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缘疲惫地走回小屋,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又火烧一般嗖地窜起,龇牙咧嘴地揉着屁股,顺手从一旁拽过一个厚实的垫子垫好才又慢慢坐下。
“呵呵……”对面床上,张黑大看着他呵呵傻笑。
“笑什么?今天有没有跑出去?”李星缘黑着脸。
自从那日在咒符室遇到墨含烟后,小丫头似乎缠上他,每日都来找他,后来几日,他借口上山砍柴偷偷溜掉,小丫头发觉之后每天一大早便来房里堵他。如此也就罢了,初始时小丫头只是教他绘制咒符,后来发觉他修为弱的可怜,又开始教他打坐修炼,进而又教授他招式功法,俨然成为李星缘的‘全职教师’。及至现在,连早晨起床都要亲力亲为,每日来叫。
小丫头尽心尽力,玩儿的不亦乐乎,却苦了李星缘,绘制咒符炼丹制药倒还好说,顶多是挨几句骂了事,最让李星缘头疼的是招式功法,墨含烟起初还会演示给他看,而后指点。时间长了,小丫头似乎也有些不耐烦,索性让李星缘在实战中‘领悟’,如此一来,李星缘每日都要挨上无数拳脚,带伤回家。
这段时间,每日与李星缘相处,张黑大竟然学会看李星缘的脸色,见他满脸黑线,连忙摇了摇头。
“还说没有?昨夜下过雨,若是没出去,你脚上的泥巴从哪里来的?”李星缘指着露了两个洞的布鞋道。
张黑大低头看了一眼鞋子,抬头对着李星缘嘿嘿傻笑,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李星缘叹了口气,张黑大之所以变成这样,与他也有很大干系,他之所以黑着脸,是怕自己不在的时候出什么事儿或者被人欺负,那样就更对不起他了。
“你要知道这人心险恶,日后千万不要乱跑,免得看了不该看的,听了不该听的,若是那样,我也保不住你。”李星缘说着掏出馒头肉干递给张黑大,又掏出从咒符室带回来的黄纸朱砂、灵木鸡血放好。
墨含烟虽然每日教他,却与他原本所学格格不入,他也自然不会认真听,每日又被她拉着不能脱身,因此无论是修炼真元还是绘制符咒都挤到晚上。这段时间来他每日都是如此,先是练习绘制符咒,而后打坐修炼直到天明。也正是靠着这种修炼方法,才在墨含烟严厉的近乎苛刻的要求下坚持下来。
蘸饱朱砂,李星缘手腕抖动,笔走龙蛇,在黄纸上铺洒开来,笔锋过处,或是连绵不绝,或是断断续续,及至最后,一顿一带,那道弯折如银钩铁画,铿锵有力。
放下朱砂笔,李星缘端起符纸仔细端详一阵,眉毛却是越皱越紧。
练了些许时日,如今的他无论是眼力精神,还是真元力道都比当初第一次去咒符室时强上许多,不过随着眼界提升,对符咒要求也越来越高,加之近些时日专心研究,越发觉得符咒之道博大精深。别的不说,但说这落笔之势,多日研究,李星缘才发现,若将符咒比作大河,落笔大河之源,若是平缓无力,大河便波澜不惊,附着其上的真元聚集也相对缓慢。因此,从落笔起,李星缘便运笔如风,成滔滔之势。之后随手一带,如平直河道骤然折转,登时峰回百转,浪涛如潮。之后再急转直下,待蓄足‘势’,才最后一弯一钩,大山横亘,当中凿渠,将之前积蓄全部迸发出来,完成整张符咒。
看了半晌,李星缘叹了口气放下。这张符咒虽然比之前强了许多,但起笔处力道不够,最后弯钩处也略显不足,如此一来,收尾衰竭,力道必将大打折扣。
揉了揉被墨含烟打的发酸的手臂,李星缘无奈地摇了摇头。今日修炼招式,墨含烟大展神威,虽然未动用真元,自己也不好受,直到现在胳膊还有些酸痛,落笔时力道控制才有些不均,符咒最后也未能成功。
揉着发酸的手臂,李星缘走到窗前,刚要坐下背后响起开门声,老道一摇三慌走进来,左手还拎着一只烤鸡和一方酱牛肉。
