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飞雪，眼看着年关将近。
推门出屋，飕飕北风灌入领口袖口，李星缘下意识裹紧外衣，踩着白雪发出一串‘咯吱咯吱’声走向‘咒符室’。
三日前，大师兄林无锋传下话儿来，五脉真人几日磋商，年终大比终于确定下来，分为支脉岁考和五脉会武两种。支脉岁考由各支脉真人自行处理，考较年轻一代弟子修为。五脉会武则要每脉出四人，凑齐二十人之数互相比试，最终确定弟子名次。
此次会武与往年不同之处在于不限制弟子发挥。往年弟子之间比试只考较武技剑法，真元修为。今年则允许使用咒符这等身外之物，只要是弟子以自身真元绘制，则数量不限，任意使用。
这段日子来，李星缘每日苦修不辍，大半时间都用在修行呼吸吐纳之法上，其余时间则参研道虚观入门功法，只是结果却不尽人意。
他自身的功法增长缓慢自然不出意外，意外的是道虚观的入门功法，无论是修习第一点真元的呼吸吐纳之法还是后来的行功路线，李星缘都尝试无数次，但结果无一例外，刚吸纳一丝天地灵气白紫两点光芒便如约而至，吞噬一空。及至现在，除了上山来时自身那点真元，李星缘竟没修成一丝道虚观五行真元。唯一值得安慰的恐怕只有自身那点真元比之当初似乎多了一点点，仅仅一点点。
李星缘资质之差，亘古未见，自然不会被派去参加五脉会武，不过支脉会武却是逃不掉。连日苦修不见成效，李星缘苦想三日，终于决定去咒符室选几样材料自己绘些咒符以备比试时使用。即便败了，也能像模像样攻击几下，不至于太丢人。
咒符室是各支脉特别设立的专门供弟子修炼、自制咒符的地方。道虚观原本没有咒符室，近些年来随着门派产业增加，银子也渐渐多起来，便专门建造了这咒符室。
清音阁咒符室更是如此，因为支脉人少，产业收获颇丰，内中材料最是齐全，即便一些珍稀材料偶尔也会出现，可谓道虚观翘楚。
李星缘平日里不是砍柴便是修炼，这次是第一次来这咒符室。推门而入，只见数十张宽大的桌子摆在中央空地上，尽头是一个柜台，值守弟子坐在柜台后。身后便是各种各样制符材料。至于朱砂黄纸之类最基本的东西则放在门旁角落里，任人取用。
对于符咒，李星缘并不陌生，跟随贾半仙行走江湖时，每每遇到硬仗恶仗，符咒是必备品之一，也是他们师徒保命的重要手段。
只是那时贾半仙穷途潦倒，自然拿不出上好的材料，只以黄纸朱砂草草应付，实在不行再随便让李星缘吐点血，及至现在，李星缘从来没用过除朱砂黄纸以外的材料制符，一进门便愣在原地。
“呵呵，李师弟，别来无恙啊。”怔愣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李星缘抬头看去，张青正笑眯眯看着他，身旁站着同样一脸坏笑的刘海洋和朱大力。
“师、师、师兄。”李星缘没想到会碰到他们三人，涨红了脸说话也结巴起来，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师弟不必客气，年终大比就要到了，做些符纸以备不测才是正理。”张青笑道。
“张师弟此言差矣，李师弟惊才绝艳，杀人于无形之中，岂用得着这等身外之物？若是看谁不顺眼，只需向师父告状，自会有人料理，高明，高明，在下佩服啊，哈哈哈……。”一旁，刘海洋道。
“不、不、不是……”
“肃静！”李星缘刚要辩解，柜台后值守弟子敲了敲桌子，抬眼扫过李星缘目光落到张青三人身上，“若是不想呆便出去，否则就各自制符，再大声喧哗，年终岁考前不准进入。”
