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罚洞位于清音阁后山,但凡清音阁内有弟子犯下大错,便会被罚入此处面壁思过,少则一年,多则半生,不一而足。
千罚洞内冰冷森寒,几欲滴水凝冰,且内中幽暗,岔脉颇多,不见尽头,似有无尽阴风从其中吹来,冰寒刺骨。
李星缘坐在一个人工凿成的洞穴内,对着悠悠烛光翻看手中的道虚观入门功法。
到这千罚洞两天了,李星缘也知道了个大概。
千罚洞乃天然形成,深不可测,道虚观开派时便已存在,相传开派祖师曾亲入此洞一探究竟,奈何内中既无妖魔鬼怪,也无天才地宝,加之森寒冰冷,不适作为闭关之所,几千年下来,便成了惩罚弟子的地方。
道虚观法度森严,门下弟子文韬武略,因此几千年来,鲜有弟子被罚入此处,不过庞雪驰来时告诉他,在他之前最后一个被罚入此地的便是墨尽愁的已故师兄未竟。
看完一页,李星缘眉头渐渐皱起。
临来之前,庞雪驰特地带他回小屋收拾东西,李星缘将入门功法,制符材料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股脑儿收拾好,又将张黑大托付给王汉甲才随着庞雪驰进了千罚洞。
千罚洞远离尘世喧嚣,青灯古卷,若是能静下心来,却比任何闭关之所都要好上千百倍。
安顿好张黑大,李星缘了无牵挂,这两日便专心参研入门功法,累了便打坐运功,催动那点真元修复千疮百孔的右臂和体内暗伤。
道虚观主修五行相克,在这入门功法内便有体现。让李星缘颇为不解的是,五行相克只会消耗真元,功法阐述却说凝练增加,这其中奥秘他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
摇了摇头拿起铜针挑了挑灯芯,李星缘站起身,却险些摔倒在地上。与朱大力一战,李星缘全身都是暗伤,尤其右臂最重。双腿也受到牵连,尽管他那点真元和体内两点光芒奇妙无比,奈何暗伤颇多,他对两者了解有限,不能发挥全部威力,也只能一点点修复。
摘下挂在墙上的一口宝剑,李星缘缓缓拉出。
这口长剑本就在这洞内,也不知何人所留,挂在墙上更不知多久,却一尘不染。李星缘来时刚好没带兵器,便以这口长剑为兵,练习墨含烟教授的剑法招式。
长剑出鞘,一抹淡紫色光芒一闪而过。李星缘揉了揉眼睛定睛看去,却见剑锋冰冷,青光凛冽,剑脊却是漆黑如墨,瘢痕凌乱。
前两次用剑,他似乎也看到那抹淡紫色光芒一闪而逝,以为看错,此次又是一样,内中似乎有些古怪。
仔细端详一阵,长剑如同死物一般毫无声息,李星缘看得头昏眼花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得悻悻作罢,缓步走到宽阔平整的主洞内。
长剑入手,一片冰凉。李星缘将剑鞘放在一旁轻展身体缓缓舞动起来。
墨含烟教他的剑招绚丽花哨,一如名门正派的一贯作风,追求绚丽夺目的效果。李星缘虽然神往,但奈何资质驽钝,无论如何也学不会,无奈之下只得削减其中花哨,只取有用招式练习。
剑招虽然简单许多,李星缘能勉强记住,但少了许多动作也滞涩起来,往往一剑横削过后,下一招便是力劈,招式转换间空门大开,顾此失彼。
李星缘脑子不甚灵光,也不懂得如何补救,更何况任何一套功法剑招乃前人心血结晶,历代祖师千锤百炼而成,内中纰漏微乎其微,岂是他一个初入道门的小子能懂的?因此李星缘也索性放弃,只想到何处便练到何处,完全没了套路。
洞内清冷,李星缘一套剑法舞下来,周身却微微发热,额头汗珠隐现,收了长剑挂好盘坐在床上,催动那点真元缓缓朝受伤处游去。
青灯悠悠,古卷落落。偌大的千罚洞内只有李星缘一个人,冷冷清清,毫无生气。李星缘却悠然自得,每日练功打坐,参研功法,虽说少了尘寰繁华,却多了自然写意。
年末岁尾,就在古卷青灯中悠悠度过。
“烟儿,你便听娘一句劝。”清心阁内,肖云落坐在椅子里看着桌案前的墨含烟。
墨含烟仔细写完《九天诸仙散记》的最后一个字才抬起头,也不去看肖云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淡淡地道:“修身养性岂能半途而废?女儿以前不懂事,总是喜欢玩儿,现在懂事了,爹爹罚我在此我便在此,从此不再出去,也不管那些劳什子琐事,只一心修炼便是了,娘又何必劝我。”
“哎……”肖云落叹了口气,虽然墨含烟是该管管,但亲眼看到女儿如此心中却是不忍,“烟儿,莫要与你爹爹生气,那日他正在气头儿上,纵是有些过份你也要谅解。”
“谅解,谅解,岂敢不谅解,只是要进屋看看便将我罚来禁闭,若是不谅解,怕是会逐出山门。”墨含烟冷笑一声道。
肖云落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确实,墨含烟并未犯错,却被墨尽愁关来这里,小丫头心中难免不平:“烟儿,今日是岁末除夕,阖家团聚的日子,我与你爹爹年岁都大了,就你这么一个孩子,若是你不在,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说着肖云落又叹了口气。她为救李星缘消耗了七十年修为,虽然服用贺老的丹药之后保住容颜不曾衰老,但体力精力却也大不如从前,过一日便少一日因此也格外珍惜和丈夫孩子在一起的时间。