“嘿嘿,小子,过来呸我老人家喝两杯。”老道左手拎着一坛老酒,右手拎着一只烧鸡和一方酱牛肉笑道。
李星缘也正自运气,闻言走到桌前小心翼翼坐下,屁股挨到椅子疼得龇牙咧嘴。
老道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将手中东西放到桌子上,目光也落到李星缘方才绘制的福州上,轻咦一声拿起来。
“这是你画的?”老道嘴上说着并未抬头,目光依旧死死盯着符咒,两条眉毛拧在一起。
“嗯。”李星缘点了点头自顾撕下一条鸡腿和一块酱牛肉送到张黑大面前,“来,吃。”
“呵呵。”自从被李星缘接来,张黑大的日子便好了许多,每日三餐有肉,李星缘还不时从后厨拿来一条煮好的五花肉给他,加之每日为他擦洗,若不是一脸傻笑,与旁人当真没什么两样。
“好。”老道挤出一个字便不再说话,连酒也忘了喝,只顾看着符咒一言不发。
李星缘苦笑一声却没说话。自从那日在咒符室之后,他受尽白眼儿,连其他支脉师兄弟都暗地里嘲笑,日子久了,李星缘却也慢慢习惯,除了苦笑也不再试图辩驳或是红脸低头。
直看了半晌,老道才将符咒重新放到桌子上,端起李星缘倒满的酒抿了一小口儿:“这张符咒当真是你画的?”
“老前辈你想骂便骂,想笑便笑吧。”李星缘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若是醉了,也就麻木了,不再想了也不再怕了。
“骂,为何要骂你?”老道放下酒杯眯起眼睛,听出李星缘的弦外之音。
“这还不值得骂么?真元分布不均,笔画力道不一,简直是在浪费材料。”在老道面前,李星缘才无拘无束,将师兄弟们讽刺他的话和盘托出。
“这是谁说的?”老道说着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他们都这么说。”李星缘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为自己倒满。这些日子,他活得太累太压抑。
“放屁。”老道一拍桌子怒骂一声,“他们懂什么?一群眼睛长在耳朵眼儿里还自以为是的朽木。林无锋年纪轻轻见识浅薄也就罢了,墨尽愁竟然也这么说,怪不得你们清音阁就要被人拆了。”
李星缘微微一愣,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唇边,半晌才仰头喝下:“老前辈觉得我不该骂?”
老道闻言靠坐在椅子里,抓起一片酱牛肉塞进嘴里,又顺手将李星缘早带回来的馒头递给张黑大一个才道:“这种符咒我从未见过,方才一见之下才有些惊奇。若是我没猜错,这张符咒当是一笔而下,一气呵成,只是却不知其中何意。”
“大师兄和师父并不知道此事,老前辈不要怪他们。”李星缘先为林无锋和墨尽愁辩解一句才又道,“这张符咒却是一气呵成,中间不曾有过停顿。”
“哦?为何?”老道眉头轻皱道。
“更节省真元,更节省精力,更为连贯,张弛有力,爆发力强。”李星缘缓缓道。
“这其中弯折与顿笔又如何?”老道拿起符咒道。
“为了控制真元。”李星缘说着举起酒杯微微示意一口饮尽,“整张符咒一气呵成,犹如大河滔滔,其中弯折与顿笔,便如河道急弯,去势受阻必将激起千朵浪花儿流金碎玉,引其隆隆之势方能成莫大功效。”
“那最后弯折处又为何?”老道内心暗自震惊,表面却不动声色。
“最后弯折处重重顿笔,有如大河面前平地高山,之后向上一带,则若山中凿渠,滔滔之势顿成,一道大河,千流百转,方能一泄千里,汪洋肆意。”李星缘仿佛登临绝顶,俯瞰万里江川,其中一条玉带百转千折,穿过高山幽谷又复光明,一股豪迈油然而生。
“好。”老道听完目光一亮,“好一个大河千转,肆意汪洋,巍巍乎大哉!”言罢举起酒杯,朝李星缘示意,“如此广阔高远,干!”
