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时纪已回京城,肃毅侯府全府上下皆出门迎接。
马车在朱色大门前停靠后,时迁快步迎了上来。
帷帘掀开,时纪的清隽面容便显露而出。
几个月不见,时纪明显清瘦了不少,眉骨相较之前高挺了些许,那双眸子,愈发幽邃深沉,就连眼圈周边,都暗暗泛黑。
“子修!”时迁哑声道,望着许久未见的嫡子,他的眼圈微微泛红。
跨下马车,时纪踏步走来,瞥见时迁身后的薛姨娘时,他的眸色沉了几分,眉宇微皱,只是淡淡地喊了声,“爹。”
“子修,侯爷他盼你回来,不知盼了多久,你们父子俩可以多聊聊。”薛姨娘柔声道。
闻声后,时纪的黑眸在面前妇人身上淡淡一瞥,旋即他面色越发清冷了几分。
被时纪这样冷冷的凝了一眼,薛姨娘只觉得身子一僵,连捏住锦帕的手都微微抖了抖。
即刻,时纪便转身,跨进了肃毅侯府大门。
一进门,时纪并未回自己的住处,而是径直去了温锦春所在的微雪苑。
还是刚踏入苑门,一股浓烈的中药味扑鼻而来,时纪的心微微一紧,脚下的步子加快了几分。
行至厢房门口,温锦春的大丫鬟新竹正好端着药壶走出房门。
瞥见身形颀长的时纪正匆匆而来,新竹喜出望外,欣悦地喊道:“世子爷您回来啦!”
时纪紧蹙的眉头这才松松平展开来,他应道:“春姨她……近来可好?”
新竹掀开水晶帘,将时纪迎了进来,“夫人前些日子受了风寒,这几日才悠悠转好,现下已歇下了。”
时纪会意后,点了点头,然后轻步踏进了里间。
掀开帷幔,躺在木架子床上的瘦削身影这才映入眼帘。
几个月未见,温锦春的面色早已不复当初那般红润。她的下巴尖瘦了不少,眼睛深陷了下去,远不似往日那般神采奕奕。
一想到自己去霖州之前,都没来得及跟姨母叮嘱一番,也没好好跟她告别。思及此,时纪垂眸,眼角微微泛红,心中升起的愧疚就像利刃般,一下下剜着他心口的肉,钝疼至极。
时纪去往霖州赴任,虽是受晋皇差谴,但却是他事先请愿,晋皇才应允下来的。
时纪少年成才,出类拔萃,当年时府一家还居住在霖州,他便是霖州百姓人人惊羡的少年公子。他十六岁那年参加科举,连中三元,选入翰林院,被晋皇授予翰林院修撰,自此便开始了仕途之路。
时纪为官,廉洁奉公,刚正不阿。他做事在翰林院是出了名的兢兢业业。他年轻有为,才华出众,及冠那年,众望所归晋升为翰林院学士。
在翰林院为官的这六年,时纪在朝廷上的地位举足轻重,也深受晋皇信任。
三个月前,时纪休沐在家,却听闻时迁要将薛姨娘抬为正室。当日,时纪便因着这事和时迁大吵了一架。
时纪生母温锦心,在时纪十岁时病逝。温锦心去世后的第二年,时迁便纳了自己的大丫鬟薛蓉为姨娘。时迁迎娶温锦心时,答应过她此生只要她一人,也曾扬言一生一世一双人。
年幼时的时纪便十分羡慕父母亲之间的感情。可谁知,经年之后,便物是人非。温锦心一去世,尸骨还未寒,时迁便再娶,违背了自己当初的誓言。时纪十岁那年便发誓,此生不会轻易原谅自家父亲。这些年,时迁和时纪的关系如决裂般,一见面便会争得面红耳赤。
近几年,时迁也在尝试缓和父子俩之间的关系,可每次做出尝试,时纪连机会都不给他,直接冷言冷语相待。
如今时迁竟要抬薛蓉为正室,时纪更是无法容忍。父子俩这一架,吵了整整半个月。最后,没人作出让步。时迁还是固执己见地要抬薛蓉为正室,时纪气不过,便向晋皇请缨前往霖州赴任。
霖州位于晋国与邻国北戎接壤地带,因为领土纠纷一事,这一地域这些年一直动荡不安。前往霖州上任的官员去了一批又一批,其领土争端问题还是层出不穷。且近几年,这一带,吏治还相当腐败。晋皇为此焦头烂额,忧心至极。
时纪请缨前往霖州,晋皇十分意外,却甚为欣悦,当日便下旨,派遣他前往霖州,时任知府,掌管一州军民。
纵观朝廷内外,能解晋皇燃眉之急的人,除了时纪,根本找不出第二个人,为此,晋皇焦虑不安的心,顿时平定下来。
时纪离开京城当日,连肃毅侯府的门都没踏入。他这次远行,肃毅侯府全府上下浑然不知。
时迁知晓这件事后,被气得不轻,却也无奈至极。自那以后,他要抬薛蓉为正室的决定也渐渐放弃了。
室内香烟缭绕,安神香的气味弥漫厢房四周。那淡淡的清香,尤为安然。
时纪坐在床畔,替温锦春掖着被角。他的动作极为轻柔,生怕一不留意,便弄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吵醒了熟睡中的人儿。
微冷的风,透过楹窗中的缝隙,泻.了进来。那飞跃而过的风从时纪身上拂过,将那清冽的香气吹散,渐渐飘溢开来。
闻见那股熟悉的香气,温锦春猛然转醒,她睁开眼,惊喊道:“四郎!”
