四份,各营取一,不过李丹多拿出些交给麻九,分配给护卫队、弓箭队和留守的官军弟兄们。
武器优先其他各营挑选,左、右、后三营各拿走九匹健骡,前营和中营留下了多数牲畜。
李丹打了个埋伏,甲胄对外说火器大队(火铳中队加铜炮中队)暂用,等抵达上饶后再上缴。另外巴师爷留下了三十几张弓,也没在清单里。
刚把瓜分的事说完,就听外头一片喝彩叫好。
李三熊出去看,转眼跑回来,兴奋地说:“黑大兄回来,取了敌将游三江的首级,说已拿去交俘虏们认过,确是本人无疑!”
屋里众人都跳起来,刚到门口就看到黑老四喜滋滋地在一窝蜂(顾大)、杨乙和赵敬子等人簇拥下走来。
见到李丹抱拳大声说:“属下带人在北下塘边搜寻,赖防御威武,找到那游三江。”说完将当时情形说了:
“被俘的亲兵说,他们是觉得游三江活不成,怕拖累自己,所以将他弃在塘边。”
顾大道:“方才黑兄弟带我骑马去塘边看了尸首,那厮被佛朗基铳的弹子击中胯骨,半个肚子都打烂了。抬回来也无生理,黑兄弟做得对!”
“好!很好!”李丹遗憾,这小子死了无法再问出透露运粮队行踪的人,但首恶已除仍值得高兴,立即叫巴师爷取十几两银子来:“拿去同那两位兄弟分了!”
“呃,属下取了那厮的锁子甲回来献给大人!”黑老四从身后赵敬子手里接过一个托盘来高高捧起。锁子甲大约已经清洗过,亮闪闪地发着光。
李丹将手一挥,说既是你得的就归你!
萧万河同周芹、潭中绡皆表示同意,不容分说围上来帮他七手八脚地穿了,大家齐声喝彩说好个堂堂的武士!
------------------
打了胜仗很高兴,又有钱分下来,整个营地都喜气洋洋。
泉水村的村民也高兴,总算可以安心回家务农没耽误什么。
和尚们松口气,这场仗没有殃及他们真是佛祖保佑!
通治一本正经地在官道边带着两、三个和尚为阵亡者念经,连行悟也恭恭敬敬地给每尊佛像上了香,又给灯内添了香油。
李丹见史茂袖着手面对山下的战场咂嘴,上前奇怪地问:“老和尚去念经,你不凑热闹?”
史茂回头看看他,见李丹身后挂着双插,腰里挂一把鲨鱼皮鞘燕翎刀。“防御好威风!”他喝彩道。
“本来没威风,打了胜仗便有了。”
史茂听了一愣,失笑道:“不意防御竟也会打机锋?”
李丹哈哈大笑:“胜利之余一乐而已。”说完提醒他:“兄台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在下不过是有心向佛而已,哪有力量超度他人?”史茂自谦地摆摆手。
“那你在这里……总不会是在作诗?”
史茂面皮上微微发红:“略有感触而已,尚未成诗。再说,”他看看这雄赳赳的年轻武士:“血雨方住,腥风才停,耳边犹有喊杀声。唉,这会子作诗,是不是有点……?”
“锋镝乍作惊飞鸟,草动方显伏杀机。
三军踏破麻油寨,山塘传捷奏凯笛。
牛刀小用染灵岩,落日烟霞渲赤壁。
既胜且论尘外事,逢君寄傲余今夕。”
呆愣半晌,史茂对着李丹躬身叉手:“防御捷才,茂不如也!”
李丹嘿嘿地笑着,用手点史茂:“我看茂才(史茂字)你啊,心在红尘!就不可能做个实实在在的修行人。”
史茂无语,半响长叹一声;“茂本佳人,奈何寄身青灯!”
“哦?话里有话,兄台可愿与我详细说说?”
“这……,防御愿拨冗到寒舍小坐否?”
见他展臂相邀,李丹也郑重起来:“佛门净地,待我去了武装再随君入内。”
说完,招手让李三熊帮他卸去双插和燕翎刀,同史茂一起去他寄住的那间洞屋。
这是利用崖洞分隔成的三间,但两边都没人住。
修行客来了走、走了来,连史茂自己都记不清换了几位邻居。
房间面宽不大仅有七步左右,进深倒有十几步。内里有些暗,点着油灯里面可以看到有张竹床,床头放着两只竹笥。
外面是张同样竹制的方桌,旁边却不伦不类地摆着两把造型优雅的雕花方凳。
史茂在外面灶台边烧水、沏茶,见李丹好奇地打量这两张凳子,笑着说:
“在下的一点小爱好,让防御见笑了。请喝茶。”说着捧来只玉釉荷花碗放到他面前。
里面一簇碧叶缓缓舒展,水色渐深,浓郁的味道弥漫开来。
“好茶,好器!”李丹附身观察,轻声喝彩。抬头对史茂微笑问:“难不成,这也是君的小小爱好?”
