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城。

宣平侯府。

古朴别苑傍水而建，挺立在一方碧池之上。

苑内水晶珠帘逶迤倾泻，帘后，数名女子低头抚琴。琴音阵阵，在院中肆意流淌。

宽大的紫檀木方桌上，用金银玉器装着诸多时下鲜果。

躺在黄花梨木制软榻上的男子，一身华丽的深紫。他发顶乌黑的头发用镶玉鎏金冠挽起固定。一双剑挺的俊眉下是一对狭长的桃花眼，多情肆意。

他怀中搂着一名身姿挺翘的红衣女子。他翘着腿，一只手支在脑后，任由他怀中的女子喂着葡萄。

“侯爷，楚尘上勾了。”

一墨衣男子跪在地上，十分恭敬地回着话。

郑弘眯了眯眼，一手撑在软榻上，“霖城各家商铺可有传来消息？”

“他向霖城大半商家，都借了不少钱。”墨衣男子回道。

郑弘手里捏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紫色葡萄，他修长的指尖将其紧握，来回拨弄。

“呵，霖城富商之首？”郑弘嗤笑一声，他指尖稍稍用力，往下一扣，那颗葡萄便破裂开来，汁水四溅。他勾唇轻笑，眸光尖锐，“本侯要让他成为全霖州最落魄之人！”

清脆的琴音和郑弘的笑声交织着，在苑内阵阵传响。

正午刚过，十里长街又安静了下来。日头照着宽阔的大街，习习秋风吹过，卷起青石板路上的片片落叶。

“主子，茗莱茶馆到了。”

宋扬握住缰绳的手一紧，便把马车停靠在路旁。

这话一落，时纪便掀开帷帘，从马车内探出身来。

今日，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细纹锦服。乌发用一根白净的簪子束起。卸去在公堂上冷酷无情的模样，此时的他，目光清朗，剑眉斜飞，整个人看上去俊逸非凡，给人一种器宇轩昂，从容不迫的感觉。

步入茗莱茶馆后，时纪径直前往了二楼雅间。

轻薄的帘幔将每处阁间一一隔开，浓酽的茶香肆意弥漫在每一个角落。馆内品茶之人的低语声，交谈声，此起彼伏，在楼间的回廊里，悠悠回荡。

“楚员外，如今你的身份今非夕比哟～”

“都要做知府大人的老丈人了，还愁没银子花？你往后就别再为了盘铺子那点钱精打细算了。”

半晌，都没人接话。

只有拍桌子的沉重响声在回廊里阵阵传送。

接着一句怒吼声适时而起，“你敢再提这件事，我们两家就此将关系断了！我楚尘把女儿嫁给谁！也不会嫁给他时阎王！”

时纪脚下的步子一顿，他的身形直接僵在了原地。

不过片刻，一个中年男子掀开帘幔，一脸怒容，他随之啐了一口，“我呸！人家时大人还没嫌弃你们家商贾出身，身份低贱呢！”

与那素衣男子擦肩而过时，时纪转头瞥了他一眼。即刻，他便认出了此人是谁。

他是楚尘生意上的伙伴，他们二人已共事多年。

“你敢再提这件事，我们两家就此将关系断了！我楚尘把女儿嫁给谁！也不会嫁给他时阎王！”

楚尘说的这句话，仍旧在时纪耳边回荡，一字一句，像利刃般直戳他心口，疼痛难耐。

楚尘连与自己共事多年的伙伴都可轻易抛开，他们之间的情谊都可全然不顾，可见他已将时纪恨到了何种地步？

时阎王？

这个人称号，时纪老早就听人喊过。

来霖州的这大半年，他没少听人在背后议论过自己。

他在公堂上，铁面无私，只讲律法，从不偏私。虽帮扶了不少受苦百姓，却也得罪了不少施恶之人。

时阎王这个称号，就是这样传开的。

这些时日，百姓们称赞他是爱民如子的父母官的同时，也有不少人暗地里将他贬得一文不值。

往日从宋扬口中，听说这个称号时，他从未在意过。可今日亲耳听到楚尘这般喊自己，他却觉得，无比刺耳，分外扎心。

时纪站在阁间外，怔住了片刻。

未几，他才缓缓掀开帘幔。此时，他的面色已恢复如初。

“楚伯伯。”

时纪俯身拱手，十分礼貌地喊了一声。

楚尘闻声后，面色一僵，当即便起了身，退至一旁，连连摆手。

“时大人莫要如此，老夫可担不起此等大礼，别折煞老夫了。”

“慎远和我是多年至交好友，叫您一声伯父如何使不得？”时纪脸上带笑，态度十分友好。

楚尘神色一缓，这才重新落座。他淡淡开口，语气坚决，“时大人，聘礼我已尽数退回。我们楚家高攀不上您时府，这门亲事根本没有谈下去的必要。”

“楚伯伯，我是真心实意求娶阿嫣，身份门第我全然不在乎，我这一生只愿有阿嫣一人相伴，便足矣。望您成全。”时纪语声坚定，从容不迫，且字正腔圆。

楚尘放下手中的茶盏，依旧是面不改色。他的指尖轻扣着盏盖，淡淡道：“时大人，您看看这盏中的茶。”

时纪执起茶盏，垂眸细嗅了一瞬，只道：“香高浓郁，蕴含兰花之香，此为乌龙茶。”

