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北方仍然笼罩着冬日的肃杀,北风中显得愈加悲凉雄壮的燕北城中,卷起的落叶不断地发出沙沙的声响,街上行人早已散尽,就像躲藏在冬眠的洞里的蝼蚁一样。但此时有仍一人身着玄色长衫,鬓发斑白,面容清瘦但极有精神,在街上缓缓踱步,看方向,是要去沿着长安街,去往燕北城最北边。男子神色肃穆,时而眉头紧皱,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严肃的问题,所以走得极其缓慢,但最终还是停在了一座极高的形似宝塔的高楼之前。
那楼少说也有好几十层,百姓只知道此楼在三十年前就有了,也不知里面住了什么神秘人物,但此楼竟然比皇宫的最高建筑还要高,所以寻常人平时也不太敢靠近此处。从街上望去,高楼灯火全无,只有最高一层隐隐约约透出一点光线,摇曳的像是鬼火一般,有些夜间不眠的居民甚至看到过那灯火在半夜三更也不熄灭,还似乎有人影在楼上飞来飞去,往往被听到讲述的其他朋友嘲笑为无由谰语。
那衣衫和夜间冷风同为玄色的老者,在楼下静静伫立,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从高楼之上隐约传来三声极为轻微的铃铛声响,按理说这种细微声音早已在北风呼号声中淹没无可闻见,但老者依旧能够凭借自己的聪敏耳朵捕捉到,可见这人根本不是什么泛泛之辈。老人听到铃声,便开始登楼,既无蜡烛照路,又无月光皎洁,但老人走起来依旧如履平地,甚至诡异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数过一千九百级台阶,老人便已到了顶层,透过半掩的老旧木门,就看到了在影影绰绰的灯光之下,批卷看书的白发老者。
玄衣拱手便是一拜,“韩先生!”
白发老者并未回应,而是继续盯着手中泛黄的书卷,大概看了半天,才将目光抬起,又倏而转向门外的漆黑夜色之中,像是在自言自语,“世人皆称你我为并世二人,北韩南申,当初我劝你来北朝共谋大业,你说你‘性喜舟行食稻,而不喜餐麦跨鞍’,最终却为子孙所误,在那乌烟瘴气的南吴弹丸之地,困守一隅,若知今日,当初你可会后悔?”长叹一口气后,目光仿佛一下子集中起来,锐利地射向那玄衣来者,“你可知此振国楼为何而建?或者应该说是‘镇国楼’”。
老者口中的振国楼正是此时所居所立之楼,乃是燕北城内甚至高过富丽皇宫的最高建筑。而今夜的来者则是近几年来在北朝相当炙手可热的武将,北朝武将头衔分为四类,镇领征平,镇高于领,征大于平,而前两者乃是掌管一方军政要务,后两者则是在战时更为突出的领军征战陷阵冲锋的职位,镇东西南北四大将军分属郑鲁周王四大显赫家族,而此人则是镇南大将军周远峰的嫡系,现任征南大将军。可是南北诸国自一百年前北唐一统北方休养生息以来,一直是隔江分治相安无事,太平日子久了,那些靠战功积累进身资本的军中将领自然会显得更加默默无闻,远离权力和政治的中心,自一百年前北唐先后与南方诸国订立和平三百年的盟誓以来,北唐盛倡文治,儒士治国,武士自然就要被压一头。不过近些年来,随着北唐国力的日渐隆盛,军中的相对激进的将领似乎有逐渐抬头的趋势,这些人不赞成治国儒士所谓的和平稳定,极力主张跨江而战,一统南北,结束一千多年的南北分裂的格局。而今晚来访振国楼的周志南,便是属于那些激进分子中极为突出的一个。
但饶是此人在军中向来权势煊赫,踏入这振国楼,也只能如现在这样极为庄重肃穆,甚至没有敢接话的想法。因为眼前之人,早在五十年前,在刚过及冠之年就凭借着献给北唐先帝的议政十疏,名动燕北城。这十疏一半为治国谋略,两疏为治军之策,三疏为献平南之计。当时南北关系正像新婚燕尔的夫妇,如胶似漆,哪里容得了兵戈铁马刀剑相向,但前七疏皆被当时雄才大略的北唐先帝突破重重阻力,一举采纳。而此后,这位名动天下的大才并未如大家预想的那样一朝登上北唐朝堂,却心甘情愿隐藏幕后,以极大的毅力,为北唐训练培养出一批令江湖之人闻风丧胆的谍报死士,按照他当时所言,治国必须以阴谋辅阳谋,阳谋不妨光明正大,而暗箭往往最能伤人,阴阳相辅,天下可定。可以说此人在最近一百年当中对北唐的贡献绝对可以排进前三。许多人也许都快忘了这个躲在背后操纵谲云诡波之人许久之前并非阴鸷冷酷,而是一个看起来清风满怀光风霁月的读书人。
