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来，快放下歇歇，累坏了吧。”天色将晚，李星缘挑着今日的第四担柴走回，王汉甲一见忙笑着帮他放下。
“还行。”李星缘放下柴禾抹了一把额头汗水推门进入食堂。
此刻晚饭时辰已过，李星缘径自走向后厨，边道：“黑哥在里面吃饭么？”
王汉甲快步赶上来，眨了眨眼道：“不止是黑哥，还有一人，你猜是谁？”
李星缘皱了皱眉，目光随即一亮：“庞师兄出关了？”说着不待王汉甲答话快步走进后厨。
他与庞雪驰虽是泛泛之交，却在上山前就认识，又由庞雪驰带上山，心底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只是回山之后，庞雪驰念念不忘被未竟夫人打败之事，便请得墨尽愁同意闭关修炼，直至今日。
前脚跨进后门，李星缘便愣在原地。
后厨中央孤零零的饭桌旁坐着两个人，背对着他的正是平日里帮王汉甲干些粗活的黑哥，打横儿一人则是昨日墨尽愁让他指认的呆呆傻傻的男子。
男子披头散发，满脸胡须，头发上挂着几片枯叶。一身粗布衣裳也刮得不成样子，袖口处更丝丝缕缕。此刻正光着双脚蹲在长条凳上，丢掉筷子伸出乌漆巴黑的左手抓住白面馒头往嘴里塞，右手捞起一把芹菜炒粉也朝嘴里送。
“李师兄，你可认得他？”王汉甲说着拉住李星缘坐到桌前。
李星缘摇了摇头，他醒来便被拉去指认，今日又上山砍柴，哪里认得张黑大。
王汉甲帮李星缘盛了满满一碗米饭指着张黑大道：“他叫张黑大，如山多年，本是玄阳洞内门弟子，你可知道他为何落魄成这个样子？”
李星缘一瞬不瞬地看着张黑大：“可是因为我？”
王汉甲点了点头：“来，边吃边说。”说着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才继续道，“自从李师兄受伤后，师父便大发雷霆，无论如何也要揪出凶手，大师兄林无锋也整日为此事忙碌。”
李星缘并未动筷，目光盯着兀自猛吃的张黑大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说来也怪，你在后山被打时天色将晚，应该无人看到。多日之后王玉真人却说他有门人看到此事，指证这张黑大，并在他房中搜出你那把不知去向的柴刀。而且这张黑大，也莫名其妙的疯了。”王汉甲说着抬头看向李星缘。
李星缘眉头一皱：“莫名其妙？师父没有替他诊治么？”
“岂能不治？不过连贺老都看不出症结所在，还能有何办法？这件事情也就这么定下来。”王汉甲摇头苦笑一声。
“你的意思是这张黑大是被冤枉的，被打我的真凶陷害背黑锅的？”李星缘的视线终于离开张黑大落到王汉甲身上。
张黑大被陷害李星缘岂能不知？昨日不认识张黑大时他便知道此人是被王应龙陷害，今日王汉甲一说便更加确认。只是他没料到阴谋的痕迹这么明显，连王汉甲都能看出来，那墨尽愁等人岂能不知？只是他却不明白既然明知张黑大是被冤枉的师父为何还如此。
“李师兄，你我以诚相交，以心相待，不必打哑谜，这张黑大是不是被冤枉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只是不说破罢了。”王汉甲道。
“这又为何？”李星缘的疑惑正在这里，认真地道。
“交代。”王汉甲吐出两个字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又回身取出一坛酒拍开泥封倒了两杯才道，“就是为了给你一个交代，给清音阁一个交代，给道虚观上下一个交代，平息弟子心中的不满。”
李星缘眉头皱的更深，细细品味王汉甲的话。
他与贾半仙行走风尘，却对这人心了解甚少，不如在天香阁当小厮的王汉甲来得透彻。不过他是内明之人，稍一思索便明白其中关键，道：“如此交代，就能收得人心？”
“笑话。”王汉甲说着举起酒杯一口何干，“若是这样都能收回人心，那人人都变成傻子了。”