“防御的目力真是……。”
“哎,等等。”李丹拦住他:“今晚我在你家,这里没有什么防御使。你是茂才兄,我是李三郎。如何?”
史茂愣下,笑着躬身叉手:“谨遵防御……。”
“诶,都说了这里没什么防御使!”
“好、好,那愚兄遵命。”史茂只得改口:“三郎请用茶,看我这‘没谷幽香’的味道如何?”
李丹端起茶碗来呷了口,在舌间回转品尝,缓缓咽下并回味,点头说:“入口狂野奔放,口中有花草芬芳,下咽后回甘长久,呼吸间茶香悠悠连绵不绝。
饮下之后让人精神振奋、身心爽利,确是好茶!兄说它叫‘没谷幽香’?难道只产在后面山谷中?哎呀,我刚刚放水一场,不会将它淹了吧?”
“不会!”史茂摇头:“这茶产在没谷内一处向阳高坡上,拢共就那么十几株,都是百年老树。每年产下的茶叶不足五斤,在下只取一斤自用。”
“兄长熟悉炒茶之法?”那时候炒茶(炒青)已经出现,因工序简单、利民不费迅速传播开,在民间已普遍使用。
宫廷、官宦、儒士之家将其视为“粗鄙”,大多拘泥古法蒸、碾,以为片(团饼)茶优雅。
李丹这一问,其实意在试探史茂的身份背景。
“为兄性好粗爽,不耐繁复。”史茂嘿嘿笑着回答说:“前朝中期以后,散茶日多。
至本朝,仁宗皇帝曾有诏:令茶农采芽晒进即可,无需造团,有司亦不得以此为由拒收茶贡。三郎可知圣意为何?”
“愿闻。”
“有人以为仁宗皇帝不喜片团口感,其实那是次要。重点在先帝不欲因此烦劳茶农、徒增费力,故而一力推行散茶,不欲效前宋历代奢靡风气。”
“哦,原来是这样!”李丹扬眉,抚膝感叹:“惜哉!佑陵(仁宣帝陵号)在位十一年,所行仁政何其多矣。若再有十一年仁政,也许天下盛世更胜今日!”
本朝高祖以宋神宗皇帝后裔称帝,复国号“大宋”。世人习惯将靖康为止称“前宋”,靖康后地称“南宋”,本朝称“今宋”。
同为赵姓,本朝则非常注重与“前宋”、“南宋”的官家们划清界限。
高祖认为前宋奢靡无度,后宋懦弱不明都是前车之鉴,故临终留下圣谕:
后代皇帝应节俭朴素、勿费民力,强军不息、勿降勿屈。
目前来看,随后的几代帝王执行得都还算不错。
“兄可是因散茶今后必定登大雅之堂,故而习学此道?”
“非也,或者说不是唯一的原因。”史茂犹豫片刻起身,一揖到地。
李丹忙惊讶地以手相扶:“兄这是为何?”
“三郎待茂以诚,而茂匿姓名示君实为可鄙,拜求原谅。”
“啊?”李丹沉下心来仔细看史茂:“兄且坐下,慢慢讲来。”
待回归座位,史茂开口道:“在下实不姓史,乃姓吴。
家父吴江,太宗靖难时以洛阳千户随军,平定后任建州(福建)指挥佥事,仁宗朝兼任福州水师提督。
因卷入海上走私案,宣宗皇帝初年被革职,家资抄没,全家流放广州。
今上即位后赦免,但我家不愿再回建州,皇上恩旨赐骠骑尉,以我兄长袭爵并任广东贡茶使之职。”
“哦,所以你对茶有如此了解?”