值守弟子乃内门弟子，虽然与李星缘等人平辈，入门时间要早许多，年岁也更大，威信自然也更大。话音落点，张青三人对视一眼却不敢再做声，各自拿起面前材料忙碌起来。
“你，过来。”见三人服软，值守弟子的目光转到李星缘身上道。
“师、师兄。”李星缘快步走上前去低头道。
“怕什么？在这里，没人敢欺负你。”那名师兄皱了皱眉头安慰一句又道，“你叫李星缘？是师傅新收的弟子？”
“是。”李星缘点了点头。
“门中规定，筑基三重天以下弟子只可用黄纸、朱砂、鸡血和灵木制符，三重天到九重天增加注灵木和龙诞。金丹期弟子可动用除内库之外的所有制符材料，若是紫府元婴，便没人管你，明白么？”
“明白。”李星缘唯有点头。
“去吧，不要坏了规矩。”值守弟子说着摆了摆手低头翻动手中竹简。
转身走向门口，李星缘拿了一叠符纸，几块灵木，又舀了一小碟朱砂和一小碟鸡血走到角落一张空闲的桌子前。
制符的原理很简单，以制符者自身真元为引，通过符咒聚合天地灵气凝成仙术咒法。高级制符材料自身也含有一定数量的天地灵气，从而形成威力更大的仙术。同样，要求制符者的真元也更为深厚，对‘道’的领悟境界更高方能更好沟通天地，掌控符咒。
铺好符纸，李星缘深吸了口气，提笔蘸饱朱砂在黄纸上轻轻一划。
对于制符，李星缘自有心得。以往他与贾半仙行走江湖时所用的黄纸都是最为粗糙的，表面凸凹不平，因此下笔时要缓，以便真元能更均匀地分布在黄纸上，使之威力最大化。
道虚观所用黄纸比贾半仙从牙缝儿里扣出来的钱买的腰强百倍，表面光滑，内中质地均匀，为黄纸中的上上之选，李星缘从笔锋处传来的感觉便可以判断出来，用这种黄纸制符，比之他原本用为威力要强上一成。
放下毛笔，李星缘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朝前拜了三拜。这是贾半仙传给他的，说是这么做显得心诚，自会有神仙看着，做出的符纸威力也更强。李星缘虽然认为如果贾半仙能多省下些钱买更好的符纸朱砂要比拜神强许多，却也跟着贾半仙学来，每次制符前都要拜上三拜，久而久之成为习惯。
三拜罢，李星缘直起身，蘸饱朱砂深吸口气，笔尖触在黄纸上游动起来，绘制第一张‘落雷咒’。
他曾听贾半仙讲过，修道界大多数人制符，讲究用力均匀，真元满布，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发挥符纸的威力。因此寻常弟子制符，为求均匀都是断断续续，起起停停。而贾半仙教他的则不然，更注重一气呵成，讲究下笔之后便随心所欲，力道轻重缓急并不刻意控制，甚至连咒符笔画也无需分毫不差，只要勾勒出个样子便可，重要的便是行云流水。
初始时李星缘还不理解，为何贾半仙教自己的无论呼吸吐纳的功夫还是制符之法都与别人不同，时日长了才渐渐明白，相比刻意停滞力求真元遍布，一气呵成的符纸绘制时更加自然，真元消耗量更少，同时威力却不差分毫，甚至更强。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一气呵成的符纸虽然消耗少也更实用，但绘制却相当困难。那些符咒本就弯弯曲曲，加之又要控制真元力道，看似简单实则极其困难。李星缘也是日久熟练，加之心地淳朴并无二念，联系时专心致志才练成，而且仅限‘落雷咒’、‘神火咒’和‘玄冰咒’三种最简单最初级的咒符。若要绘制更高等、更复杂的咒符还需一番苦练。
咒符绘到最后，李星缘手腕微微一顿一抖又向斜上一带，一个弯折如刀锋般回卷，整张符咒锋芒毕露。
拿着符咒仔细看了一阵，李星缘皱了皱眉。这张符咒的真元分布没有问题，甚至要好于以前，前半部分也没有问题，与往常一样，却在最后的弯折处出了毛病。