“那又为何？”
“他们自己心安而已。”王汉甲说着为李星缘倒满酒，“若不如此，光是门下弟子的声音便够他们烦的了，而且一旦传扬出去，对道虚观的声誉也是打击。”
“这样便不会了？”李星缘无论如何也搞不明白其中缘由。
“呵呵，李师兄，你还不明白人心。”王汉甲摇了摇头，“这样一来，虽然不能收回人心，却起码能让他们闭嘴，打的的人找到了，也惩罚了，谁还能说出什么？至于是与不是，也只能私下里猜测，再不敢拿到台面儿上。”
李星缘这才点了点头，仔细一想确实如此，如果自己不指认，王应龙不承认，恐怕所有人都不会说什么，待日子久了便会慢慢淡去，数十年后谁还记得那个在后山被打的七窍流血的男孩？
“他怎么会在这儿？”李星缘说着抬起头，张黑大已经吃饱，正伸出舌头舔手上的油腻粉头儿。
“带回来后师父并未安置他，他便四下走动，几次差点闯入含烟小姐闭关的清心阁，大师兄林无锋今日下午找到我，将他交给我看管，他也是个苦命的人啊。”王汉甲说着摇了摇头。
李星缘闻言站起身，走到张黑大身前，双手抓住他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你受苦了。”
张黑大也抬头看向李星缘，咧嘴一笑，又迅速安静下来，灰黑色眸子里映出李星缘那双如星辰般闪亮的瞳孔。
“今日起，我来照顾你。”李星缘说着握住张黑大油腻的大手，张黑大竟似听懂了一般乖乖站起身跟在李星缘身后。
“李师兄，这如何使得？”王汉甲一见急忙站起身。
“我自会找大师兄说明，你不必担心。”李星缘微微一笑，“给我包些馒头，带上那坛酒，我回去吃。”
“不行。”王汉甲横身拦住李星缘，“李师兄，你是内门弟子，又新入门不久，当以修炼为重，张师兄就交给我，我和黑哥定然让他吃饱穿暖，睡得好好的。”
李星缘盯着王汉甲看了一阵，缓缓摇了摇头，坚决无比：“人生在世，当有所为有所不为，这张黑大，我带回去，你包东西去吧。”
“李师兄，你……”王汉甲还要说什么，却看到李星缘眼中的坚决，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如果要是有什么难处就送回来，我和黑哥会好好照顾他。”
“嗯。”李星缘点了点头拿起东西拉着张黑大消失在夜色中。
拐过一片树林，李星缘抬头看到自己的小屋正亮着灯，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握紧张黑大的手加快脚步。
“你还知道回来？”刚进门，老道傲慢的声音传来，含着一丝怒气。
“对不起，老前辈，一点事情，耽搁了。”李星缘说着走到屋里。
“咦。”老道刚要再讽刺他两句，抬头正看到跟在他身后牵着手的张黑大，眸子里闪过一丝光芒，看向李星缘的目光也有些怪异，“你怎么带他回来了？”
“老前辈也相信他是打我的凶手？”李星缘说着坐到椅子上，张黑大也席地而坐，看了看李星缘，又扭头朝老道咧嘴傻笑。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老道反问一句。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由我而死。”李星缘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世间事，本就有诸多无奈，这也是他的命。”老道也苦笑一声，将入门功法推到李星缘面前，“拿去，小子，费了我好半天功夫，累的我老人家腰酸背痛。”说着捶了捶肩膀拿起酒葫芦喝了一口。
“多谢老前辈。”李星缘双手接过笑道。
“谢什么？将那坛酒拿来给我，若不是看你小子对心思，谁会帮你。别不知好歹，若是修炼无成，我也不会放过你。”老者眯着眼睛道。
“自然自然。”李星缘暗自擦了把冷汗点了点头，将酒肉吃食悉数搬到桌子上，尽量转移老者注意力。纵然对于所有事他都有信心，对修炼半点底气也无，毕竟他的修炼速度在那放着，六七年时间才修出那点可怜的真元，资质称之为万年难得一见也不为过，只是后面要加个‘差’字！
