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擂台,李星缘抬头看去。
对面男孩年纪与他相若,一袭青衣,手执一口铁梨木剑,剑尖儿下垂,眉宇间依稀有些傲气。
道虚观规定:入门不满三年或是修为未到筑基三重天的弟子,比试时只能用木剑。如此规定,却是因为真元修为弱的弟子无法控制招式,避免误伤。这种比试也是真正意义上的点到为止。
林无锋有意无意扫了李星缘一眼,又朝关霆微微一笑:“两位师弟都是第一次参加岁末比试,莫要有什么压力,只需尽情施展所学,扬我大派声威。但也要切忌,不准用那些下三滥招式,否则定有惩罚。明白么?”
“明白。”李星缘拱手躬身,关霆则点了点头。
“好。”林无锋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到通往玄阳洞的石路上。视线尽头,一个淡蓝色身影轻若枯叶,缓缓走来。
“两位师弟,请!”林无锋面色如常单手伸出,随后身形一动消失在擂台上。
擂台上,李星缘双腿岔开稳稳站定,深吸了口气缓缓举起桃木剑:“关师兄,请!”
李星缘表面镇定,心中却紧张无比,毕竟这是他入门来第一次比试,又在诸多师兄弟面前,而且主位上还有师父和师娘,就算跟随贾半仙混迹江湖时也从未在这么多人面前出手过,更何况道虚观。只是自从那日与老道谈话后,李星缘心中一次次坚定:努力让自己更坚强!
“请。”关霆剑眉一挑,手中擎着铁梨木剑,一对眸子却紧紧盯着他。
见关霆不动手,李星缘也是一愣,桃木剑举也不是放也不是,就那么定在空中,不掺杂任何杂质的双眼也同样盯着关霆,紧攥的左手缓缓张开,随时准备催动符咒。
擂台下,所有弟子都瞪大眼睛看着这奇怪的一幕。在道虚观历届弟子比试中,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大都是两者见面互通姓名之后便动手开打,直到分出胜负。却从未有人如同关霆和李星缘一般站在擂台上提着兵器大眼瞪小眼却不动手,似在蓄势,似在等待机会,又似不知道如何开打。
台下弟子也都瞪大眼睛怔怔看着,一时间,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呆立不动。唯有远处一抹淡蓝,悄无声息靠向擂台。
“蓝师妹。”林无锋眉头一皱,看了墨尽愁一眼笑着迎上去。
“林师兄。”见林无锋迎来,蓝水月停下脚步,微微一笑一对眸子又落到擂台上。台上两人兀自站着,不曾动过分毫。
“师妹怎么如此有雅兴?”各支脉岁考乃是年末头等大事,等闲弟子都会留在本脉中,或观战或修炼,片刻不闲。
“放心不下而已。”蓝水月幽幽一叹,眸子紧盯着擂台。这些日子来,她被无极真人勒令闭关,又有段未央再侧,再也没去过清音阁后山,也再未见过李星缘,心中却反而更是挂念,今日甫一开关,便再也按捺不住,索性前来,恰好遇到李星缘上台比武。当目光落到男孩儿身上那一刻,便再也无法移开。
远远看去,李星缘依旧是当初的样子,消瘦挺拔,面如刀削,棱骨分明。不同的是,蓝水月分明从他眼里看到一丝前所未有的东西,坚强之外,多了一分勇敢的坚持,也正是那份勇敢支撑着他站在擂台上,双腿不曾颤抖。
林无锋微微一愣,他没料到这个素来言语不多的玄阳洞师妹竟如此直白,前次在何老的小院儿便是,语出惊人要留下来,虽然之后从未说过一句话,林无锋却从她的眸子里读出一种近乎痴迷的爱恋。此次出关后,那种爱恋被她深深藏起来,融入血脉,却未减少分毫。言语间也更加大胆,没有丝毫避讳。
“师妹说笑了,小师弟入门时日尚短,况且年幼,自当以修行为先。待他长大之后,若不愿入道门,他自会打理。”林无锋笑道。
“若是他不入道门,我随他天涯海角,若是他入道门,我便同入。”蓝水月盯着李星缘,眸子里满是说不出的滋味儿。
“蓝师妹不必多想,一切自有因果。”林无锋咂了咂嘴,他自幼跟随墨尽愁,十五岁时正式遁入空门,这些年来一心修道,哪懂得儿女情长,干巴巴劝了一句。
“因果。”蓝水月苦笑一声。身在道门,如何不知道因果,只是因果何在?谁人又能说得清?谁人又能看得透?若阴错阳差,自己又能如何?人定胜天么?
