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三个商议家产,自然想的都是自己怎样多得些,尘埃落定才会丢块骨头给你。那你想想,该怎么办?如何争得自己的那份?”
李著没有告诉他答案,而是希望启发他自己去想。
李丹托着腮琢磨了会儿:“我去找他们三个中任何一人都不合适。一旦示弱处于被保护者的地位,那就被动了,后面的路子会很不好走。”
李著听他说什么“被保护者”、“被动”,觉得这词挺新鲜,但他能明白意思,点点头继续启发:“所以你不能找他们,而要越过他们去找能支持你的其他人。”
咂摸着兄长的话,李丹眼睛亮起来:“老族长?或许,县尊大人?
兄长你看,我帮县里维持北城的秩序,让顾大、杨乙他们维护西市安定,县尊是不是会给我些面子?”
“嗯,这个……可以拿来做个缘起,但人家不会因此给面子。”李著点头:“关键是,旌表钱姨娘是前任县尊手里办的事,如果在他手里钱姨娘受了委屈甚至发生不敢设想之事,他这个官怕就做到头了,明白吗?”
“有这样严重?”
“你不知道?太尊很快任期将满,他正寻求更上一层楼哩。”李著竖起根手指,朝上面指指:“范令正年富力强,当然不会想丢官回家抱孙子!
“哦!所以这个时候他不会愿意看到县里,出现任何影响他考评的事?”
“正是!”李著借这机会点李丹:“所以你成日闯祸,人家背地不知该如何头疼哩!”李丹吐吐舌头,心想这些天得乖点了。
和兄长吃过这顿饭,李丹心里有谱了。
举人就是举人,出过家门,眼界、思维都和其他人不同。
“嗯,啥时候找个事由也出去看看?”
世面李丹上辈子见多了,护照上总是盖着各种各样的图章,但这世的天下江山他除去幼时从山东南下的模糊记忆没有其它,还真想出去转转。
不过与后世说走就走的旅行大不相同,这时候人要出门多都靠两条腿(本人)或四条腿(牲畜),少数稍微富裕家庭才有人力或畜力的车辆。
按人日行二十里(十公里)计算,能出趟门到县城已经算远程了,很多人实际一辈子连本县都不曾走出去过。
像李著这样到过鄱阳(府治)和南昌(省治),见了形形色色的人,看到、体验的东西自然比别人丰富,明显眼界与心胸和别人大不一样。
回到自己屋里,李丹很用心地写了个东西。贝喜伸过头来看,却不知他做的什么?
李丹对她笑笑,说:“这个东西叫名刺,见官儿用的。”
“哥儿要去见官?”贝喜惊讶地问。
“我也大了,总不能老这样晃荡着。明天找县尊走动走动,看能不能请他老人家给找点差事做。”
贝喜一听甚是欢喜。
次日李丹拿了那“名刺”出门,贝喜特意准备了一套香薰过的素色儒衫,腰上系条亲手编的石青绦带。左边铜环上挂着荷包、香囊,右边则是扇袋和玉佩。
李丹就这样“玉树临风”地走了出去,让他遇到的所有家人都惊诧不已。
来到衙前街,卫雄正和两名衙役说话,其中一个拽他衣袖努努嘴,卫雄回头一看愣住了:“这是……李三郎?你、你怎么打扮成这样,要去下聘(订婚)么?”
“诶,岂有此理。”李丹将手里的倭扇在他头上敲了下:“哪有跑到县衙门来下聘的?”
“那你这是?”
“我来求见范县尊,老大人可在?”
“哦,在、在!”卫雄忙叫两个衙役先走,自己领他进门,笑道:“别人的话我肯定说大老爷在见客,你李三郎来有什么可说?先到厢房用茶,我去禀报。”
说完接了名刺,请李丹在厢房里先坐了,然后一溜烟跑到后花厅去。
来到院门前,正巧见范老爷送客出来,后面跟着师爷和周天王。
“烦请周都头代我送送孔目(对书办的称呼,原意指管理典籍账簿的吏员)。”范老爷说完,瞧见卫雄躬身立在墙边,待客人走远才问:“何事?”