吴茂笑笑,接着说:“我随父兄生活无忧无虑,既无心科举,成日里驻足茶场、瓷窑。
与工匠们相谈甚欢,也学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
可惜,后来不知怎么,有人说贡茶里有虫,太仆寺追查下来便革了兄长的职……。
家兄为赎罪散尽家财(见注释)、一贫如洗。
那以后我便离家浪迹天涯,一身无能事,何必妨他人。
留在家里就是多余的嘴,我思来想去,便到处找寺院混饭吃。
没想到在这灵岩寺你我有缘,共桌一谈。”说罢唏嘘不已。
没想到本来好好一个武林子弟,到了这代人竟只得躲到寺里混饭吃。
李丹沉默了。吴茂这人接触虽不多,但看得出来他是个博学、多才艺且乐观的人。
这位仁兄考科举他未必肯,可这世上不考科举哪能出仕?
而以他身份、背景叫他去做工匠、商贾,虽能与这类人亲近,他骨子里又不愿意融入。
李丹和他慢慢聊,发现他对于地理、天文、生物、历史这些多有涉猎,眼珠转转便叫三熊将自己昨晚画的图拿来给他看。
吴茂眼前一亮:“贤弟如何能画得似在眼前?且这是什么笔,炭笔么?”
李丹笑笑从他手中接过纸来,自怀里掏出铅笔叫吴茂别动,借着灯光灯“刷刷”几笔须臾而成,递过去给他看。
吴茂张大嘴巴半天才说:“这、这,三郎如何会泰西画技?”
“咦,你怎知这是泰西画法?”李丹眼睛一亮。
“我自小住在广州,南来的泰西人见过不少。有西人喜欢到处画像,谁叫他画就赏枚银币。”
“哦?”李丹有兴趣了,他开始发现这个吴茂才的可用之处。“那你会泰西话?”他连忙问。
“拉丁语会一点,是和他们的随船的大夫叫……法兰克学的。”
“法兰克是泰西国之一,应该不是本人名字。”
“也许,他让我管他叫尤不服,也许这是他名字?”
“尤不服?”李丹差点笑出声来:“优素福吧?这老兄还是个犹太人。”
“犹太是什么?”
“是个民族,就像和汉人习俗不同的苗人、壮人,。”
“明白了。”吴茂觉得越说自己越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学生了。
“他教你拉丁语,船离港口时难道没跟着走?”李丹追问。
“唉,他那条船途中遇到海盗,死了一半人。后来船主把船卖了,拿这钱给另几位船主,请他们把自己的船员带走。说起来是个义气之辈!”
李丹刷地起身,马上又坐下了。“这个船长没走?优素福陪他留下的?”
“是呵,他手里还有点钱就留下了,天天在码头上帮人扛东西混饭吃。嗯,除了优素福,还有两个泰西和尚跟着他。”
“现在人在哪里?”
“不知道。”吴茂摇头:“我出来以后就不清楚他们的情况了。怎么,贤弟有兴趣?”
李丹笑笑没继续这个话题,说:“兄台,你这样见识广博、多才多艺的人,天天在这里陪着佛祖却不去造福天下,真太可惜啦!”
说着,轻轻敲敲桌上那卷画着吴茂灯下侧影头像的纸张。
“三郎让我再看一眼可以吗?”吴茂征得李丹同意,再次拿起那几张纸一张张仔细翻看。最后指着一张说:“此乃望远镜?我见那泰西船长手里亦有。”
“正是。小弟此前得一绘本《泰西事物记》,上载有此物,但所记原理不详。
此次作战忽然想起,若有如此利器要探察、观看敌军动静则易事耳。
所以我画出来打算试试,看能否将它复制成功。”
谈到格物实用上面,两人都兴致勃勃,不知觉中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
忽然李三熊在外面喝了声:“哪个?”
“黑老四。”暮色中传来熟悉而深沉的声音,很快黑老四就出现在门口露着满口白牙说:“防御,盛大人来了。”
“这黑黢黢时候,一个人?难道来蹭饭?”李丹觉得有些意外。
“可不,顾大和杨兄弟在大殿陪他吃酒哩。”黑老四回答。
“请他先用饭,我马上过去!”
黑老四消失了。
吴茂笑道:“你这兄弟也是从南边来的吧?”
“他祖父辈遇到下南洋的商船,搭船过来留下不走了。”李丹想想说:“盛大人找我说不得有甚军情商议,我不能多呆了。”
吴茂起身相送,拱手道:“今晚未能尽兴,十分遗憾!不知贤弟打算何时动身?”
李丹回答:“上饶那边急等补给,我估计明日便要开拔。”
说完想了想:“兄乃大才,虽不是什么倒背经典、贯通五经,但这杂学一项其实于民生是极有益的,不必在这里顾影自怜。
兄与其问于塑像、青灯,何不修行于足下?