“哎……”林无锋也长叹一声,蓝水月天资聪慧修为高深,却看不破这一张情网。自己又何尝不是?虽非局中人,却也不明局中事,情字一关,折杀多少豪杰。想当年未竟师伯若不因这一个情字岂能走到今日,清音阁又何至如此。
一时间,两人无语,并肩而立,负手看着擂台。
擂台上,李星缘和关霆对望一刻有余,却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关霆双目如电,眸子里隐隐有两股清冽的光芒直欲刺入李星缘脑海。然李星缘一对眸子却犹如秋露晶莹,如深潭幽晦,如大海深邃,那两缕光芒犹如石沉大海,没能溅起半点涟漪便消失不见。
李星缘也不明白这样对望的意思,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始,只好举着桃木剑死等。渐渐地,他察觉到关霆的眼睛似乎有些不同。起初只是亮的出奇,渐渐地,两缕光芒慢慢汇聚,虽然是极慢,极少,他却清晰地察觉到那两道光芒中的铿锵之气,杀伐之音。
及至现在,两缕光芒犹如两口利剑,一金一红,金色尖锐如铁,红色炙热如火,剑芒锋锐无匹,似能开天辟地移山填海般,遥遥指向自己。
一种无形的压力袭上心头,李星缘只觉得天地间似乎只剩下那两口利剑,带着无尽戾气朝自己当头压来。
北方高台上,一直不动声色的墨尽愁目光一亮,死死盯在关霆身上。他清晰地看到关霆眸子里两色光芒,一红一金,虽然极淡,却代表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夫人,你看关霆。”一瞬间,墨尽愁精神抖擞,虽然与肖云落说话,目光却不离开关霆分毫。
肖云落虽然修为退步,眼力却还在,见识之多也不是一般人可比,早注意到关霆双眸中的光芒,微微点了点头:“中兴有望啊。”
“哈哈哈……”墨尽愁大笑起来,“可笑四脉机关算尽,却没料到依旧送给我们一份大礼。”
肖云落笑着点了点头,目光却落到李星缘身上,眸子里有种说不出的意味。
大笑方歇,墨尽愁又轻轻皱起眉头,从关霆身上,他感觉到一种坚决,如百年前那个人,虽死无憾!
“关霆也修剑道?”肖云落察觉出一丝不同寻常,关霆与李星缘对视这么长时间,身上的气势不断积蓄,不断攀升,眸子中那两点光芒也化作两口利剑,似欲离体而出,斩断尘缘。
墨尽愁点了点头:“此子坚韧,虽无上佳天赋,却有大道之心,短短不到一年竟能领悟剑势,天赐之才啊。”
看着台上的李星缘,肖云落有一丝莫名的伤感。那个孩子,受尽苦难,入山伊始便被当作筹码,受伤后又被丈夫奉为天人,眼下年关将至,却又跌落谷底。不知不觉中起起伏伏,短短几个月中几经磨难,换来的却是彻底的漠视。命运何在?因果何在?天理何在?
“夫人,夫人?”
