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匆匆,一去不回头,十年时间,悄然而过,物是人非,小小的榕树村在风风雨雨中蹒跚前行。
修眉出生的次年五月,大雨连下一月不止,榕树河河堤决口,洪水弥漫,庄稼为之一炬。二狗子为了抢救去年偷藏的一坛老酒,奋不顾身的冲进水里,李显亨拉都没有拉住。
看着二狗在水里娴熟的如同鱼儿,李显亨心里一反常态的生出不好的预感。果然,等到李话梅喊他回家吃晚饭的时候,也未曾见二狗冒头。
傍晚时分,雨后的风格外凉,冻得李显亨双眼微红。
一周之后,洪水方才退去,李显亨三人在河堤旁的一块巨大的石头下寻得二狗那早已泡得都不成人的尸体,而后又在不远处找到了一个地窖,里面存放着一大坛米酒。
二狗下葬那天,天气晴朗,惠风和畅,李显亨、啊树和贾贵蹲在坟前陪着二狗喝了人生中最后一次酒。
八月,快四十岁的啊树终于娶上了媳妇儿,是邻村的刘寡妇,长得很富态,屁股贼大,一看就是好生养的。
啊树穿了一身大红的袍子,高兴得路都走不稳了,一步三摇,活像一只大公鸡。
作为猪朋狗友,李显亨并未去参加啊树的婚礼,因为李话梅挺着一个大肚子,眼看着就要生了,有了去年的教训,最近一个月,李显亨生怕出了什么幺蛾子,寸步不离李话梅,。
夜里,宴终人散,啊树去找了李显亨,说今天是他这一辈子第二高兴的日子,第一高兴的日子是十二岁的时候被二狗拉着去回龙镇醉花楼门口偷看小姐姐的时候。
李显亨还是第一次发现啊树是个话唠,这才刚结婚,阿树就已经想到生一对龙凤胎,女儿送去镇上坊子学女红,以后送到宫里去,搞不好能当上娘娘啥的,儿子送到学社里读书,以后考个状元。李显亨想问他哪来的这么多钱,却被啊树一眼瞪了回去。
两人聊得很晚,直到天边微亮,公鸡打鸣,才意犹未尽的分开。走之前,啊树说希望修眉能认他干爹,李显亨没说什么,点头算是应了下来。
李显亨通红的双眼中倒影着啊树单薄的背影,他突然发现,除了知道啊树是孤儿外,其他的事一概不知。
是啊!李显亨出生在榕树村,长在榕树村,还是第一次听说镇长上面还有巡抚,巡抚上面还有皇帝老儿,而皇帝的婆娘叫皇后,闺女叫公主,儿子叫皇子。
又过了半月,李修英出生了,依然是吴婶婶接的生,这次很顺利,并未出什么乱子。
不过李显亨却有一件心事,修英出生的前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回他和李话梅结婚的那日:夜深人静,就在夫妻二人说悄悄话时,一头似鹿非鹿、似马非马、似牛非牛、似驴非驴的怪兽踩着祥云一头钻进了李话梅的肚皮里。
过了两日,李显亨偷偷摸摸跑去乾元观问了一个老道士,得到的回答是祥瑞入怀、此子非池中物也,这让他偷乐了好一段时间。
当然,他没有忘记先祖的功劳,在修英满月的那天,将吃剩下的一架鸡骨献祭给了沉睡中的某人。
幸亏李先仁没醒过来,不然定会叫不肖N重孙尝尝何为大江户十八散手。
修英出生后三个月,寒冬腊月,冰天雪地,一辈子接生无数从无失手的吴婶婶病逝于家中,享年七十三岁。据说走得还算是安详,唯一的遗憾是无依无靠的傻儿子,不过好在有齐大善人假以援手,倒也不会冻着饿着。
葬礼办得很隆重,十里八村有名有姓的人都来了,连镇长都派管家过来送了花圈。
可不是嘛,吴婶婶一生真可算得上是传奇,手里接过贩夫走卒,接过达官贵人,甚至有些人家祖孙三代都是吴婶婶接生的,这要是不来送一趟,难免让人背后搓脊梁骨。
也许老天爷真的是老眼昏花,吴婶婶头七刚过,她的傻儿子就死于一场天火,吴家的最后一丝血脉就这样消失在无情的祝融口中。
当天,听闻噩耗的李显亨一时呆了:如果没有先祖显灵,李家的传承会不会也在异常莫名的灾祸中彻底消失于岁月中。
之后,镇上来了三名官差,把榕树村翻了个底朝天,结果未查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以天灾结案。
次年,朝廷又开始打仗了,这次似乎很严重,村长去了镇上一趟,依然被分摊下一个名额。
村民虽没什么见识,但也知道“好男儿莫当兵”的道理。一时间,整个村子的大老爷们都得了怪病,卧床不起,地里的活计都压在了妇女身上。
李显亨也病了,但他可不是外面那些装病的妖艳贱货,他是真病了。近一个月来,只要一熬夜,总是莫名其妙的头晕眼黑,最初只当是没睡好,可几次三番下来,依然不见好转。别人不说,他却是知道身子骨老了。