我有意招揽那几个泰西人,若兄愿意,我遣人护送兄台回广东寻得他们来。
据我猜想,那些人资财有限,人生地不熟,应该混得并不好。
若愿来,我可安置他们到庄园居住,雇佣他们做事,乐意成家的将来有单独院落,岂不比流落码头强得多?”
“你真想收他们?”
“当然!”李丹肯定地回答:“你可知行船在茫茫大海上要多少学识、武力和勇气?船长这位置可不是哪个都能随便坐的。
况且你说这人还是个义气的,若饿死在我中华那才是暴殄天物。
还有僧侣和那个医者……优素福,我要请他们来教我泰西的知识还有拉丁语。
你好好想想,若愿意,明早我们出发前来说声。”
吴茂应声好,拔下门口松枝火把让李三熊用火绒引着,照着李丹往天王殿去了。
------------------
离着老远,李丹就见前面有人张头胀脑。“那是谁呵?巴师爷么?”他问李三熊。
“嗯,是他!”
巴师爷看见火把过来,紧着跑几步到面前压低声音:“防御,献甫让我来迎你。”
“出事了?”
“倒不是出事,盛老总带来个消息,说凤栖关下来了数千贼兵正在攻打,守关的把总派人来求救。”
“哦,为这个?”李丹因为蒋斌已经将这消息告诉他因此并不意外,步子没停。
巴师爷见了理解为这小爷宠辱不惊,暗竖拇指。“呃……,他还让我告诉你,几位营正、队正听说盛、林两位在游匪大营收了不少好东西,他们……。”
“想叫官军吐出点来,否则咱不救凤栖关,对吧?”李丹看向巴师爷。
后者尴尬地咧咧嘴:“都是他们主意,非推我出来说,真不是我想出来的。”
“行啦!”李丹打断他,停住脚说:“回去转告大伙儿:咱干什么来的?给上饶运粮草、物资,这是本职。
凤栖关要是丢失,到不了上饶没法交差不说,那几千匪徒一下子就到咱跟前了。这个大家都想清楚没?
和游三江打咱们一对一,那人家要是三对一、五对一,还能打这么顺利么?
别刚刚小胜就不知天高地厚!
你去,原话转达。还有,大营东西归官军是约定好的,人得讲信用!
凤栖关的事大伙儿莫急,我和盛怀恩商量下再请弟兄们来议!”
灭了游三江,李丹在辅兵们中间地位、威望已经无可企及。巴师爷可不想触怒他,赶紧答应着退下去传话。
------------------
盛怀恩正在大殿里吹牛,声音震得房梁都“嗡嗡”地。
其实顾、杨两个早吃过了。
在这儿当陪客的目的,就是想试试能否趁这家伙喝得高兴咔哧下来几两油!
谁知他不知是有意王顾左右而言他,还是立定主意今晚要吹牛到天上去,反正就是不露财布(钱包)的边儿,弄得俩人抓耳挠腮很无奈。
见李丹进来,赶紧借口说憋着泡小解,前后都出去了。
看他们走掉,盛怀恩停止了大吹大擂,将盛“杏花溪”的坛子往桌上一放,嘿嘿笑着冲李丹晃晃手指:“你这招不地道,派俩小子来套我的话,自己不露面!”
“哪有,我在后面与和尚谈天说地,都不晓得你甚时来的。”
李丹净顾着和吴茂聊天,把夕食都忘了,见桌上有吃的自己盛碗饭扒拉两口,边吃边问:
“怎样,今日这仗痛快吧?斩获多少?我有点发愁啊,东墙外关着六百多哩,咋办?”
“砍了就是!”
“嘘!”李丹指指天王像:“在这里你还敢明目张胆说杀俘?”
“呃。”盛怀恩忙朝泥像们拜拜,说些“诸神勿怪”的话,然后摊开两手:
“那怎办?我那儿还有三百呢。诶,真累赘,早知就不留了!”
“嗯?累赘!那你把金银都捐了吧,正好咱就在寺里。”
盛怀恩被他堵得翻半天白眼没找到词儿,李丹“哧”地忍不住笑了。
“你这猢狲拿我寻开心是不?”盛怀恩也气乐了,伸手捣李丹肩窝一拳。
“不过呵,还真是好久没打这么痛快的仗了!”最后还是盛怀恩忍不住说:
“我们北线前后也有三百颗人头进账,每个兄弟都分了赏。有钱、有东西、有武器,还有十几头骡子和牛,十几辆板车。
真好哇!要是每次打仗都能这样,真好!”