“啊……”墨尽愁呼声在耳边响起,肖云落方回过神来,应了一声转过头。
“过了这一岁,我打算将关霆收入门下,为关门弟子,如何?”墨尽愁虽征询肖云落的意见,口气却不容置疑。
肖云落点了点头,再过几年便是遴选弟子之日,他已吩咐林无锋准备收徒,收关霆为关门弟子也理所当然。
“蓝师妹以为如何?”擂台远方,林无锋背负双手一动未动,盯着台上两人淡淡地道。
“坚韧如竹,百折不挠,此战必胜。”从始至终,蓝水月的目光没离开李星缘半分,虽然未看关霆一眼,口气却无比坚决。
“哦?蓝师妹如此有信心?”林无锋饶有兴趣地转过头。
“关霆以剑入道,锋锐无匹攻势如潮,乍看之下无可抵御,殊不知柔能克刚,若关霆为出鞘利剑,星缘则是无形之水,一剑斩下,前劈波浪,后又复合,无穷无尽,非人力能敌。”蓝水月声音柔美,清清淡淡,却充斥着无比信心。
林无锋点了点头:“蓝师妹好眼力,小师弟资质虽平常,却有一颗修道者梦寐以求的心,纯净无比,坚韧无双,若是此生有奇遇,大道指日可待。”
“哼哼,林师兄怕是看走眼了。”蓝水月冷笑一声,在后山那些时日,她虽不曾与李星缘说过半句话,却对其了解甚深。
初始时,他也如林无锋一般以为李星缘木讷坚毅,可一段日子下来,她却惊喜地发现,那个瘦弱的男孩不止是坚毅两个字能诠释的。李星缘每日在后山打坐修炼,呼吸吐纳之法与其他人大不相同,一吸一呼间饱含天道,非大能者指点无以成就。尤其是鼻尖那两股近乎凝结的天地灵气,如此浓郁,简直不敢想象,虽然李星缘修为一直未见增长,但如此下去,终有一日破茧成蝶,一飞冲天。这也让她坚定,李星缘才是真正的大智若愚,表面木讷,实则智慧。
“哦?”林无锋笑着转过头,“蓝师妹如此有信心?”
“一看便知。”提起李星缘,素来沉默的蓝水月话也多起来。
林无锋微微一笑目光再次落到擂台上,一对眸子却立刻聚焦,死死盯着关霆。
时间缓缓流逝,转眼已过晌午,擂台上两个十几岁的男孩依旧对峙着,未曾动过半分。
关霆剑尖依旧下垂,眸子中的两色光芒却越来越浓郁,隐约凝成两柄古意盎然的长剑,剑尖儿遥指李星缘。
李星缘也站在擂台上,浑身汗如雨下。眸子里清晰地映出关霆眼中的那两口长剑,没有半点分别。
此刻的李星缘,仿佛置身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漫天剑雨无穷无尽,一口口或长或短,或窄或宽的长剑铺天盖地,剑锋寒光闪烁,一股脑朝他扑来。
他想躲,却赫然发现不知何时两条粗大的锁链锁住双腿。他想伸手格挡,却又发现那两条锁链又锁住双手,整个人如同大字一般被锁链锁住,吊在空中,迎向剑雨。
刺骨的疼痛传遍周身,只一瞬间,无数口长剑便刺入身体。锋利的剑锋刺破胸膛,透体而出,殷红的鲜血顺着身体的另一侧缓缓滴落,染红身下黑土。
“啊……”擂台上,李星缘野兽般怒吼起来,如疯似颠,笼住墨发的细绳儿也断为两截儿,一头黑发狂乱飞舞。
台下弟子都屏住呼吸瞪大眼睛,没人发出半点声音,一瞬不瞬地看着台上两人。
两人上台不久,台下弟子便发觉他们在斗‘势’。在修道界中,‘势’乃修到一定境界之人所有,无形无色,无处不在。因此斗‘势’也只在高手间进行,‘势’强者甚至可以兵不血刃抹杀对手。众人却没想到,关霆和李星缘也在斗‘势’。
关霆以剑入道,‘势’亦为剑。时间流转中,剑势缓缓凝聚,以至双眸成剑,山呼海啸般涌向李星缘。
而李星缘除了呼吸吐纳之法和自身那点可怜的真元再不会其他,怀中几张符咒也派不上用场,更不知‘势’为何物,却在关霆如山压力前硬生生挺住,如雨中飘萍,无根无挂,随波逐流。
关霆大智若愚,如山以来对道虚观功法独有心得,方能不依靠剑招成就剑势,奈何毕竟时日尚短,火候不深,尽管剑势如潮,李星缘却以柔克刚,无法伤其分毫。无奈下将真元提升至极限,幻化出两条锁链锁住李星缘,又引出漫天长剑,气贯长虹!
