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义识得沈颜也已有了些时日,虽说他如今已是人到中年,和二十刚出头的沈颜之间足足差了一个辈分,但说起话来也是平辈相论。
平日里的沈颜性子是极为散漫随意的,鸿鹄会有时聚会时会带上她,但在论事时她却也不发表意见,所以在瞧见她此时因火陨剑一事告诫自己时也是有些意外。
“掌门所持之剑,其主要是为了管教门内弟子,各门各派的传教之剑都会对门内心法有克制的作用,单就这一点,太虚宗对火陨的重视,就远超你的料想。”
“再者,那持着火陨的,能在太虚宗第三长老带人围捕下逃离,再不济也是江湖上一流的高手,这种人,又有几个是背后没有势力扶着的?”
“对了——”
说到这儿,沈颜轻笑了一声。
“火陨这东西小时候倒也有幸得知些消息,你们真当就为对付一把稍锋利些的剑,曾家那小子和他师伯要这么郑重?”
听到这话,花义脸色微变,回问道:“那……这火陨还有何邪异之处不成?”
沈颜呵呵笑了笑,轻咳一声,旋即漫不经心的目光飘忽道:“咦……我想想,我听爹说这事的时候,爹好像送了我一块儿玉佩来着,现在回想,倒是已经记不起那玉佩样式了……唉……这心上,怎得竟有些不适,真是……不想了,我还是再想想那火陨剑到底如何吧,嗯……是什么呢……”
花义脸色一下便有些难看,但想了一阵儿,又看看对面那正努力做出思索状的娇艳少女,眼角狠狠一抽,终究是从腰间取出一块儿系着玉珠穗的鹤鹿同春配,憋出笑脸,从桌上递了过去,轻声道:“沈姑娘所说的玉佩,可是这般样式的?”
沈颜忽的掩着小口轻叫出声,随即道:“呀~就是这个样子呢~”
说完,沈颜不动声色手臂微动,将桌上仅是看着便知造价不菲的玉佩收入袖中,转而正色道:“花前辈,小女已是想起来那剑到底如何了,不知前辈可愿一闻?”
花义有些无奈的抚了抚额头,道:“说来听听。”
沈颜眼角露着难以压抑的笑意,轻呼了口气,这才道:“这火陨的来历被各派传得十分玄奇,有的说它是百年前的一位铸剑宗师浇以心血所练,锋利无比,甚至可剑生火焰,甚至有人传言此剑为天外玄铁所铸,亦是可开山碎石,可就小女所知得内情,这剑虽是锋利,却远远配不上‘锋利无比’这个说法。”
花义眉头微皱,道:“剑为利器,但凡名剑几乎都必有锋锐不堪的说法,这火陨不主锋利,还真能剑身淬火不成?”
沈颜摇了摇头,回道:“自是不能,剑身淬火那已是剑道宗师燃动真气附于剑上才有的说法,这火陨又怎能夺宗师之造化,可这火陨虽是一不利、二不燃,但,它有一能,却可使习武道者纷纷退避——”
“嗯?”
花义脸上露出些许不解,正要开口问询,便听沈颜开口述说。
“约四百年前,我赤云正与外域敌寇战事正兴,但我赤云虽有精兵强将骏马,却终是不抵外域修习武道数量众多,其时,太虚宗第六代掌门青云子为克外域来敌,倾太虚全力、并请得铸剑怪手云苍子所助,终是铸成了一柄杀气之剑——火陨!”
“杀气之剑?”
花义微微动容。
“不错,当时的火陨,的确有这个称号。”
沈颜喝了些茶水润了润喉喽,继续道:“火陨锋利不比其它名剑,但其却能做到——”
“沾丝血而废道——”
花义愣了愣,旋即冷汗微冒,一股冷意涌上心头,握着杯子的手也是一抖,强自镇定道:“小颜儿,这等话,可开不得玩笑!”