贾半仙曾说过，符咒为奇兵，用之要讲究一个‘奇’字，方能收‘奇’效。而符咒的‘奇’，则就在李星缘微微抖动的一笔上。
天地之间无论仙术神技，都有张有弛，有起有伏，有攻有守，有收有放是为正道。平淡之处无锋无棱，却在积‘势’，‘势’足之后方成杀招。也正因为此，天下才没有一套完全由成名招式组成的功法。
是不同，理相通。这符咒也是一样，亦须有张有弛，而李星缘手腕一顿一抖正是此意，前半部平缓无棱，待到最后弯折处微微一顿，如滔滔大河中央立了一座高山，去势受阻，登时峰回百转，海啸山呼。之后轻轻一笔带出，如山中凿渠，大河又复奔流而下，滔滔之势不可阻挡。堪称画龙点睛之笔。
只是这一笔之难也超乎想象，方才李星缘一抖一顿力道稍过，如在大河面前横下一道天堑，之后弯折虽用尽全力却只相当于凿出一个小洞，奔流之势受阻，漫回上游，这种符咒其势煌煌，却只是好看罢了。
凝神静气，李星缘蘸饱朱砂再度提笔。上得道虚观多日，手有些生了，况且他修为又低，对力道控制分去太多心神，自然有些力不从心。
这次李星缘绘制的是‘玄冰咒’，相比落雷咒，玄冰咒更为简单，但最后弯折处却更难。他之所以如此选择，是要分出更多心神留给弯折，也当专练这一笔。
屏息之下，李星缘运笔平稳，最后弯折处才稍稍一顿迅速上挑。
放下笔，李星缘又仔细看了一阵。相比上一张，这张符纸顿笔处力度稍嫌不够，以至滔滔河水从两侧溢出，未成截流之形。
摇了摇头，李星缘再度提笔，一张张画下去。每画出一张都仔细看一阵，或是点头或是皱眉，不一而足。
“李师弟？怎么样啊？”李星缘刚放下笔，朱大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李星缘回头看去，却见三人将自己围在中央，都挂着一脸坏笑，心里登时有些不安，嘴上也有些结巴：“几、几、几、几位师兄好。”
“好，好，自然好，这段时间我们是太……好了。”刘海洋说话间目光一凛。
李星缘察觉出不对没待反应过来，左右腰眼与后腰处便传来一阵剧痛，冷汗登时顺着脊背流下。
“李师弟，你慢慢画，改日再会。”张青说着三人齐齐转头离开。
双手撑住桌子，李星缘长出了口气。幸好三人打他时并未动用真元，否则今夜又要在疗伤中度过了。即便如此也不好受，三人均是老手，下手又准又狠，力道更足，打得他倒吸凉气冷汗涔涔。
三人下手时也极为隐蔽，值守弟子正在看书并未发现，李星缘不敢声张，只得忍痛吃了个暗亏，心里还有些后怕，日后遇到怕是也少不了被打。
“李星缘，原来你在这里，终于被我抓到你了，看你往哪里躲。”李星缘刚缓过神儿来，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吓得他一哆嗦，回头看去，墨含烟正一脸得意地朝他走来。
“师、师、师、师……”虽然墨含烟只打过他一次，不如王应龙几人下手重，甚至不如方才张青三人几下，但对这个小魔女，他却打心眼儿里害怕，尤其是墨含烟的眼神，让他有些不寒而栗。
“师、师。师，师什么师，姐字不会说么？”墨含烟三步两步跳到李星缘跟前笑眯眯道。
“会、会、会说。”李星缘深吸口气极力平稳呼吸道。
“小师妹，莫要欺负小师弟，他可是大病初愈，身子骨弱得紧呢。”墨含烟年纪虽小，在清音阁却有着超然的地位，加之聪明伶俐，除了顽皮欺负人时，颇得清音阁众人喜爱。当下有人调侃道。
“无需你操心。”墨含烟白了说话人一眼转向李星缘，“没想到小师弟入门时日虽短，却学会了制符，我看看，咦？”