利剑加身,痛彻心扉,李星缘悲号一声墨发舞动猛然抬起头来,眸子中一红一金两口长剑古意盎然,缓缓旋转清晰可见,漫天剑影也如飞蝗般射入脑海深处,无穷无尽。一丝鲜血顺着嘴角缓缓滴落,染红木制擂台。
“笨蛋,坚持住,他快不行了。”众人无声之际,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如春日鸟鸣,却带着一丝哭腔,正是墨含烟。
见李星缘突然间疯狂起来,小丫头心底一紧,这段时间与李星缘相处,潜移默化中她早将李星缘当作‘自己人’,眼见李星缘落于下风,泪水登时蓄满双眼大喊起来。
“尽愁。”扫了墨含烟一眼,肖云落也皱起眉头。‘势’之一字甚是玄奥,即便大成者也难以琢磨透彻,更遑论初入道门的关霆,若是万一失去控制或是李星缘承受不住,即便入地府阴司也挽不回逝去的生命。
“天纵之才,这一局,是关霆胜了。”墨尽愁长出了口气,眸子一直紧紧盯着关霆,脸上渐渐绽出笑容。
肖云落也松了口气,抛开资质不说,李星缘无论人品心志都是上上之选,纵然此生无出头之日,她也不希望出什么意外,闻言忙朝正看向这边的林无锋点了点头。
林无锋闻言淡淡一笑:“关师弟赢了。”说着就要迈步上台。
“星缘胜了。”蓝水月面无表情,淡淡重复着,口气却坚定无比。
林无锋闻言微微一愣,再抬头看去。此刻他背对着李星缘,只见李星缘墨发飞扬,猛然抬起头来,关霆一见之下如遭雷击,眸子中金红两口长剑如腐朽不堪一般登时风化成无数星星点点消弭无形。关霆脸色也‘唰’地惨白,噔噔噔连退三步哇地喷出一口鲜血直挺挺倒下去。
另一头,李星缘也单膝跪在擂台上,低垂着脑袋,右手桃木剑撑住身体,左手压着一张符咒,一旦关霆站起或是突然袭来也好有所防备。
‘哗……’眼见关霆就要胜出,却不想晴雨急转,只是眨眼间关霆便直挺挺倒下去,眼中剑芒尽皆消失不见,胸前一滩鲜血殷红无比。如此情景,登时哗然。
台上,墨尽愁和肖云落对视一眼,方才他们只顾盯着关霆,谁也没注意李星缘,眼见关霆胜券在握,却不想突然失败,一时间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关师弟,关师弟?”骤变突生,林无锋再也顾不上蓝水月,身形一动飘上擂台,托起关霆的脑袋叫了两声单指一探,关霆呼吸平稳悠长,想来只是拖力所致,并无大碍,当下倒出一粒凝神静气的丹药为他喂下吩咐两名师弟抬下去,这才又转向李星缘,“小师弟,如何?”
“还、还好。”勉强吐出三个字,李星缘张口哇地喷出一口鲜血,用力撑住木剑站起身,冷风吹起黑发,露出那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
“来,快快服下。”林无锋一见忙又掏出丹药递给李星缘一粒,“此丹虽无大用,也可助师弟修复伤势。”
“多谢大师兄。”李星缘说着仰头吃下去。
林无锋笑着点了点头,又朝墨尽愁看了一眼,但见墨尽愁脸色铁青,立刻移开目光高声道:“第三场比试,李星缘李师弟胜出,今日*比试到此为止,诸位师弟可去用饭,明日辰时再行比试。”说着,林无锋单手一引当先走下擂台。
“笨蛋,你没事吧。”李星缘刚下擂台,墨含烟便跑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道。
“没事。”李星缘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却疼得龇牙咧嘴。
“你真是笨死了,和他斗什么‘势’?凭他那两下子,用本姑娘教你的招式岂不更好?”墨含烟嗔怒道。
“我、我、我忘了。”李星缘挠了挠脑袋便往回走边道。
“忘了?”墨含烟也是一愣,随即勃然大怒,“你不是说斗准备好了么?招式不是熟悉了么?还有符咒也不准备好了么?怎么会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