墨含烟却不知道母亲为了李星缘耗费七十年修为,否则早和王应龙翻脸拼命,但见肖云落脸上失望的神情内心也软下来,嘴上兀自道:“哼,他若是心疼我还把我关进来,要我进来我便进来,要我出去我便出去,那多没面子。”
肖云落闻言微微一笑:“今晚紫阳峰会有烟火,娘带你去看,其他诸脉真人弟子也都会去,保准你喜欢。”
“真的吗?”墨含烟眸子一亮,她方才的话都是赌气,若是真把她关在这里一辈子,恐怕不待墨尽愁发话便要疯了,闻言立刻道。
“娘什么时候骗过你?走,和娘去收拾收拾。”肖云落点了点头站起身。
墨含烟童心未泯,闻言跟着站起身,蹦蹦跳跳当先跑向大门,刚要推开却突然站住,低下头默默转过身走向长案。
“怎么了?”肖云落刚要迈步,却见小丫头低头走回来奇道。
“小师弟还在千罚洞中,我们却去看烟火……”说着,墨含烟想起那个傻傻呆呆任人欺负的男孩,鼻尖儿一酸泪水登时流下来。
“烟儿,他是有错在先,又不肯承认,才被你爹爹罚入千罚洞思过,与你无干。”肖云落叹道。
“小师弟他犯了什么错?爹爹便要如此处罚他。那千罚洞冰冷森寒,滴水成冰,就算好好人也有些受不住,更何况小师弟?我看爹爹是嫌他笨存心的。”小丫头越说越气,泪水吧嗒吧嗒流下来。
“烟儿,怎么说话呢?”肖云落登时唬起脸,“无论怎么说他都是你爹爹,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你们都有苦衷,都有不能说的话,都有不能不做的事,都有那么多理由搪塞,只有小师弟没有,别人要打他便打,要陷害便陷害,爹爹要罚便罚,他何时反诘过一句,何时替自己说过一句话,又有谁给过他机会,又有谁让他说过?自从上山那天起他便是交易的工具,从来都没人正眼看过他,他心里有多苦,你们知道么?”墨含烟声嘶力竭,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摔裂成无数瓣,眼前满是李星缘默默修炼,默默坚持的影子。没有惊天动地,却在平凡中伟大!
肖云落微微一愣,她没料到女儿能说出这番话,她也从未想过女儿说的,现在想来确实如此。墨尽愁之所以答应收下李星缘,为的就是在十年后弟子遴选中压过紫阳峰一头。而进入清音阁之后,墨尽愁甚至从未想起过他,直到受伤之后,贺老的一番话才改变墨尽愁的印象,又骤然将李星缘当作天赐大才,自己甚至不惜耗费七十年修为救他性命。伤愈之后的李星缘又如从前一般驽钝不堪,默默无闻,被其他弟子欺负,墨尽愁乃至所有人也再次失望,乃至渐渐遗忘。
这次处罚也颇为草率,墨尽愁甚至没问清事情便将他彻底打入冷宫,今夜便是一年最后一日,神州大地一片欢腾,而那个十余岁的孩子,却在千罚洞中伴着青灯古卷,形单影孤。或许在年岁更迭的那一刻,他能依稀听到紫阳峰顶的贺岁爆竹声。
只是丈夫确实也有说不出的理由。李星缘木讷迟钝,坚毅不屈,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与当年的墨尽愁神似,墨尽愁虽然嘴上骂着李星缘,正因为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李星缘能如贺老所言那般。而且肖云落隐约感觉到,虽然关霆为金火双生早已确定,但墨尽愁对李星缘的希望甚至比他还高,而在清音阁中乃至整个门派中,人人都将李星缘当作傻子随意欺凌,墨尽愁罚他在此闭关却也是一种保护,至少一年不会被任何人打,乃至打扰。
最重要的一点却是,李星缘之前最后一个被罚入千罚洞的正是未竟,墨尽愁曾经说过,千罚洞内闭关一年,未竟才展现出过人的天赋,成为道虚观的旗帜。
虽然墨尽愁从未说过,但肖云落能感觉得到,他希望奇迹在一次出现,出现在这个被当作筹码交换来的弟子身上。如若清音阁一脉有两个双生弟子,即便强如紫阳峰也要低头。或许,更会在修道界掀翻连云剑宗开创一个清音阁时代!
“烟儿,有些事,你还不懂。”肖云落看着墨含烟,眼中满是歉意。墨含烟还太小,肖云落只想给她一个快乐的童年,不想她早早背上沉重的负担。
“我不懂,我不懂……”墨含烟用力摇着头步步后退,“我只知道小师弟一个人在清冷的千罚洞中等待救赎。”墨含烟说着哭出声响。
肖云落一阵语塞,对李星缘,清音阁只有愧疚,再无托词,苦笑着摇了摇头:“烟儿听话,随娘出去,娘答应你,明日和你爹爹说,让你去千罚洞看李星缘,如何?”
“真的?”墨含烟登时瞪大眼睛。
肖云落微微一笑:“娘何时骗过你?”
墨含烟闻言破涕为笑:“我就知道娘对烟儿最好,最心疼烟儿了。”说着跑过去搂住肖云落的脖子,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