墨含烟说着捡起一张符纸看了一眼轻‘咦’一声，奇怪地看了李星缘一眼：“谁教你这么绘制咒符的？”
“怎、怎么了？”李星缘挠了挠头，他自然知道其中差别，故意装傻。
“天下哪有这样绘制符纸的？你当这是练字么？一气呵成？画的道爽快了，糟蹋了这些材料。”墨含烟挥着符纸叫道。
“怎么画的？小师妹，给我看看？”咒符室内剩下的几个弟子聚过来笑道。
“一气呵成，真是气死我了，真元分布不均不说，笔画也不工整，这样的符咒拿出去定然要被其他支脉的人笑话。”墨含烟说着捡起桌上其他符咒分给众人。
“哈哈哈……天下还有这么画咒符的，真是笑死人了，大家看看，大家看看。”一看之下，众人登时大笑起来，相互传阅李星缘绘制的符咒。
李星缘满脸通红站在原地，渐渐低下头去。师兄们嘲弄的目光和笑声让他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看看。”值守弟子皱着眉头分开人群走进来，看了墨含烟一眼拿过旁边一个弟子送过去的符咒。
“胡扯。”值守弟子只看了一眼将符咒摔在桌子上，“我在这咒符室呆了十几年，却从未见过这等画法，你倒真是出奇得紧，第一日来便这样画符，当这是小孩子的玩物么？”
“我、我、我……”李星缘深深埋起头，泪水大滴大滴滚落。
“哼，真是无可救药。”值守弟子见李星缘落泪，也不好再说他，一甩袖子转身走回柜台后。
“哭什么？羞死人，来，我教你。”墨含烟说着拿起笔蘸饱朱砂拽过一张符纸道，“下笔要稳，要慢，真元分布要均匀，笔画要工整，不能差分毫，否则对成符有很大影响，若是真元不济或是精力不济便停下来略作调息，之后再继续。”墨含烟说着停住笔，一张最简单的‘落雷符’也完成了一半儿，转头看向李星缘，登时大怒，“你在干什么？”
李星缘一直低着头，根本没看墨含烟绘符，闻言才醒悟过来：“我、我、我……”
“小师妹，算了，少费点心思吧，有那时间还不如喝茶聊天。”李星缘这段时间以来的修炼进展众人都看在眼里，虽然没人说什么，暗地里却早风言风语，将他誉为‘清音阁有史以来最差的人’。
“哼，要你管。”墨含烟瞪了说话人一眼又转向李星缘，“你，出息点，若是教不好你，我以后还怎么见人，继续来。”
“啊？哦。”李星缘刚要反诘，猛然想起小丫头的手段，连忙闭上嘴乖乖走到桌子前。
“我重说一遍，你认真记，否则饶不了你。”墨含烟说着朝李星缘挥了挥拳头。
墨含烟之所以肯耐下性子来教李星缘，源于心底那份愧疚。李星缘被王应龙三人毒打险些送命，她为王应龙出谋划策，对李星缘是为不公，无形中有种负罪感。小丫头希望通过这些能略微减轻，才如此尽心尽力。
“下笔要稳，要慢，真元分布要均匀，笔画要工整，不能差分毫，否则对成符有很大影响，若是真元不济或是精力不济便停下来略作调息，之后再继续。”墨含烟说着将最后半部分绘完，却在最后一笔处略微抖动，本来柔和平滑的线条跳脱出去，脸不自觉地红了一下，“这张不算，都是被你气的，重来重来。”说着将符纸揉成一团。
“哦。”李星缘有些心不在焉，在他脑海中，贾半仙教授的方法最为实用，也暗合《剑锋手录》中关于天道的记载，而且绘成的符咒威力还有所增强。只是害怕墨含烟发飙，加之周围师兄弟耻笑不敢辩驳而已。
墨含烟随手又绘了几张，奈何她平日贪玩儿，荒废符咒之道，此刻教授李星缘也有些勉强，两张符咒都没能绘成，被她揉做一团扔在地上：“都是被你搅的，今日就到这儿，你回去好好练，明日辰时再来。”说着转身出门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