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添丁本是一大喜事,可似乎上天同李显亨开了一个玩笑。
这一胎已经是夫妻两第三个孩子,前两个孩子也是如今天这般莫名其妙的就没了,不过这一次和之前还是有些不一样算,因为孩子快九个月,应该能保下来。
李显亨心里只能这般想,夫妻两年龄都已是不小,这一次如果再出事,李家就得真的绝后了。
往大了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李家就他一根独苗,如果不能开枝散叶,如何有脸面去见列祖列宗。往小了说,没有后人,将来有个万一,谁来给夫妻两养老送终。
赶回家的时候,狭小的院子里闹哄哄的已经站满了人,都是些街坊邻居。卧房门紧闭,两个老妈子撸起袖子守在门口,对着院子里的老少爷们虎视眈眈。而房内不时传出微弱的呼喊声犹如尖刀刮在李显亨的心头。
榕树村百十来口人,几年难得多一个小孩,大家都当快要出生的小子是个宝,可谁知道会出这档子事,当他们听说李话梅出了事,都放下手中的活计赶了过来。众人见李显亨一脸惨白的跑进来,自动让开一条路,并不时劝慰两句。
“铁柱,别担心,阿梅吉人自有天相,定是会安然无恙。”
“是啊,铁柱哥,刚才吴婶婶说了,梅姐肯定没事的!”
吴婶婶是榕树村的稳婆,接生四十年来没有不成功的,甚至镇上大户人家都会来请她接生。
李显亨本来面如死灰,当听到吴婶婶三个字时,脸上稍稍恢复了血色,便一屁股坐在了院子中间,也没有管周围的人,一个人闷声哭着。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便在这时,老秀才终于赶了过来。他没有进门而是站在门槛上,扫视所有人,老嘴一张,呵斥道:“都不吃饭了!站这里做什么,还不去种地去!”
风吹过,沉闷的气氛逐渐尴尬。
半响,见众人没有一个动身,老秀才老眼瞪得浑圆:“都想翻天了不成,还不快滚!”
“太爷,你堵在门口,我们怎么出去啊!”
当然,这句话只是在众人心里想想,那是绝对不敢说出口的。这位是谁啊?榕树村一霸,手持一根打神拐,上打村长,下揍小孩,这村里无一幸免。
终于,一个黑头黑脑的半大小子被推了出来,他狠狠瞪了眼推他出来的小伙伴,心里骂死了:你丫给我瞪着,待会儿要你好看。
半大小子不情不愿的走上前,向着老秀才像模像样的深深鞠了一躬,其实眼睛一直盯着那个拐棍,“太爷爷,外面风大,您先进来!”
老秀才这才注意到自己当了出去的道,不禁老脸一热,不过人老成精外加老年斑和褶皱的掩护,倒是未显落出来。
不到一口烟的功夫,院中清静下来,老秀满意的摸摸胡须,暗道这群小子没眼力见,这时候产妇最是需要清静,外面老哄哄的算个怎么回事。
老秀才走到院中,低头看着泣不成声的李显亨,老气横秋道:“显亨啊!太爷想了几日,终于想了两个好名字啊!”
李显亨一直沉浸在悲伤自责中,没太注意到院中的变化,听到“显亨”两个字,意识到太爷爷来了,慌慌张张的站起身。在榕树村,唯有太爷爷回叫他“显亨”。
李显亨拢起袖口一边插眼泪,一边吞吞吐吐道:“麻烦太爷爷了。”
“不麻烦!榕树村难得舔一口,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麻烦!”老秀才笑呵呵的说道,仿佛李话梅并不是小产。
李显亨心里没有太多弯弯绕,受老秀才影响,心里平静了许多,不过依旧眉头紧锁,“太爷,该叫什么啊?”
李显亨大字不识一个,有其子必有其父,李显亨的父亲同样也是个文盲,自然是取不出像样的名字。“显亨”二字也是老秀才取得,寓意“显贵亨通”。不只是李家,村里人至少有五成以上的名字是老秀才取得。
这很好辨别,名字听起来文绉绉的就一定来源于老秀才,比如“显亨”“闻起”,至于什么“狗蛋”“鸡剩”“熊二”之流那肯定是其他人安上去的。
“太爷忙了几个晚上,冥思苦想,男娃不如就叫修英,而女娃嘛,就叫修眉如何?”老秀才从怀中取出一张皱皱巴巴的黄纸,递给李显亨,不疾不徐道,“上面这个是男娃的,下面这个是女娃的。”
朝廷法规,名字需得入户造册。老秀才在家写好带了过来,以防他不在时,官差查访,李显亨能拿得出来。
李显亨使劲儿插去脸上的泪水,小心翼翼的接过黄纸,盯着“修眉”二字,愣愣道:“修眉,话梅,好!好!好!这名字好听。”说着,脸上不由的浮现一丝欢喜之色。
老秀才见李显亨神情好转,便安下了心,也没有在意李显亨的怠慢,晃悠悠的离了院子。至于李话梅的安危,他只是个秀才而非神医,一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唉,老胳膊老腿,不中用了!”