“干。”李星缘也豪气万丈,举起酒杯。
一饮而尽,老道放下酒杯看着李星缘:“你本心中豪迈,为何却没有十荡十绝之志?”
李星缘微微一愣,随即摇了摇头放下酒杯也不言语。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你如此克制想必也有苦衷,只是百年之际,弹指一挥间,忍让或许能成一时,却不是一世。”老道叹道。
李星缘颓然坐在椅子里,一言不发直直看着烛光。
烛光摇曳,灯影扑朔,照得小屋一片昏黄。
“今是而昨非啊,星缘,你可知道这句话的意思?”老道说着仰头喝干一杯酒,抬起略微浑浊的眼睛看这李星缘。
李星缘也抬头看着老道,看到那双眸子时微微一愣。他不知道那双昏黄苍老的眸子里,到底隐藏着多少智慧,多少胆气,多少英烈。
今是而昨非!李星缘细细品味着这句话,越是咀嚼,越是觉得有道理。大凡所做之事,无不感觉是对的,但明日回过头来,却发现当初多么可笑,为何不再大胆一些,为何不再果决一些,为何不再放纵一些……只是生活没有如果,更不能回头,逝者如斯夫,一去不复返!
沉默半晌,老道哈哈一笑:“来,今日不提那些烦心事,你我共饮,干!”说着举起酒杯。
李星缘跟着喝下酒,心底却涌起滔天巨浪。以往遇事,他莫不是忍让三分,一来因为修为低微,不敢与人争锋;二来也是被打的怕了,每次与贾半仙降妖伏魔,要么被妖魔鬼怪打,要么被当成骗子被人家打,两者一个不讲理,一个理亏,日子久了,血液中燃烧的英雄梦便渐渐冷却,也养成了这样一幅有些懦弱的性格。
今日老道一番话无形中再度勾起少年心中的英雄梦,冷却的热血渐渐沸腾起来,呼吸也缓缓加速。
“都是劳尘之侣,怎寻得解脱之门。”老道苦笑一声,似乎勾起伤心往事,端起酒杯又汩汩饮下才抬头看着李星缘,“符咒之道,如修炼之道,博大精深,巅峰处扭转乾坤亦未可知,你这绘符之法别出心裁,眼下虽为偏锋,却更合天道,或许千百年后便会成为天下显学,煌煌大道。老夫今日酒醉,便多说一句,切莫听那些人胡说,张弛之道,方为正道。”
“多谢老前辈指点。”李星缘说着举起酒杯,与老道一砰饮尽。
“咱们之间,何来谢字?”老道看了李星缘一眼,才有悠悠道,“你我对心,乃忘年交,以后也不要前辈后辈,若是愿意,便叫我一声老大哥。”
李星缘微微一愣,呐呐叫了一声:“老大哥。”
老道登时眉开眼笑,点了点头随即神色一整道:“咱们虽没拜过关二爷,却也是兄弟,既是兄弟,我便要说一句,日后你要果决一些,七尺男儿,当堂堂而立,岂能苟活天地间?若是那样,何颜面对苍天厚土,何颜面对列祖列宗。”
“嗯。”李星缘重重点了点头,眼中泪光隐现。
“如此就好,来,今日就喝个痛快。”老道说着再次举起酒杯……
夜色清凉,月光皎洁,那一弯冷月如刀,悬挂青冥之上,俯瞰尘寰喜怒哀乐,万家灯火!
