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怔看着桌上的九鬼镇神图，李星缘有些发愣。当初贾半仙交给他时曾郑重无比，老道也说其中蕴含天地之理，可李星缘无论怎么看，都是那九个形态各异的鬼怪各自忙碌着，若是看得久了便觉得其中某个偶尔会动那么一下，细看之下又点滴皆无，甚是奇怪。
揉了揉眼睛，李星缘又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那本早已泛黄的《剑锋手录》铺在桌子上翻开。
自从得到剑锋收录和九鬼镇神图，李星缘一直贴身带着，丝毫不敢大意，除了老道，其他人也从未见过，今夜便是除夕，万家灯火一片繁华，道虚观上下也喜气洋洋，连千罚洞值守弟子都已撤走，更不会有人来，李星缘这才敢放心大胆地参研。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举起书本，借着昏暗的灯光，李星缘大声诵读，心底却细细品味着其中意味。
观天之道，观的乃是天下万物繁衍生息之道，执天之行，执的是天道，顺延万物之理。只此而已！
只这第一句，李星缘便有些迷惑。无论当年随贾半仙行走江湖还是在这道虚观，他听到最多的便是修道之人皆为天之逆子，所修道法为的是超脱轮回、跳出三界、掌控天地。而剑锋手录第一句便要修道者顺应天地，与天下修道者说法截然相反。
观天之道，何谓天道？万古之下，无数智者争论不休，却没有个最终定论。直至今日，天道也是修真界中最为神秘的存在，各门各派争相探索却鲜有进展。
天下人皆不知天道为何，李星缘却截然不同。在他简单的思维世界中，天道即为人道，春去秋来，草木枯荣；冬雪夏雨，百家兴旺。这就是天道，李星缘的天道。眼下让李星缘迷惑的是剑锋手录和道虚观入门功法究竟谁说的是对的。修道者到底是该顺天而行还是逆天而为。
虽然贾半仙嘱托他不要听修道界那些牛鼻子胡说八道，按照剑锋手录修习道法。但修道界皆以逆天修行为使命，耳濡目染下，李星缘无形中也觉得修道者即为逆天。试问人间，生老病死乃循环之理。修道者寿命却动辄百年，各大门派修行有成者甚至三五百年，如此有违常理，不是逆天是什么？因此在李星缘心底，隐隐察觉修道即为逆天而行，推翻天理，建立新的秩序。
可转念一想却又似是而非。何为天道？乃天下万物之道，人之道。修道者高深处虽有翻江倒海之能，鬼神莫测之机，万古之下，唯见大江东流，不曾变过分毫。一道大江便胜过天下修道者，更遑论那飘渺高远，不着痕迹的天道？
如此说来，逆天只是修道者一相情愿的想法而已，殊不知仍在天道之下，三界之中，即便成仙也未能跳脱。
到底如何？李星缘越想越乱，觉得双方似是都有道理，却也分不清到底谁是谁非。
习惯性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却见石壁悠悠，孤寂清冷。李星缘苦笑一声，忘了自己是待罪之身，被罚入千罚洞中。
今夜万家灯火，神州上下一片欢腾，纵然是穷苦人家笑逐颜开。唯有他，孤身一人在千罚洞中，冷冷清清，不知所以。
甩了甩头，似是要甩开那些落寂的想法，李星缘拿起一个早凉透的白面馒头咬了一口干巴巴嚼着，低头继续看《剑锋手录》。
故天有五贼，见之者昌。
五贼者，五行也。天地之间有金木水火土五行属性，相生相克，若是抓住其中本质，尽窥五行奥秘，则天道在握。
这五行相生相克李星缘也有颇多疑惑。天下皆言五行相生，繁荣昌盛，道虚观独辟蹊径，专研相克之道。而剑锋手录既不说相生，也不言相克，只说‘见之者昌’，如此说来，是否生克皆可，抑或本无区别。
天性，人也。人心，机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
李星缘之所以认为天道既人道，根本便在这里。天性，人也。天性者，根本在于人。试问滚滚尘寰，万家灯火，若是不应运天时，怕是早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李星缘虽然没念过私塾，却记得贾半仙曾经说过：‘存在既是道理’。如今想想却也再正确不过。人也好，魔也罢，只要存在，便有存在的道理。如此说来，天道即为人道也并无大错。
人心，机也。阳谋阴谋，正邪之分，皆在人心。人之善恶美丑，皆在于心，也在于机。是以才有正邪两道，三教九流，达官贵人，贩夫走卒，不一而足。
