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李丹从北院的院门里探头出来,满眼狐疑地看看前院大门。
听姨娘说昨日这边一直在吵闹,因自己嘱咐她们都不曾出门,因此不知为了何事?
走到门前放慢脚步听里面似无动静,他轻轻地继续朝前走。
今天李丹未做短褐打扮,而是戴了平巾穿着深衣,只不过里衣袖口、裤管用青带缠裹,手上还提了几本用麻绳扎在一起的书。
墙那边突然传来声嫡母的怒吼,他惊奇地扬扬眉,就见院门开条缝跳出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
李丹忙招手轻声唤:“翠喜,过来、过来!”
那小丫头关好门跑过来,笑嘻嘻轻声问:“三郎出门?咦,今天怎么竟装扮得像个士子样了?”
“怎能说是装扮?”李丹啧了声,指指院里问她:“母亲又在责备五弟?”
“还不是替你说话了,五爷被奶奶训斥呢!”翠喜回头看看,拉着他走开几步,这才悄悄说:
“奶奶昨日午后和大老爷、三老爷商议分家,县尊老爷主持,七老太爷还有族学的老先生见证。
听说五郎忤逆大娘的意思不肯和你分开,引得她一宿又哭又骂地!”
“这么多人议事?”顺着思路李丹大致猜到是为了什么。
“可不是。”小丫头说:“听春芳姑姑说,三老爷家的大郎、二郎和四郎都去了。诶,怎独独没叫三郎?”
“我?”李丹指指自己鼻子,冷笑说:“我算这个家的人么?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地。要回了庐江,说不得外公、舅舅待我都比这里强!”
“你两个在这里做甚哩?”李丹的话才落地,就听巷口有人暴喝。
一抬头,李严背着手,身后的小厮顺子正指指戳戳地做鬼脸儿,大约意思是:三老爷生气,你们别招惹!
李丹忙躬身:“给三叔见礼,侄儿正要去还借来的书,碰上翠喜正问她去哪里。”
“婢子是奉了奶奶的话要去告诉门上,五郎忤逆了奶奶,因此禁足五日。”
刚说可以出去了,怎么又禁足?李丹刚才没来得及问,听翠喜说出来是为这个,不由低着头耸耸眉。
“哼!都不是省油的灯!”李严气呼呼地骂。
“三叔这是怎么,谁招您生气啦?”李丹有点儿莫名其妙,看上去他不像是冲自己。
李严鼓着腮帮子没回答,后头顺子悄悄告诉:“我家老爷是和二郎怄气哩。”说完示意翠喜行过礼赶紧离开。
“你闭嘴!”李严头也不回地吼。
他抬头看看李丹,意外发现侄子今日穿着朴素、儒雅。“三郎呀、三郎,你若平时多读书、勤好学,三叔何至于生这场气?”
他见李丹还在懵懂,便摇摇手:“罢了、罢了,你且去办正事,我换身衫子还得去前厅陪客人!”说完叹着气往前走。
顺子经过李丹身边时轻声打小报告:“昨日大爷当着县尊的面要二郎过继,老爷没法回绝生一夜闷气!”说完小跑着追他主子去了。
“嘿,二郎过继给长房?怪不得那李靳近来这么副做派,攀上高枝了!所以这小子近来刻苦背书,原来是要在伯父面前表现。”李丹摇头。
他不是有意针对二郎,就是觉得他虚伪和功利,兄弟们性格、追求各异不奇怪,手指张开也不一般长短嘛。
李丹出门走过两条街进了西市,见个十七、八岁膀大腰圆壮大的汉子正抬头看人耍幡,那幡上写着“苏家药材质量保证”。
他伸手拍拍对方:“顾大,苏家幡子打出来效果如何记得派人观察。可知杨六哥在哪里?”
看得精彩,顾大被人打扰正要立起粗眉,见是他咧嘴笑道:“三郎呵,你找杨乙?他该在马市后街。”
“去那里做什么,他又不是牙子(中介的古称)?”李丹皱眉。
“现在是了。”顾大咧开嘴笑道:“来个北地汉子要卖马。
三郎你知道官军要剿匪,如今马匹的市价噌噌涨,小乙自告奋勇要成他这笔生意。”
李丹暗自摇头,杨小乙从前偷鸡摸狗,跟了自己后洗手了,平日便在市集帮闲扛包或是装车,混几个铜板吃饭。
不过他哪里懂卖马?没的让人坑了。李丹不放心,拍拍顾大肩膀就大步往马市走。
离着老远,马市特有的味道已飘进鼻孔,人声鼎沸。
他朝声音最响处去寻,瞧见有群人围着,声音高低正在争论,正在变嗓那个肯定是杨乙。
“照你这么说,这马只配拉车、耕地,和那驴子没啥两样?简直放屁!”
“诶,小乙哥,别骂人嘛!
你看你,不懂行还非要替人出头,这行是这么好混的?
说实话我李彪干了八年什么马没见过?
这马,看块头、骨架,拉上六、七百斤都行得稳当,确是好马,所以咱才给十五两的价。
可你要非说它是战马,做价五十两?啧啧,这太离谱了!
让这里同行看看,我说的在不在理?”
李丹翻个白眼,这怎么还都是熟人呐!
杨乙不用说了,李彪乃本家同族,辈份上说比李丹还低一辈。
他走到圈子外抬头往里瞧,眼前忽地一亮,暗叫:“好马!”
不由得伸手拨开众人到前面,正吵得脸红脖子粗的两人见他进来都停住了。
杨乙抱拳叫道:“丹哥儿来了,你见识广,快来帮我评评理!”
杨彪也拱手带笑:“哟,三叔今儿怎么有空来马市玩?可是想寻匹脚力代步?”