“怎么还有牛?”李丹放下碗抹抹嘴:“你这么晚跑来,肯定不是来找我吹牛吧?”
“游三江从路过村子顺手牵的,当军粮用。”一说到乱匪盛怀恩来气:“娘的,这起子贼就不想叫咱有个缓。刚按下这头,那边又起来了!
凤栖关上派人来找林百户报信,说关下突然冒出来四千乱匪,把总手里只有三百多弟兄,叫咱赶紧着去和他汇合哩。”
“关上只有三百人?”李丹很意外。凤栖关是广信城北边与外界沟通的唯一渠道,怎么只放了这点人手?
“对呵!”盛怀恩也觉得这事纳闷。
“报信的人说凤栖关本就为设卡收税,根本没想过要打大仗。
还是上饶吃紧后,从广信卫所调了两队增援才有了三百号人。
好在它关寨设在北山上地形较陡不方便攻打,而且山顶方圆两百步就那么大点地,想放更多人也不可能。
林百户到过凤栖关,他说那关寨也就两尺土墙,上面立木栅做围栏。
不过就算地势好,我估计时间久了肯定守不住!”
“要这么说,咱们怎么救?人多没处待,人少不顶事?”李丹为难地摊开手。
盛怀恩把自己的酒碗倒扣过来,拿过李丹的饭碗也扣过来。
“我和小林商议过了,这事儿只能这么办。
你看,这是关寨所在的北山,那个是南山,这馍就当是凤岭镇,几支筷子是马堰河。
河水在凤岭镇西边沿南山拐个湾,看到吧?
若不走凤栖关下,起码多过两趟河还要翻过南山才行。”
“嗯,所以若只是想收税,在北山道边路窄处立个栅栏确实是够了,但面对强敌进攻却不一定挺得住,对吗?”
“对!”盛怀恩见他这么快明白很高兴,将桌沿拍了下指着说:“咱们的关窍在南山!
实际南山地势高于北山,山顶有个来凤阁,拿下它就控制并俯瞰整个战场。
南山若丢了凤栖关绝对守不住。
人家两边一卡,那条官道没几千官军攻打无论如何过不去,甚至乱匪可以往西走迎头痛击咱们。
咱们倒霉的话走在半路,幸运的话退回来缩在寺里保命,不管怎么说早晚都会面对强敌。
当然,留在寺里借地形优势抵抗对方的人数优势,也许能扯平。”
“懂了。那不如咱们先下手为强,抢占来凤阁,夺下主动权南、北呼应。对吧?”
“对呵,他们不想被夹击就必须从凤栖关撤围甚至退回凤岭镇!然后再选择是先打关寨,还是先攻南山?”
“如果我指挥,”李丹抬头瞧盛怀恩:“必先攻南山,否则夺了关寨也难守!”
“是这道理,那关上的围不就解了?”盛怀恩大手在桌上一拍:“怎样,干不干?”
李丹缓缓抬手抚摸后脑,忽然问:“对了,跟着林百户修路的那千二百个辅兵藏在哪里?没有被攻凤栖关的乱匪发现吧?”
“放心。他们离凤栖关十里就撤回去了。都集中在三家垄哩,怎么你想用?”
“我在想三件事,”李丹抱着双臂说:
“一,不惊动敌人突袭南山占据来凤阁制高点。
二,在南山用最快速度建个坚固堡垒,消耗敌军并最终击溃之。
三,将粮草、辎重安全转交到官军手里。”
他说完朝桌上一指:“最关键第一步,是夺占来凤阁。
现在敌人刚到关下,加之发现关上守军不多,可能暂时不会对南山太注意。
假设被他们发现有援军过来,意识到南山的重要抢先一步就万事休矣!
所以他们快还是我们快,决定着这次运输的成败,以及凤栖关三百官军弟兄的存亡!”
“说得极是!”盛怀恩两手在大腿上一拍:“这便是我今晚为啥跑来见你的缘故。如果拖拖拉拉明早动身,我怕大事难济!”
“可夜里行军……?”李丹看着盛把总:“你手下那些官军能做到么?”
“麻烦就在这里。”盛怀恩长叹一声靠在椅子里苦笑:“我们上下踅摸了一遍,拢共看得清、能行夜路的不过百人,这点人手能做啥?”
“明白了。”李丹点头:“老盛别吞吞吐吐了,你有什么打算?”
“我?”盛怀恩嘿嘿地笑:“想来借兵,听说你的人能走夜路?”