沈颜有些好笑的瞧着花义的反应,续道:“我可未曾胡言,虽不知那火陨是用何物所造,可那材料,也必定是惊世骇俗。”
“沾丝血而废道,这可当真是……难怪太虚宗要为此剑大费周章……这可真是……”
花义喃喃了几句,一双细三角眼里遍布着炽热的光芒,过了一会儿,才对沈颜苦笑道:“小颜儿,你这、我刚刚才准备放弃去争这把剑,你这、几句话又让我心痒难耐啊——”
说完,花义忽的又问道:“小颜儿,你和我说实话,太虚宗这次,是已经决定好位子了么?”
沈颜呵呵一笑,明眸里耀着名为‘商机’的光芒,但她尚未开口,便听花义狠狠的开口道:“我身上可没什么好给你的了啊,就是我花玉坤再如何家底殷厚,也不能就这么全败给你了!”
“唔……”
沈颜撇了撇嘴,不乐意的开口道:“好了好了,谁让你是长辈呢……”
“太虚宗首徒,我虽没见过,但也知其自小便从皇室离开到太虚学武,就是他不做掌门,那火陨剑这次估计也是为他求的……”
“这样啊……”
花义呆坐了一会儿,自嘲的笑笑,喃喃道:“西域正闹着叛乱……天子脚下还要再乱……会崩的……”
沈颜脸上也没了笑意,旋即开口洒脱道:“崩是不崩,又与我等何干,倒不如喝喝酒、听听曲儿,找乐子便去青月楼,闲暇了便去天满楼听听说书的讲些故事听,在这儿待着总好过回去被监禁着。”
花义略带疑惑的看了沈颜一眼,道:“虽不知你性情为何如此大变,可你这……终究是可惜你这一身的武艺文采……”
说完,花义便起身要走,迈出两步后,忽的又回了头。
“你就不怕我将这消息传出去?”
“呵……”
“既是太虚宗的消息——”
“与我沈颜,又有何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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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便是要入京了么?”
张一将碗里明显已经被苏琴糟蹋过一遍剩下的熟肉在锅里又过了过水。
“嗯,我家那小少爷娇贵惯了,在这小镇子里能待这么些日子已是极为不易,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将锅里的肉捞出盖些剩菜汤闷到一旁,张一回头说道:“那你可千万记着别给你家少爷做菜,我怕你被人当是在菜里下了毒。”
“呵,我家少爷可没这福气,我是从来不进厨房的,就是老爷夫人想吃我也不做,你和那小土匪有的吃还不领情。”
宁从良被苏琴用一碗难以下咽的肉吓得落荒而逃,剩下的几筷子肉张一也只得处理一番才敢下口。
“什么时候走,我去送送你。”
“哦~”
苏琴眨着妩媚的眸子看他一眼,娇笑道:“怎的胆气忽的就足了,不怕我家少爷找你麻烦了?”
说完,苏琴摇了摇头。
“送我就不必了,不如你像那些大才子般为我赋些诗词?”
张一端着碗坐到凳子上,迟疑了些许,回道:“……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你这句子……”
苏琴想了想,不满道:“句式是很好的,可我是回京又不是出塞,再者说阳关是哪,我可从未听说过?”
“那……”
张一沉思了一会儿,手里的筷子在碗沿上敲了敲。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苏琴一愣,旋即低头品了一番,继而抬头,道:“……句是极好的,可我只是个丫鬟,要我像那些大老爷们一样威风,张一你可真是……”
“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这是便不是用来送我回京的吧……这泉台又是何地?”
犹豫了些许,苏琴道:“虽不知你之前是哪里的书生门第,可你总是随口吟些极好的诗句,文采是能让我看的上眼的……不如我和老爷说说,让你随我们一同入京?拜个先生学些东西,考取个功名是不难的……”
张一夹肉的手顿了顿,随即咽下嘴里的肉,也不在乎仪容,摇头,道:“先不说我爹是走不了远路,进京自是不错,可在这乡下住的久了,再回那些大地方是不习惯的,再者说,我在这里过得倒也随心,真要我再去和人勾心斗角,还是不太愿意的。”
苏琴有些好笑的扫了扫张一那离他还差半个头的身子,再瞧瞧他仍有几丝稚嫩的脸庞,轻笑一声,道:“若不是你这身子着实还是个小孩子,我倒还真就当你和我同龄了,还勾心斗角,你当你是皇宫里的太子啊,小弟弟?”