“禀大老爷,李府三郎李丹求见。”卫雄说完捧着名刺奉上。
“哦?”范县尊皱眉,却没伸手接。
“嘿嘿,县尊真是好运气!”秦师爷伸手接过名刺:“这真是打瞌睡便来了枕头啊!”
“怎讲?”
“老爷方才听孔目说要征调夫子时愁眉不展,所为何来?”
“这还用说?现在农忙季节,谁家也不愿出人,何况是去万年甚至戈阳那样远的地方?若征不够人数,又或者中途逃亡……。唉!”
范老爷想想都烦,你们就不能少生点事,让我平安交接了这任期吗?
“着哇!”秦师爷笑着指指名刺:“忙的忙死,闲的可还闲着呢!”
“嗯?”范县尊怔了下,瞬间醒悟。
打开那名刺一看,见是张江油雪笺竹纸,上面用饱满的墨书行草写道:余干李氏三郎,学生丹,再拜叩首,见于县尊范公阶下。
“好字!”范县尊喝彩,随即递给秦师爷看:“素闻李三郎力大武勇,倒不知他居然文字上这样漂亮!”
“毕竟有渊源,他父做过知府,家里今年又添一个举人、一个秀才。虽说是二房庶出,得些熏陶亦不为怪。兴许……这是上天给大老爷的一个彩头呢?”秦师爷说。
范县尊大笑,命卫雄:“那还就着这花厅,请李三郎来赏花、吃茶。”
“是!”
卫雄再带着李丹来花厅上时,秦师爷不知去了哪里,只有范县尊背着手在看廊下的茉莉。
见李丹上来行礼,笑着虚扶下受了,然后揶揄道:“贤侄今日如何有空?那教谕并无报案,你又何必急忙来我这里?”
“老大人说笑了。”李丹心想怎么上来就敲打我呢?瞥见那茉莉,左看、右看,下看、上看,然后指着问:
“适才进门时学生见老大人俯身察看,可是因它们落叶之故?”
“正是!”范县尊点点头:“这两株茉莉相当名贵,老夫携来任上后一直栽在盆中,不久前才移到这里。
谁想近期不断落叶,寻不得根由,老夫正着急。”
“老大人左了。”
“何意?”
“此花原本在盆中,浇灌有时。
现在位置正在檐下,虽阳光充分且接地气,但春来雨水增多,自檐而下正入土中。
所以它落叶不是别的缘故,乃是因水气太大。
老大人若将它移植到更合适的位置,或着人在这檐下用筒瓦做一道散水,将水导引出去,减少渗入土壤的水量,落叶现象或有好转。”李丹出主意说。
“原来如此!三郎对花颇有心得啊?”
“姨娘喜种花,学生出于孝心在旁相助,学些皮毛耳。”李丹谦逊地表示。
“嗯,不错,你很好!”范县尊欣赏地打量过李丹,请他进屋。
分宾主落座之后用了茶,范县尊先开口问:“三郎今日来,既不是为投案,该不会是有什么话要说与老夫听?
老夫最喜贤、孝之人。三郎幼年失怙,若有老夫能帮的只管讲来。”
“学生谢过老大人!”李丹道:“学生与姨娘自幼相依为命,姨娘待我如同己出。
今闻嫡母欲使学生独立门户,更有截留姨娘嫁妆资产之意,故心中不平,特来求告。
我朝立法以何为根基,难道持节、忠孝之人反不得维护,乃至日日惶惶么?”
“这……。”范县尊眉头皱起。
李丹接着说:“实不相瞒,学生归乡头两年,家里还有月例分下贴补日用。
后来主母以家境困难为由月例逐渐减少,至去岁起便不再有例钱分下,每月都是姨娘用嫁妆出息贴补养活李丹成长至今。”
“有这等事?”范县尊吃惊地问:“那,冬日里的薪炭供给呢?”
“一概皆无。”
“嘶!”范县尊坐不住站了起来:“岂有此理?