床上黑大睡得正香,李星缘则静静站在窗前,人冷风嗖嗖吹酒醒,想着方才老者说的话,胸中止不住的沸腾。
以前和贾半仙在一起时他还不感觉如何,自从上了道虚观之后,便少了贾半仙这颗大树,一切苦难都要李星缘自己来承担。他如何见过这些,加之与贾半仙行走江湖时所见所闻,便开始忍忍,直到今日。
大丈夫当横行四海,马革裹尸!
有了决定,前途也明朗起来,李星缘关好窗子盘坐在床上,默默修炼那点真元。
一切,从现在开始!
“无锋,大比筹划的如何了?”时间飞快,转眼间,年关就在眼前,道虚观一年一度的年轻弟子大比也即将拉开。清心阁内,墨尽愁放下手中茶杯道。
“差不多了,下手椅子上,林无锋身子微微前倾道。
“呵呵,这段日子,可是忙坏了无锋。“一旁,肖云落笑道。
如今的肖云落,比之当初眼角多了些细密的鱼尾纹,若不细看却也没什么两样,依旧端坐在墨尽愁身旁,掌管清音阁琐事。
“应该的。”林无锋忙笑道,随后转向墨尽愁,“师父,还有一件事需要您定夺。”
“什么事?”墨尽愁道。
“关于出战弟子之事,我昨日看过,雪驰就在这两日便会出关,修为也有所提高,他必须出战,再有就是张青,他为人虽有些瑕疵,修为在年轻弟子中也属上上之选;第三便是沐钧霖,他入门时日虽短,修为增长却快,虽然欠缺经验,但打拼两年可成大器,弟子以为当让他出战。”林无锋道。
“沐钧霖?”墨尽愁点了点头,“也好,便让他出战吧,最后一人呢?”
“这最后一人最难抉择。”林无锋说着笑了笑,才道,“这最后一人有两个人选,弟子看了多日却分不出胜负。”
“哦?难道不是朱大力么?”肖云落插了一句。朱大力在道虚观中虽然只是资质平平,在清音阁却是上上,只要各脉大战,要清音阁迎战的都会有他,虽然败多胜少,奈何墨尽愁却无人可用,也只能将就,却没想到今年能有一人与朱大力比肩。
墨尽愁也看向林无锋,面带询问之意。
林无锋却不着急,罕有地在墨尽愁前面小小卖了个关子才道:“是小师妹。”
“她?”没待墨尽愁说话,肖云落瞪大眼睛,随即笑着摇了摇头,“无锋你莫要来安慰我,她若是肯用功,何须等到今日?况且他年纪还小,今年岁考又非同寻常,如何能担此大任。”
“不是说笑。”林无锋摇了摇头转向墨尽愁,“近些日子我遴选师兄弟,小师妹却没到场,好奇之下我便去看她,却发现她每日早早出门,去找李星缘。”
“找李星缘?”墨尽愁微微扭头,和肖云落对视一眼,高深莫测。
“起初我也有些奇怪,两人一见面有说有笑,便去靠近后山的林间空地。后来才发现,他们去那里练功。”林无锋笑道。
“胡闹。”墨尽愁黑着脸骂了一句。自从李星缘伤好之后,他虽然没亲自找到李星缘,却在暗中观察了许久,最后悲哀地发现他的抉择似乎错了,直到现在李星缘似乎都没开窍,真元修为没有丝毫进展,其他方面更不用想,甚至文课都没听过几次,每日虽然苦修不辍,却没有一点成效。
眼见妻子七十余年的修为付诸东流,墨尽愁早怒火中烧,今日听说墨含烟又每日去找那个傻小子,登时大怒,“他们能练出什么?还不是和臭棋篓子下棋,越下越臭。”
李无锋和肖云落对视一眼,均看到彼此眼中的笑意。墨尽愁以前便是生气也决计不会如此破口大骂,显然是被李星缘气急,那小子又不开窍才会如此失态。
“师父莫生气,听我说。”林无锋收起笑容神色一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