尽管这个如今已是苍苍白发的读书人并未刻意给人冷脸,那从骨子里透出的高耸云端的漠然和似乎能够洞察人心的锐利目光,依旧让拱手伫立的周志南感觉到很大的压力。所以他很明智地选择了闭口不言,少说少错。
“我几十年未出此楼,想不到如今的北朝军中后辈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周志南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开口,“自是不及前辈当年绝代风采,万里江山,可措于衽席之上。不过我辈心之所至,皆与前辈一般无二。我就叫周志南。”
老人点头微笑,谈不上激赏,但这个后辈起码还说得过去。老人将目光转向身旁桌上的一摞谍报,其实他早已看破今晚这个后辈的来意,于是开口说道,“我并不敢肯定,此时已到可以将南朝诸国战而胜之的一天,不过我认同你们的方向,今日不做明日不做,那大业何日可成?所以我答应替你们谋划,但具体实施你们要自己找人去完成,我手下的人,和申亮那个老狐狸的人互相打过太多交道了,彼此太过熟悉,我不想被他看出来是我在算计他家的后人,所以这次你们找人来实施。桌上的锦囊,你拿去吧,里面还有一封信,那可以拿着这封信去南吴找一个人。见信如晤,他会给你提供一些帮助的。”
从来没有人敢怀疑老人的谋划是否会有效果,周志南自然也不会。就在他准备告辞离开时,眼前的老人温和地说了一声,“陪我下盘棋再走吧。”
两人相对而坐,隔着一个样式老旧锈迹斑驳的棋盘,对面老人极为秀气修长的手指清晰可见,白袍的长袖随着灯影摇曳,就在周志南有一刹那走神的时候,房间里的本就昏暗的灯光突然灭了,门外的漆黑夜色一下子涌了进来,像瞬间扑倒海面漂泊的小船一样的巨浪,风声也骤然在耳边可闻。
不过周志南并未有一丝惊惶,对面的人若想杀自己,根本不用这么大费周章。于是他就听到看不见的对面飘来的声音,“我习惯藏身在黑暗里,自明处视暗处,无物可见;自暗处视明处,无所不见。你现在也许还不懂,好了,开始下棋吧。”
一盘棋很快结束,周志南刚到中盘就投子认输,是真的技不如人。
“人老了总是有些英雄气短了,动不动就回忆往事,长吁短叹,我亦难免如此。”白发老人如是说道。“最早下棋是那个人教我的,当年一起读书,一起游学时,我总是一门心思放在读古人书上,我觉得下棋只是雕虫小技,无与大道,但年轻人嘛,总是有些争胜之心,无论什么都想做到最好,所以就同意让他教我下棋,只用了三个月,他就再也下不过我了。”老人说到这里,眼神里满是得意之色。
“但现在既然你我各自走上了不同的方向,自然更应该倾尽全力,如此方不负盖世宿敌之称。所谓下棋,最重要的其实在于要有远见,要看清每一颗棋子,每一个位置的潜力,比如这次你们的重点其实落在两个小家伙上,一个是南吴的皇子,一个是跟儒道两门都有着一些渊源的小姑娘,我不知道我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种下的一颗仇恨的种子将来会发出什么样的芽叶,但我可以不断地去浇灌这棵种子,我可以不断地用后手来将事情向我们需要的方向去引导,这样最开始看起来好像是没有道理的无厘手,往往能够化腐朽为神奇,产生仅仅通过计算和经验无法达到的效果。而每一步棋的价值也许直到终盘才能看到,它有待于先前的和后来的每一步棋的辉映,共同联系成一个整体。也许将来那个小姑娘会喜欢上这个小男孩,但他们身后各自有着许多人,爱情并不会让事情变得更加明朗,而只会更加复杂,复杂的结果就是个人之间的联系让位于整体之间的联系,两个人会牵动两群人,乃至两个国家。
“行了,你可以走了。无论此事最终成与不成,你和你背后的人都不要再来找我了。”
就在周志南转身下楼的一瞬间,房间里的灯火又瞬间亮起,苍老的声音像无力的灯火一样向远方传去,“这镇国之楼又何尝不是囚我于此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