李丹摇头:“余干的人肯定没问题,后来加入青衫队的饶州府辅兵吃了多日肉食问题也不大,其他人可不好说。
右营和后营的水上人家和猎户凑个三、五十人是可能的,可还是不够对阵四千敌人吧?”
“这样啊?唉,这可急死个人!”盛怀恩抓耳挠腮。
“别急,大伙儿一起想,总好过两个脑袋。”说完,李丹叫传令请三位营正、麻九,前营的几位队正,以及赵敬子、黄钦、巴师爷都来议事。
李丹特意派人去找吴茂,请他一并来商量!
------------------
不大会儿的功夫,大殿里陆续进来好几拨。众人听说又要打仗,兴奋得像极了尝过鲜鱼味道的猫儿。
但听说对手有四千人,瞬时又安静了。
“防御,咱们一对一把那游三江给斩了不假,能不能对阵四千人难说!”萧万河摇摇头斟酌着字眼说。
虽然这回捞得还是不十分满足,但不意味着他会拿自己兄弟替官军搏命,两回事!
“老萧,你别怕这怕那的,不就是再拼一场么?”潭中绡倒不以为然:“咱们先听听盛大人意思,好歹咱们有小两千得胜之师,士气可用!”
“才打一仗你以为天下无敌了?这仗死伤是不大,可全军加在一起也折了两百人呢。这要是对上四千乱匪,那……。”萧万河看看大家没再说下去。
“萧营正说得不无道理,咱们成军晚,能打赢这仗实属侥幸。
这还是一环套一环地设计把游三江套在里面才得的结果。
他个水军头目非要来打陆战,活该他倒霉!”李丹的话引起众人大笑。
气氛活跃些了,他接着说:“不过伤亡也不小,中路打得好,很顽强!
最后谭兄突然从东边杀过来真是连我都没想到,神来之笔呵。
游三江慌了神,他就是那会儿被火器击中的!”
话锋一转,李丹点点桌上倒扣的碗道:“大家想想,不救关上的官军结果如何?”
这还用说?大家互相看看,巴师爷说:“四千乱匪会直接下山,我们要么守在这里和他们干,要么丢弃辎重跑回弋阳去!”
“跑不了,往哪里跑?”潭中绡苦笑:“东边还积着水哩,我们都是乘筏子过来的。可那么多粮食、火炮没法办,难道全丢给娄家?”
大家一凛,如果娄匪得到粮食和火炮,信州的城门会一扇扇打开,数十万百姓的下场可想而知。
潭中绡一句话,把撤退的可能性给否了,剩下只有拼命一条路。
“既然退不得早晚面对他们,我们何不主动一步?”李丹说:
“盛大人的意见是突袭拿下关寨对面的南山,占据来凤阁制高点,威胁乱匪的侧后,逼他们松开咬着凤栖关的嘴往后退。要么隔马堰河相望,要么他们退回凤岭镇。”
“诶,这倒是条好计策!”有几个人听了连连点头,盛怀恩面带得色抚摸虎须。
他虽然对当地情况不熟,但听林百户介绍后凭着多年作经验提出了这个想法,应该说这人挺有决断。
“这座南山好守么?”
“何不直接去北山与守军汇合?”
“呃,拿下南山之后又怎样,乱匪不会掉头直攻打我们吗?”
有几个声音纷纷问。
“防御,可否让在下给各位说几句?”
李丹闻声看去,见吴茂不知何时已经来了,揣手靠在门框那里。
“茂才兄请进来,到桌边说话!”他立即大声招呼。
有人起身让路,吴茂谢过来到前面。
为议事方便,黑老四取来两支火把固定在两侧柱子上,这屋里一下子亮堂许多。
“什么味道?”赵敬子抽抽鼻子。
“马油。”黑老四指着火把咧嘴一笑。原来今晚民工们吃的,是战死骡马身上取下的肉。
黑老四在树枝外面缠裹了破布,上面沾过熬出的油脂。亮虽亮了,气味却熏得赵宗亲不得不换到门口。
“列位请听我说,”吴茂指点着道:“在下去上饶和广信时多次经过凤栖关。
那里北山比南山低,所以李防御说占据南山就是抓住了制高点。
北山虽低,可三面都是陡峭直壁,和咱们这里西山的情形类似,有近四丈高,易守难攻。
上边台面不大,只够容下数百人。所以增援北山没有用,因为地方小站不下。”他说完回头看,见盛怀恩抚着肚子点头。
吴茂继续说:“马堰河沿着山势蜿蜒过来其实还有个西山,不过比溪水只高一丈数尺谈不上险要。
上面有三、两户人家,并开有几片菜地,在河边种芋头。
在西山的背后莲塘里有条小路,从官道上分岔过来,然后沿河经西山下向东北有座横跨河上的木板桥,过桥便是南山的阳坡。
大人和防御要占南山,走官道易被发觉,我建议走这条西山背后的小路,可出其不意!”