李丹没理杨彪,将书塞到杨乙手里,说:“拿好别丢了。”然后径直走过去,伸手抚摸那马。
这是匹肩背高大的红鬃枣骝马,额头、鼻梁及四足腕蹄带白,背上备着鞍韂,革带辔头铁马镫。
但不知为何眼里没神,垂首萎靡,见他过来摩挲甚至动都不曾动下。
“主人呢?”李丹问。
“在那。”小乙一指,李丹才注意到在马屁股遮挡的草堆里半躺着个家伙,正鼾声如雷。
什么样的人在别人卖自己马的时候能安心睡大觉?李丹错愕,看看人,又回头看看马。
这个时代里,有这样匹马,堪比后世拥有一辆劳斯莱斯。
只可惜在这河网密布的南方县城里,马价甚至不如一条好船。
遇上不识货的乡野村夫,竟把这身长过丈的大块头认作是拉车的挽马。
“三叔,这马不错,装上板车能拉不少东西。您这回走信州,带上我呗,我帮您砍个好价钱!”在他身后李彪唧唧哝哝地卖好,却没得到回应。
李丹正观察睡觉的人,见他身着蓝布箭袖直缀,皮制护臂上有道道划痕。
脚上一双云头牛皮靴也全是刮痕,显是赶路时被高草、灌木所伤。
幞头下的布巾也被刮成了布条,可见行路时的狼狈。
怀里抱着柄伤痕累累的长柄铜头链枷,一口木鞘燕翎刀斜在身前。
本朝法度,偕行武器者需有官府开局的路引行照,否则途中卫所可以扣留拘禁。
这人光天化日下携有武器还敢睡觉,一来肯定有真本事,二来说明他有些背景来头。
“喂老兄别睡了,李三郎来看你的马哩!”
李彪自作聪明地上前踢了那人的靴底一脚,不料那人鼾声骤停,突地翻身而起,挺着链枷大喝:“哪个泼贼敢动你爷爷?”
李丹迅速侧身让过,李彪“妈哟”声躲到他身后。
“杨大哥且慢!这位便是我说过的李三郎,他先父是原东昌知府。他是来看你这匹马的!”
杨乙出声李丹心想小乙大概就是因同姓和他攀上,赢得了对方信任?
“哦?”那人打量眼前这儒生打扮的少年,自己的枷链都快杵到人家胸口了,他赶紧尴尬收回,抱拳道:“懵懂之间差点冲撞公子,请莫怪。鲁莽之人,山东杨大意有礼!”
杨大意?李丹听这名字就笑了:“是我打搅兄台休息,你何罪之有?”说完指指那匹马:
“我来找小乙哥有事,被你这马儿吸引了。不知兄台为何卖马,留着它代步不好吗?”
“呃,你说甚?俺没听懂。”杨大意这一说,李丹立即明白过来,马上将江西方言换了山东腔的官话又说一遍。
“唉,好马谁愿卖?”杨大意苦笑:“俺这不是走投无路了嘛。
先是路遇湖匪迷失方向走错路,在沟汊湖泽间转了半个多月,又被贼偷了身上银两。
这趟差出得晦气!若不卖马,连饭钱也无一个,回北地去俺怕今生都不要指望了!”
听他的话李丹觉得甚有故事,又看此人豪爽便起了结交之心,问:”原来杨大哥是出公差?那这马更卖不得了,不然上官面前你怎好回话?”
那杨大意呵呵地笑笑没回答,反问:“方才听小乙说,贵府上曾是东昌知府?”
“哦,家父生前在彼处做官,十年前旧河(黄河故道)泛滥,家父治理大堤时不慎落水殉职了。”
“诶呀!”杨大意铜铃般的眼睛睁得更大了:“莫不是李文成老爷罢?”
“正是家父。尊驾也知道?”
“半个山东都知道哇!”杨大意赶紧躬身:“在下是高唐州人,那年十四岁,李老爷出事那天随俺爹也在工地上。
后来听说官家还给了大人谥号?
噫,俺爹还说来,一个南人千里迢迢来山东做官,结果我们没保住,对不住人妻儿老小。
没想到今日得见李老爷后人。请公子站好,我代家乡父老向李老爷一拜!”说完便深深拜下去。
李丹没想到这看上去个粗鲁人竟如此知礼有节。
因他是拜自己父亲,做儿子的代父受拜当然不能躲避,只好站着规规矩矩受了他一拜。
之后李丹拉起他道:“兄长受了这许多罪定是饿坏了。走、走,日头已高,我尽地主之谊请兄吃几杯水酒解乏。”
杨大意本来还想推托,甫一张口,那肚子却不争气地叫唤起来。
李丹哈哈大笑,拉起他便走,杨大意只得尴尬地笑笑请他稍待,转身从草堆里摸出只蜡染花布的包袱来挑在枷链上。
李丹叫过杨小乙,从他手里接过书:“六哥你去宏升的铺里请叫他备下些酒肉,说我马上便到。”然后回身叫杨彪把马牵了跟在后面。
“三叔,那这买卖……?”杨彪低声问。
“这马你真识得?”李丹笑问,杨彪不好意思地咧咧嘴。
李丹看了眼杨大意,说:“此马出自西番,乃隋唐时吐谷浑王所养军马之后裔,前宋称为河曲马。
力大、耐久,可长途跋涉。
一等马冲锋陷阵摧锋折锐,万人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昔年秦叔宝所卖的便是;
二等马疾行三百里不冒汗,旁若无事;
三等马擅挽行,一马可拉千五百斤不在话下。
这匹枣骝儿,便是一等中的,便是要七、八十两也值。
所以放手罢,它不是你能收的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