时迁在时府老宅中排行老二,时迁前头,还有一个堂兄,他堂兄开枝散叶早,有三个儿子。按字辈来算,时纪排行老四。从小到大,温锦春一直唤时纪为四郎。时府里,喊他四郎的,只有时纪生母温锦心和姨母温锦春。
旋即,时纪紧握住温锦春的手,柔柔的应了句,“春姨,四郎在。”
耳边响起了久违的声音,温锦春心下一喜,转过头,便见着了床边的人。
霎时间,她的眼眶通红,眼珠在眸中打转,“四郎!我的四郎回来了!”
即刻,温锦春便掀开丝衾,作势要起身。时纪连忙上前,将她扶靠在软枕上。
“甥儿不孝,未曾告知春姨一声,便擅自离京,让您挂念多时,是甥儿不好。”时纪垂眸,自责道。
温锦春抬手抚了抚面前人的脸,声音在微微颤动,“四郎是最孝顺的孩子,姨母从未怪过你。”说着,温锦春抚向时纪脸颊的手,抖了起来。“四郎瘦了,怎么瘦成这样了?”
时纪扣住温锦春的手,劝慰着,“霖州气候不似京城这般温和,甥儿刚去难免会不适应,瘦了实属正常,春姨不必忧心。”
闻此,温锦春眼中的泪还是落了下来,她望着时纪清瘦的面容,言道:“四郎想吃什么菜,姨母去给你做。”
语罢,温锦春掀开丝衾,又要起身下榻,时纪及时拦住了她。
“春姨大病初愈,要好生歇息,甥儿想吃,自然会让府中厨娘做,不用劳烦您。”
温锦春抹了抹泪,笑道:“几个月不见,四郎就与我生分了?以往经常馋我做的菜,还求着我做呢。”
时纪抬手揽住温锦春,将她稳稳地抱住,“怎么会生分?春姨一直是四郎最亲的人。”
温锦春失声笑了出来,她轻柔地摸了摸自家外甥的头,温柔道:“我的病多日前就好了,今晚就下厨,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鲫鱼。”
想到温锦春的病还未好全,时纪下意识就想回绝,哪知却被她宠溺地扣了扣鼻梁。
以往温锦春一扣时纪鼻梁,时纪便知她家姨母的心情很好。如今这个动作一出现,时纪即刻便会意过来。
温锦春心下很愉悦,时纪自然不会违她的意。于是,他含着笑,应了声“好。”
时纪在微雪苑一坐,便坐到了天黑。
外边天色微变,一会儿便下起了小雨。
豆大的雨滴打在芭蕉叶上,滴滴粒粒,像拨过琴弦的指尖流泻而出的声音,滴滴嗒嗒,分外动听。
微雪苑内,烛火通明。
时纪和温锦春坐在厅堂前用晚膳,被风吹得摇摆不定的水晶帘,掩衬着他们二人的身影。他们二人交谈时而响起的轻盈笑声,从中慢慢溢开来。
温锦春坐在时纪身侧,为他布着菜。
“你口味清淡,霖州当地的菜色口味偏重,你定是吃不习惯的,所以今晚的菜,我多做了些,也让你解解馋。”
时纪抬碗,接过温锦春夹过来的鱼块,脸上的笑如何也掩不住。
“春姨做的菜,还是一如既往的可口。”
温锦春抿唇一笑,应声道:“那四郎多吃些,我明日还给你做。”
凝着面前眉清目朗的人儿许久,温锦春又担忧起了一件事。
缓了许久,她这才出声道:“四郎,你年纪也不小了……”
闻此,时纪便知自家姨母又要唠叨起他的婚事了。他开口道:“春姨,甥儿平日里政务繁忙,没多少时间考虑成亲的事。”
即刻,温锦春的秀眉微蹙,脸色又凝重了几分,“你在霖州……可有看上的姑娘?”
时纪压低声量,亲昵的唤了声,“春姨……”
温锦春难得见时纪放下那副清冷矜贵的架子,像孩童时那样,黏.腻的喊自己。旋即她笑了起来,又试探着问道:“那…你身边可有女子?平日里和你有来往的?”
有来往的女子?
蓦地,时纪的心微微一动,楚嫣的清丽模样在他脑海中浮现。
他的眉眼一弯,似乎在笑。
温锦春即刻便看出了端倪,她急忙问道:“可是有?”
时纪垂下眸子,掩住了眸中的笑意,轻声应了句,“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