“板桥到山顶有多远?”周芹问。
“不足一里!”吴茂补充:“到北坡后右手有块大石,面滑如镜,上面刻着‘来凤天峰’四字。从它旁边石蹬小路上去三百阶便是来凤阁。”
众人听了小声议论纷纷,李丹暗自庆幸叫了吴茂过来。
“茂才兄说得很清晰。不过我有个担心。既南山是守望要地,怕敌军也不傻。
他兴许已派了少许人手在那来凤阁内,大人和防御要小心!”巴师爷说。
“有道理。”盛怀恩点头:“所以行动间要小心,不可叫敌人窥探了实情看出端倪!”
“若这样,大队只能走到这里。”吴茂又取只碗扣下:“假定这是西山,它的南面稍稍突出,上边是东岩村修的龙王庙。
大队走到这里必须停下,再往前绕过山脚没得遮挡,上面果真有瞭望哨的话会被发现的。”
“好,那就定计了!”李丹看看盛怀恩,后者点头表示赞同。
众人都站了起来。李丹说“诸君,今早游三江部被歼灭,我敢说他们本来是要配合攻打凤栖关的敌军截断北粮道,夹击我部的。
敌军等游三江不到必起疑心,我等动手宜早不宜迟!
我现在分派任务,请盛大人看这样做可否?各人若有疑问,散会后找我。
茂才兄、巴师爷你俩也帮忙拾遗补漏。
今晚我们便依盛大人定策全军出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过去!
首先,咱们全员必须乘车或骑乘,马车安排夜视力好的兄弟牵引,把队伍拉到莲塘先放下林百户。
盛大人,既然北山上地方有限,我意见由林百户带着官军中可行夜路的弟兄去增援北山,力量增强利于提高守关士气。
余下的人转上小路往西山南麓,先占住西山为跟脚,把粮食存放到龙王庙;
然后两队人袭南山,一队负责向敌营方向警戒,另一路上去夺来凤阁。”他看看盛百户,见对方无异议,继续说:
“张钹、黑老四,你两个负责夺来凤阁!”
二人大喜,又听他说:“夺下来凤阁后,立即用灯光回传信号,两短一长。”
“顾大、杨乙搜索全山确认是否安全,然后对敌警戒,火铳队和弓箭队跟在他们后面占据有利位置,随时掩护。
宋九一跟在他们后面上来凤阁加强山顶防务。
如果一切顺利,天将亮时盛大人带官军向前至北坡接手防御。
后营四队两百人跟进,用竹篱笆、陷坑和竹签封住北坡上山道路。记着带工具,声响不要太大。”
说完李丹用手指着南山和西山之间问:“这桥不知能禁得住数十石重的大车否?”
“寻常板车载个两、三石货应该还可以的,再多就难说。”吴茂回答。
李丹点头:“好吧,后营其余人守住板桥听候指令并做预备队,随时向山上增援。
西山是凤栖关根据,不能不守。小牛哥带镇抚队占住西山布置警戒。
萧大哥的左营以龙王庙为核心扎个大营,修建遮蔽风雨的设施,用于容纳辎重、牲畜和伤员。
请周兄断后,我们掌握南山后会派人联络,右营即开始向西山大营转运俘虏和其它物资。有人提问么?”
“我有问题。”萧万河举手:“防御说的西山大营,要多大?我怕人手不足呵。”
萧万河刚才听李丹强调西山作用,立即觉得他要的不是个小规模的东西。
“如果我们守不住南山,就得往西山撤。”李丹回答:“若是娄匪被惊动,他们可能一面反击南山,一面西进要切断我等后路。所以西山阵地非常关键!
请盛大人传令,调三家垄那一千多辅兵过来,协助修建防御工事和营寨。
明天午前他们必须到西山,天明后乱匪发现南山被占领目光会集中在这里,辅兵们从莲塘过来应该安全。”
盛怀恩点头应声:“好,我来安排!”
李丹再转向萧万河:“具体怎么建、建多大规模,待献甫(赵敬子字)兄实地踏勘后决定。其它还有问题么?”