“可这茶盏却是极其普通的瓷盏，时大人觉得是不是有些可惜了？”楚尘看着时纪，逐字逐句道。

话音甫落，时纪便已会意过来。乌龙茶茶汤醇厚，为保证口感纯正，一般精通茶道之人都会选用紫砂材质的茶具来冲泡。紫砂茶具的透气性可让茶香更好的散发，其与乌龙茶搭配，才可谓绝佳之道。

楚尘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在他心中，他和楚嫣终究是不能相配。

“爱茶之人只会在乎他口中的茶味，以及回味的茶香。茶盏用具等只是辅助之物，无伤大雅。”

时纪的语气极为平静，不带一丝情绪，但他却感受到了他面前人的压迫与抗拒。

楚尘渐渐收起了脸上勉强的笑容，似在提醒，又似在警告，“时大人，无论你如何劝说，老夫都不会改变主意的。我早已替阿嫣选好了夫家，此事绝对不会更改。”顿了顿，他又道：“时大人应该也知晓强人所难是为何意吧？”

说罢，楚尘便拂袖，起了身。他脸上写满不悦，似乎再停留一刻，心中的怒火便要发作出来。

“楚伯伯，还有一事。”时纪深呼了一口气，又低低地唤了楚尘一声。他竭力放柔声音，好言相劝，“六博馆内水深难测，切莫执念太重，千万记得要及时收手。”

楚尘缓缓地回过头，听清时纪的话后，他心中更是不舒爽了。他觉得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讽刺与嘲笑。

时纪这人竟将他的行踪探得一清二楚？连他近日在六博馆参与的事都如此了解？他竟敢偷偷查他?

思及此，楚尘一句粗口噎在嗓子眼里，愣是没骂出声。他甩袖，愤愤地跨出了阁间。

连续下了几日连绵的秋雨，一直未曾停歇。

一场秋雨带来一场寒，霖州的气候似乎又冷了不少。

这日，时纪受陈学邀约，一同叙旧，泛舟游河。

八月的霖州不比烟雨江南那般如诗如画，却有独属于自己的江河风韵。

朦胧雨雾下的伊河，泾渭分明，流域划分得极为齐整。周边村庄，乌瓦白墙，高低有序，排列一致鲜明……勾勒出一幅别致的江河百景图。

时纪和陈学坐在花船中，正低头对弈。

白玉制的棋盘上，黑白棋子排布鲜明，各形一势。

敞开的窗牖，将河面上的景物一一收览。

宽阔的河面上，飘荡着数只花船。

朦胧的雾气，在空中肆意弥漫，却挡不住伊河周边的无限美景。

抬眸间，时纪便瞥见了对面花船上的景致。

只一眼，他便捕捉到了楚嫣的身影。

她和乔品琳坐在花船外的长椅上，不知谈了些什么，她们都在掩嘴轻笑。

见时纪捏住棋子的手，一直顿在半空中，陈学有些疑惑。他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便见他一直看着对面的花船，许久都未收回视线。

陈学挑眉，提醒道:“子修，该你了。”

闻此，时纪这才反应过来。他抬手，将棋子落下。

未几，时纪再次望向窗外时，楚嫣和乔品琳所在的那只花船已不见了踪影。

不知为何，他只觉得心下一空，有种莫名的不安感袭入心间。

画舫逐渐靠岸，这局棋也接近了尾声。

陈学将黑白棋子一一收回陶瓮中，他笑道:“转眼间，八年时光就此飞逝而去。上回与你对弈，你还没参加科举入仕。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谁料你又回到霖州，成了霖州知府。”

时纪笑容清朗，回道:“人生就如这棋局，变幻不定。谁也不会料到后事如何，只得安安稳稳走好脚下的每一步。”

跨上岸时，陈学的脸上一直漾着亲和的笑意。

见时纪徘徊在河边，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陈学顺势问了一句，“子修，你还要泛舟游河么？”

时纪抿嘴一笑，“夫子慢走，学生还要在此等人。”

话落，陈学想起了不久前的事。

那会时纪一直看着窗外出神，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回忆起来，那时好像有只花船从他们身边游过，那只花船上似乎有一两个女子？

难道……

其实，陈学一直知道陈婉嫆喜欢时纪。过去那些年，自己女儿私底下为了追求时纪而做的事，他都知晓。

他也想让时纪成为他的女婿，所以一直旁观着，也没去阻止过。

时纪刚来霖州上任时，他曾多次邀请他来霖山书院做客。

那一期间，他明里暗里表示过很多次，但时纪从未开口应下过。

这时，陈学才恍然明白过来。

他终于知道方才时纪脸上的笑意是因何而起。

原来他之前的一次次拒绝，是事出有因。而这原因便是，他已有了倾心之人。

想起自家女儿上次闹出的事，陈学的脸色不由一白。

他暗暗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时纪站在岸边，望着花船上的那抹身影，他的嘴角噙着一抹笑。

若楚嫣知道，他在岸边等她，她定会欣悦至极的。

哪知不过片刻，花船上的二人却争执了起来，时纪的眸光倏地一暗。

下一瞬，楚嫣被乔品琳推进了河里。

只听噗通一声响，时纪纵身一跃，直接跳进了水中。

“主子！”宋扬惊呼。

“快去截那只船！”时纪冷冷地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