天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人合发，万变定基。
天若发杀机，高山崩塌大河决堤，人间哀鸿遍野，尸浮漂橹。人若发了杀机，便是兵连祸结，烽火连天，江山易主。天人合发，便是天地巨变，大乱之后方有大治，天下初定。
“嘿嘿，小子，这地方还不错嘛，清静幽雅，正合你用。”李星缘刚要往下看，背后，一个声音响起来。
身躯微微一震，李星缘缓缓转过身。洞口处，老道正笑眯眯地走进来，左手提着两坛老酒，右手中拎着一个大木盒，径直走到石桌前。
“嘿嘿，小子，今天是是什么日子你都忘了么？”说着将东西放到石桌上。
李星缘将桌上的功法秘笈合好放到一旁，神情却有些落寂：“如何不知，只是身在其中，不能出去罢了。”
“你想出去？”说着老道揭开木盒盖子放在一旁，内中上下两层，放着六盘烧好菜和两只大瓷碗。
“出去又能如何？不出去又能如何？”李星缘说着拍开酒坛泥封，浓郁的酒香在清冷的石洞内弥散开来。
“嘿嘿，小子，别小看这坛酒，这是你们掌教真人的私酿‘醉仙’，陈酿一甲子，好酒啊。”老道说着满上两碗咂了咂嘴。
“掌教真人的酒？”李星缘瞪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掌教真人给的？”
“切。”老道不屑地撇了撇嘴，“他那么吝啬，岂能送人？更何况这酒陈了一个甲子更不舍得。”说着老道神秘兮兮地四下看了一眼，凑近李星缘低声道：“听说那老家伙还有两坛百年醉仙，明日我去偷来与你尝尝。”
“偷……”李星缘眼睛瞪得更大，张大嘴巴却低呼一声，随即紧张地左右看了又看，“这酒也是偷来的？”
“那当然，你以为他会送我？还一下子两坛？”老道说着拿出碗筷递给李星缘一副，“别说是我，就算四脉首座也不见得能喝道，今晚或许一人能分到两碗，哪如咱们实惠。”
“我不喝。”李星缘摇了摇头，“我不喝偷来的东西，而且是掌教的。”
在李星缘心底，门规大于天。自己为道虚观弟子，便需遵守，不得越矩。道虚观门规中也明白规定，弟子不得偷盗。老道的酒虽好，却是偷来的，而且是偷掌教的，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喝。
“偷来的又如何？”老道似是早料到李星缘的想法，眉毛一扬，“他酿出来便是给人喝的，陈了一甲子又如何？纵然一百年，也还是一坛酒，既不能救得世间苦难，也不能让人飞仙，既然还是酒，那就人人皆可喝。”
“不可。”出乎老道的意料，李星缘干脆果断，“世间事有所为有所不为，这偷盗本为小人行径，偷来之物更为赃物，若再使用，便是大逆不道，老前辈还是快快送回去吧。”
“呵呵呵……”老道一见呵呵笑出声来，比之初来时，李星缘早果决许多，虽然有时还会脸红，还不善与人争辩，但他确实在进步。
止住笑声，老道咳嗽一声抬头道：“三教九流各有其道，这偷也是一门学问，更是天道。”
“这如何是天道了？偷便是偷。”李星缘登时反诘。
“如何不是天道？这世上有善有恶、有忠有奸、有美有丑、有苦有甜，世人皆以善为美，以忠为美，以美为美，以甜为美，殊不知无恶哪来善、无奸何显忠、无丑谁人美、无苦亦无甜。这世间事，谁又能说得清？若人人都是皇帝，何人来行商，何人来耕田？何人弄文墨，何人守家园？”老道声音戛然而止，目光却又恰好落到李星缘翻开的剑锋手录上，目光登时一亮，“天生天杀，道之理也。说得好，说得好，我说了那么多，却不如此八字精辟准确。这便是天生天杀，这便是世间道理，你小子守着宝山却不明白。”
李星缘却是一愣。老道的话看似无稽之谈，强辩之言，但细细想来确实如此。归结起来还是剑锋手录那八个字：‘天生天杀，道之理也’。
“可、可……”李星缘张了张嘴，却找不到反诘的话，半晌摇了摇头颓然坐在石凳上。
“莫灰心，修道一途多艰辛，要的便是一股子韧劲儿，来，除夕夜，共欢颜，干。”老道说着举起酒碗。
李星缘却低下头看着酒碗一动不动，内心却是天人交战。老道说的虽然有理，但在情字一关上却无论如何也过不去，毕竟这是偷来的，而且是掌教真人的酒。
“怕什么？大丈夫便要果决勇敢，婆婆妈妈还不若死了，哼。”老道眉毛倒立，怒喝一声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大丈夫当有十荡十决之勇！
恍惚中，李星缘想起淡墨的话，眼前也浮现那个柔弱中带着坚强的女孩的身影，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