……
是夜,月明星稀,小院灯火通明。
一整天没个结果,村里人大都料想没什么希望了,不过还是抱有一丝侥幸。
不光是早上时候的老少爷们儿,甚至平日里最喜说三道四的悍妇们也老老实实的站在院子里,大气都不敢出。
望老天垂怜,保佑显亨哥儿孙满堂,保佑话梅姐母子平安!
小村子都是实在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谁家没个困难,都是相互帮衬的过来的,可能嘴上不饶人,但心里却最是柔软。
不知何时,人群中有眼尖的小声问道:“二伯,怎地不见太爷?”
“我也未曾看到!往日里太爷最喜欢凑热闹,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两人商量着,一精壮的汉子挤过来东瞧瞧西瞧瞧,小声道:“我先前路过太爷门口,似乎听到里面有哭声!你们没瞧见吗?不光是太爷,太爷家一个人也没来。”
尽管声音不大,可小院真的很小,三人交谈的话全都落在了其他人耳朵里。
晚风起,小院顿时更静了。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老秀才快八十岁了吧,不对,也许是九十,也许是一百,没人记得清楚了,反正活了很久。
即便只是八十岁,在生产力底下的时代,那也算得上是老寿星。
可以这么说,村里所有人都是老秀才看着长大的。村民早已习惯了老秀才的存在,那感觉仿佛就像是吃饭喝水,从来没人会想到有一天老秀才会走。
什么?你说太爷要走了?别逗了,我儿子死了老太爷都好好的。
这是村里的人私下里最爱开的玩笑,可能有些夸张,但这就是事实。
……
“唉~~~”
无论村里人如何不信,老秀才还是走了,一声叹息,走得很洒脱,很安详。也许吧!
狭小的房间里,一盏昏暗的油灯闪闪烁烁,四周书架上摆满了各种书籍和笔墨纸砚,其中不乏孤本珍奇,唯一不合时宜的便是略显凌乱的书桌。
怎么看,都不像是穷乡僻壤该有的样子。
一张古朴床上,老秀才安静的躺着,就像是睡着了一般,唯一不同的是往日里从不离手的拐棍静静的放在床头,原本锃亮的握手显得有些暗淡,失去了往日的风采。
“太爷爷……”
“住口,你想违背太爷爷的意愿吗!”
许久,凄厉的哭喊在房间外响起,随后便被喝止住了。门外站着两名身着绫罗绸缎的男性,一名刚及弱冠,满脸泪水,紧紧捂着嘴,双肩抖动得异常剧烈。而另一名男子看起来三十多岁,虽然未有哭泣,可那一双通红的眼睛无不照实其内心。
“进去将太爷爷背出来,我们这就走吧!”
中年人话音未落,少年便进了房间,小心的背起老秀才,跟随着父亲的脚步迅速消失在黑夜里。至于那些书纸,老秀才说过那是留给李家小子的,其他人动不得。
……
月上中天,洒下淡淡光芒,大地仿佛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寒气,神秘而凄凉。
简陋的小院里只余下五六个壮汉,其他人均是回家休息,毕竟明天还要劳作。
这些留下的人都是吴婶婶要求的,生火烧水忙前忙后。而李显亨则在院子里来回走动,不时用脑袋去撞那面本就破破烂烂的墙壁。
他有些后悔,若不是去年他强烈要求,这个孩子本不会怀上。
卧房的门轻掩着,透过缝隙能看到一张瘸腿的方桌,上面放着一口梨木盆,此时热气袅袅。
微弱的呻吟偶尔响起,情况似乎不容乐观。
两名老妇守在床前,神情焦急而无奈。她们盯着被疼痛折磨得精神恍惚的李话梅,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一个不留神,孕妇有个三长两短。
一名富态的妇人揭开被子瞧了一眼又缓缓盖上,摇摇头,对着另一名头花花白的老妇人道:“吴大姐,等不了了,话梅本就身子虚,年龄又大了,再这么熬下去,即便孩子保住,恐怕话梅也活不成了。”
吴婶婶当了一辈子稳婆,如何看不出这一点,可她也有难处——一辈子接生从未失手,老来出了这枚一档子事,恐怕以后不会有人再找她了。
如果丢了这份活计,没了收入来源,家里的傻儿子可如何是好。
人命关天,吴婶婶思前想后,心里还是过不了那个坎,最终放下了执念,扶着墙壁,佝偻着腰缓缓出了门。
“吴婶,阿梅怎么样了?孩子怎么样了?”
吴婶婶前脚跨出门槛,便听到一个焦急而嘶哑的声音,她抬起发酸的脖子,昏黄的双眼注视眼前的中年汉子,干枯的嘴唇微微颤动:“铁柱啊,婶婶问你,阿梅和孩子如果只能要一个,你是要阿梅还是要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