“……”
张一也不和她多争辩,吃完剩下的肉,起身去收拾碗筷,顺带着准备些干盐——顾虑到村子里人多眼杂,剩下的半扇猪肉没带过来,等下还是要回去一趟拾掇一下的。
苏琴把一旁架着的木盒子取过来,打开,取出里边密封装着的茶饼,对张一道:“明日等老爷办完了事,午时就走了,这茶饼可贵着呢,你省着些。”
张一站在灶台边上愣了一会儿,在衣服上擦擦手,拨开一旁的柴垛,抽出一叠写满了字的纸,递给苏琴。
“这是天龙八部剩下的些内容,我写在这纸上,有空便读些消遣吧。”
苏琴一把接过张一手上的纸叠,呵呵笑道:“我还正在愁以后听不到这东西了……”
把纸叠放进空了的木盒子里,苏琴两只眸子看着张一,脸上含笑,道:“姐姐我现在可真是对你愈发好奇了,你真的不告诉我你是从哪里搬来这小村子里的?”
张一白她一眼,道:“不是说了么,前两年脑袋受过伤,忘了。”
苏琴看着这个比她要小上许多的少年,语气忽的有些低沉:“平日里没你讲那些奇怪的知识,倒还真有些不习惯……”
“……”
张一回过头,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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晶莹的、明澈的夜色,缺了一块儿的月亮悠然地挂在天上,银河如带,从树林中的空隙间望上去,这片夜空像是蓝色的海。
暗色的丛林里,一只野猫忽的窜了出来——
下一刻,两抹寒光从树叶间一闪而逝,野猫细长的身子在空中断成三节,腥热的血从断裂处洒了出来。
野猫至死未曾出声哀叫。
树林里隐约听见几声呵斥,旋即一切如常。
林子里仍是一片寂静,风吹过,树叶沙沙的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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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裕在屋子里端坐着,手上持着一柄出了鞘的镶玉长剑。
曹白凤在窗子边上立着,面朝窗外,脸上。
“裕儿你又何必来此犯险,只要有老夫在,那谢东清必然会来,你大可在山上等老夫带火陨回来。”
李裕背对着身后出声的白须老人,低声道:“师傅虽是对这火陨志在必得,可在山上,皇兄对这剑已是志在必得,若是等这剑上了山,可就不好拿到手里了……”
曹白凤头也不回,只是抚了抚腰间的长剑。
“你们皇家的家事,老夫是不好插手的,不过——”
握住剑柄,老人周身气息猛地一变,须发虽已白,但仍气如猛虎。
“老夫想要的东西,谁都别想带走!”
李裕脸上微露些笑意,但眼底的寒意,却宛如凛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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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开了,蒙着面的男人无声的关上大门,手上反提着一把通体漆黑的环首直刀。
转过身,男人呼了口气,如幽灵般迈开了步子,仅是几息的功夫便容入了黑夜。
大门后,张德禄披着件大衣,咳嗽了两声,回身走进了自己的亮着烛光的屋子。
毛色火红的狐狸窝在柴房门口,狭长的眸子阖着。
过了有一刻钟,灯光灭了,院子里一片漆黑。
猛咳了两声,张德禄朝一旁的狐狸招了招手——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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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门前的干地上,张一支着脑袋看月亮,屋子里点着蜡烛,虽是照不到屋外,可也让人感到不是太冷清。
“明天就走么……”
张一脸上带着笑意,不似是个小孩子。
“想什么呢……我可还有天大的一笔债要还哪……”
起身拍了拍土,张一转身进屋。
“还了债后呢……出去转转吧……”
“晚安。”
吱————
门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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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李裕仍是坐着。
屋后的街道上传来几声行人的尖叫,不多久,门外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屋后的林子里响起一阵整齐的轻响。
曹白凤抚了抚白须,激昂的战意在腰间握着的剑上喷涌而出。
李裕握住手中的镶玉长剑,如刀雕斧刻的俊俏面容浮上一丝笑意。
呵,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