好歹你父是陛下赐谥归葬,你姨娘也得过旌表的,李燕若(李肃字)做过官的人,怎能容许她胡来?”
“回老大人,此事却与大伯无关。”李丹起身叉手:“学生问过管家,他说月例每月都关下去发到二房,从未间断,且账簿上有领取者的手印画押为证。”
“那这钱……?你家嫡母截留了?”
“很有可能。”
“这,老夫找李燕若来当面质问!”
“老大人息怒。”李丹拦住他:“您若当面质问大伯或三叔,他们面上不好看不说,传出去对李家……。”
“诶,那也不能就这样放任嘛!”
“老大人,学生今日来,便是姨娘让学生带句话。”
“请讲!”
“姨娘说,家里正议祖父遗产,主母的意思要我母子自立一房且放弃祖产分割。姨娘决不同意,敢情老大人为节妇弱子主持公道!”
“原来关窍在这里?”范县尊挺直腰板:“你放心,本县奉朝廷谕令主持一方,为的就是执法严明、主持公道。”
“学生多谢老大人。”李丹起身行礼:“学生母子不做非分之想,只取分内应得。
姨娘姐妹同嫁我父,守节有礼不亏分毫,拿走她的嫁妆毫无道理。
请老大人明察!”
“贤侄不必再说。涉及家产分割,你家里长辈肯定要来衙门写契纳税,那时范某便为你说话。”
李丹大喜,再拜谢过。
范县尊问起如今西市情形,李丹对答如流,并保证在自己维护下定让西市平和、繁荣。
不料范县尊听了只是拈须微笑,李丹一时心中疑惑:他不会想要我贿赂吧?
范县尊招呼李丹吃茶,待放下茶杯说:“其实老夫可并非闲来无事去看花的,实是遇到件头疼的事,坐立不宁、寝食难安!”
“哦?”李丹闻言奇怪,便问:“什么事,居然让大人如此焦虑?”
“唉,汝也是本县子弟,告知无妨,只先不要外传便是。”范县尊做出番神秘的样子来,压低声音说:
“闽西娄自时降而复叛,大军云集广丰声称要攻下上饶建都称王!
如今省里已决心兴兵南下,布政使令饶、抚、建、安四府各出民夫若干,前往戈阳军前听候调用。”
“哎呀,学生前几日听大兄回来说途中曾遇匪人劫道,幸有勇毅之士出手相助方才脱险。没想到广信那边已闹得如此猖狂了?
那我饶州军民确实该出份力,至少不要让贼乱波及余干才好。”
李丹口中这样说着,忽然明白了范县令目光里的含义。
他倾身向前,低低道:“老大人可是因担心影响夏收,故而心焦?”
“正是。”
“如果丹能为大人解开这个疙瘩……?”
“嗯?丹哥儿有什么好主意?”
“学生在城里认识不少帮闲,召集足够人数去走这趟并非难事。”
“丹哥儿可有把握?”知县提醒他:“如若遇到贼兵兴许会丢了性命,似此还有人肯去?”范县尊不经意间已经对李丹改了称呼。
“只要有银子赚、有饭食,对他们来说闲着也是闲着。不过学生家里这桩事,老大人你看……?”
“你家里的事都包在老夫身上。”县尊按住要拱手做谢的李丹:“但你必须及时募到足够人数,这一趟不能有太多伤亡!”
范县尊知道,这些所谓的帮闲也不都是单身汉,要是伤亡了县里还有出抚恤的压力。
帮闲们可不是老实巴交的农夫,折腾起来够人一呛。
李丹提出用帮闲,避免农忙时县里征役夫可能与农户发生的矛盾,但老范也不想给自己留下后面的麻烦。
“若县里同意晚辈做队正,敢保领着大家平安归来!”
“你真有这本事,除役后老夫给你在县里安排个捕头或者乡勇队正的职位!”
“好!”李丹起身抱拳:“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望大人切莫食言。”
“呵呵,老夫自觉不够肥胖,尚可耐看。”心情好的范知县居然开了句玩笑,让李丹也不禁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