“时候出发?”周芹问。
李丹看向盛怀恩,自己毕竟年轻没经历过很多古代的事情,他觉得该听“专家”的意见。
盛怀恩手拈胡须思考片刻说:“本想让大伙儿好生歇息一天,可这乱匪他不让呵,咱也只好接招了。
现在是酉时,各队抓紧时间更换兵器、安抚伤员。咱们戍时二刻在山门外汇合出发,亥时到莲塘,子时发动夜袭!”
计议已定,李丹命周芹(右营现在看押着俘虏)配合宋小牛去俘虏营中,叫他们互相指认身上有三条以上命案,积年老匪或者奸淫大恶者,统统斩首。
盛怀恩拍手道:“正该如此,让这种人还活着没道理,我回去也照此办理!”
“余下的如何处置?”周芹问。
“俘虏里有从贼时间短,斩首罪人时自愿出来行刑赎罪的,可选入各队替补战损。剩余的需吃些苦头做劳力。”
盛怀恩说的是官军对待俘虏普遍做法,原来战场俘虏转化这事古来有之呵?李丹心想。
周芹去掉近半负担,高高兴兴拉着宋小牛走了。余者都惦记着去挑人,李丹刚叫散会,转眼人便走空。
李丹送盛怀恩出来,嘴里说什么多亏灵岩寺这块宝地,大家逢凶化吉佛祖保佑,又说愿意用骡马交换他缴获的牛和车辆等等。
叽咕了一路,快到山门时盛怀恩实在听不下去,叹口气从腰间解下个锦囊丢给李丹。
“这是啥?”李丹觉得沉重,伸手一掏摸出好大块奇形怪状的东西来:“哟,是金子?”
“本来是尊金佛,让那群混蛋砸成这模样。估计他们本想融成小块分掉,还未来得及被老子缴获了。”
盛怀恩冷笑:“本想送你娶媳妇时可以打几副头面,看你替老和尚这么上心,就捐给佛祖罢!”
“这也太多!够我娶好几房婆姨了。”李丹嘿嘿地笑:“不过你这样心善佛祖肯定加持保佑,叫你遇刀能躲,逢难得活……。”
“呸、呸、呸!”盛怀恩连啐几口,又摸出两根金条来塞给他:“闭上你的嘴,说什么不好,这大战将即,咒我呢是吧?”
“我替佛祖谢大人赏赐!”李丹笑呵呵地在他背后嚷,盛怀恩鼻孔里哼了声,头也不回地上马,带着两名马弁亲兵走了。
------------------
李丹拎着沉甸甸的锦囊往回走,迈进天王殿就见吴茂还坐在桌边小口地呷酒喝。
“咦,茂才兄还在?”李丹心情好,孩子气地掏出那不成形的“金佛”来重重放在吴茂面前:
“怎样,我替通治和尚化缘来的。这么大,足够他修起大殿了罢?我和盛大人说了,用骡马换他缴获的五头牛留给寺里,这样佃户种地就省力多啦!”
“这么好的杏花溪费我多少功夫?你们居然不喝完,实在可惜。既如此不如我自己喝了。”吴茂说着往嘴里丢了两只蚕豆,接着说:
“你不是让我在队伍开拔前做个决定吗?所以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君乃信人!”李丹竖大拇指:“且是个……不甘心安于现状之人。”
“不甘心安于现状?哈,说得好!”吴茂把最后一滴酒倒进碗里,放下坛子拍手道:
“吴茂才、吴茂才,本以为是百无一用了,谁知竟遇到这般妙人。在下不得不动心,随你再入凡尘走一遭。”
“好!那我们一言为定!”李丹大喜:“等我完了差事回来,咱们一道回余干去!”
“诶!”吴茂将头摇摇:“首先,你们一屋子人,有哪个比我熟悉凤栖关?其次,贤弟求贤若渴,吾还去余干做甚?
道路打通,自是从这里直接东去,或北上台州,或南下霞浦,走海路往广州更快嘛!”
李丹楞了下,不是说宣宗皇帝封海了吗?细问才知,这时空里的“封海”与他前世所知不同。
宣宗皇帝因为倭寇和南洋海盗、拉比亚海盗为患,故而下旨禁止海贸。
但民间打渔、近海沿岸商旅行船由于有水师保护并未严禁,只是增收了渔税和海关税,并将这两笔收入用于维持水师。
看来赵氏至少在温和二字上,是与前宋官家一脉相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