最终,牛鬼蛇神粉墨登场,经过一个月的表演,啊树被推出去当兵。
啊树本不想去,因为刘寡妇,哦不对,现在不能称呼寡妇了,怀上了。可不知怎的,在最后日子来临之时,啊树背起铺盖卷孤零零的走了。
李显亨本想去送行,奈何眼睛看不清东西多日,最终只得一个人捂在被子里闷声哭泣。他有一种冥冥之中的感觉,以后再也见不到啊树了。
两月后,镇上传来消息,啊树当了叛徒,在押运粮草的时候投了敌国,说是要抄家。刘寡妇一听,被吓得口吐黄水,为了避祸,只得带上还未断奶的儿子再次改嫁去了很远的地方。
又是一年岁末除夕,修眉四岁,修英三岁,李显亨虚岁五十,李话梅四十六岁。一家四口聚在祠堂,毕恭毕敬的向先祖祈福。
李修眉大眼睛高鼻梁樱桃小嘴,圆嘟嘟的小脸弹弹的,是个美人胚子无疑。她俏生生的跪在冰冷的地板上,盯着半拉祖宗牌位,小嘴撇得像鲶鱼嘴巴,脑海里嘀咕道——这个祖宗真逊。
李修英可就调皮多了,一双眼睛盯着供桌上的猪头肉,眨也不眨,晶莹的哈喇子顺着脸颊汇聚到下巴,浑浊而圆润。
岁月是把杀猪刀,李显亨和李话梅均是霜鬓花白,神色疲倦,以不复当年的精气神。
修眉六岁时,天狗食日,蝗侵万里,方圆百里,颗粒无收,单单一个回笼镇就饿死了两千多人,倒是榕树村因为其大善人的接济,只是饿死两名懒汉。
一时间,整个上元州十数万人无家可归,纷纷落草为寇,太行山盗匪横行。
半月后,乾元观联合整个上元州的道观步坛施法七七四十九日,方才驱散蝗灾。
又一年,战争终于落下帷幕,朝廷施恩天下,免去了一年赋税,榕树村终于能够修生养息,过个安稳好年。
又一年,老秀才死去的消息终究还是传了出来,村民无不感慨这几年村子多灾多难。
暮然回首,李显亨惊觉村里的老人已死的所剩无几,似乎一个时代快要落幕了。
同年八月,镇上的齐大善人又来了村子,村民这才知道老秀才竟然是齐大善人的爷爷。
齐大善人欲遵循老秀才的遗愿将那一屋子书全都赠送给李显亨家,可李显亨显然是不敢要。在这个生产力低下的年代,什么最重要?当时是知识。这么多书要拿出去卖,保守都得几万两,更何况其中不乏珍奇孤本。
李显亨是个文盲不假,可也是知道怀璧有罪的道理,太行山的贼匪凶残的很。
见李显亨打死都不收,齐大善人只好退而求其次,收了李修英为义子,并言每年之中的一半时间需要到镇上的学堂修学,将来好考个功名。
这一幕可是羡煞了旁人,都说李家时来运转、跃上枝头,攀上齐大善人这根大树,将来必定是大富大贵。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至,次年五月,李华梅积劳成疾,病逝于祠堂,都未来得及见外出求学的儿子最后一面,就走完了风风雨雨的一身。在闭上眼的最后一刻,眼角余光触及到先祖牌位,心中有千万言语想要述说——先祖啊!保佑啊眉,保佑啊英,也要…保佑…啊…亨……
那一日,阴雨绵绵,李显亨悲痛欲绝,哭瞎了双眼,年仅七岁的李修眉一夜长大。
又一年,大行山土匪凶狠成性,竟不知好歹的去攻击县城,结果自然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朝廷派大军镇压,流血漂橹,乌鸦盘旋三月不绝,每日夜里,榕树村民都能听到太行山上传来恐怖的吼叫,最后请了乾元观做了场小法事才消停。
去年,年仅八岁的李修英于回笼镇望月楼七步成诗,惊艳全国,被当朝大学士闻中人破格为关门弟子,李家因子而贵,远近闻名,每日上门拜访之人络绎不绝,踢断门槛。
……
除夕前夜。
破旧的祠堂,刺骨的寒风从墙壁的缝隙灌进来,吹的烛火摇摆不定。
还是那张不知材质的供桌,还是那块残缺的牌位。
供桌前,冰冷的地上,一张破旧的担架上躺着一名干瘦的汉子,双眼睁得大大的似乎在搜寻什么,却因为没有焦距,终是徒劳无功。
那汉子胸口剧烈起伏,口鼻中传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就像是破了的风箱。
一名身穿素衣的少女跪坐在担架旁,三千青丝被雪白的布匹绑住搭在背上。
许久,干瘦的汉子闭上了无神的双眼,张了张干瘪的嘴唇,传出微弱的声音。
“啊眉,明天…就…是除夕…了,修英…可有信回….?”
“有……”
“哦……阿……梅……”
“爹,我在……”
“修英……是个……好…..好……孩……”
“先祖啊!求……求你保佑……啊……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