老道岂能看不穿李星缘那点小心思，只是酒虫难耐，也不点破抓过酒坛咕嘟嘟喝了一大口才爽快地呵出一口气：“好酒，虽然味道差了点，但够劲道。”老道说着夹起一口菜放进嘴里，“你就打算这么带着他？”
“嗯。”李星缘也没吃晚饭，抓过一个馒头咬了一口，“明天我去和大师兄说，将他交给我，再去为他做一张床，也算尽一份心意。”
“于事无补。”老道嗤笑一声就此打住。
“还请前辈指点。”李星缘会意，立刻躬身道。
“坐下坐下。”老道摆了摆手，“我也只是听说，并不确认。”
说着老道喝了口酒：“你可知他如何变成这样儿？”
李星缘摇了摇头，老道才继续道：“昔年老夫游历天下，过南海苗疆之地，见过与此等模样相同之人，打听之下才知道是中了噬心虫。”
“噬心虫？”李星缘瞪大眼睛皱起眉头。
“不错。”老道点了点头，“天下有四大奇毒你可知道？”
李星缘摇了摇头，贾半仙虽然坑蒙拐骗用尽手段，却最是不屑这些下三滥手段，也从未和李星缘说起过。
“天下四大奇毒分别是无忧蛊、一点红、疯魔散和噬心虫。这无忧蛊乃苗疆特有，无色无味，杀人于无形，只要被施蛊人盯上，千里之内必死无疑。一点红则是将百余种药材与毒物混合焚烧，收集焚烧烟雾经过秘法处理制成，同样无色无味，传说人只要中了此毒，死前眉心处会留下一点血红，这点血乃是人体精华所结，服用下去若是有幸不死，可修为大进，堪比任何灵丹妙药。”老道说着顿了一顿，李星缘连忙为他倒满酒。
“四大奇毒中，只有这疯魔散最为怪异，也最是神秘。轻若烟纱，没人知道它到底出自哪里，施毒时也无需接触，只要将其释放出来，闻者便会精神错乱，或是大开杀戒被人杀死，或是以为仇家追杀冤魂索命横刀自刎，或是梦到成仙手舞足蹈失足摔死。林林种种不一而足，死状却无一例外凄惨无比。”老道说着喝了一口酒，“最后便是这噬心虫。”
“噬心虫，噬心虫，顾名思义。此虫并非天生，苗疆有专门的巫师采毒虫之卵以秘法催生，之后幼虫又用药水浸泡，成型之后再以奇花异草养之，最后才成就这噬心虫。”
“那如何解毒？”直到老道说完，李星缘才开口。
老道闻言却一扬眉毛：“既然称为天下四大奇毒，岂是那么容易解的？不过世事无绝对，解铃还需系铃人，若要寻解法，当在苗疆。”
“苗疆？”李星缘目光一亮，随即黯淡下来，“可是，师父不会许我下山的。”
老道听闻嗤笑一声：“就你这点道行还想下山？去苗疆？莫说苗疆人性情古怪喜乐无常，便是那莽莽大山中的毒雾毒瘴、飞鸟虫蛇便能要了你的小命儿。”
“那怎么办？”李星缘一时有些发懵。
老道闻言嘿嘿一笑：“这有何难，只要你修成紫府元婴，那苗疆即便险恶也去得。”
“紫、紫、紫府元婴？”李星缘咽了口唾沫咂了咂嘴，从他修真那日起就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步入紫府元婴，少年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与师父行走江湖降妖伏魔时不被人家用扫把打出来。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修道者志在成仙，若无这点志向，修之何用？还不若终老一生来得洒脱。”老道眉毛一扬道。
“可是……他们说……我很笨……”李星缘说着低下头。
修仙一途，天资决定一起。如雪篱藩之辈，惊才绝艳，便可事半功倍。如李星缘等，木讷愚钝，便是事倍功半，此间差距天壤之别。
老道扫了李星缘一眼淡淡地道：“天道酬勤，况且你是内明之人，只要稍加点拨便可茅塞顿开，他日成就，未必就在那些才子之下。”
李星缘闻言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老前辈你莫要唬我，当年师父也这么说，可我现在，还是最笨的。”
老道闻言目光一亮：“你师父，墨尽愁？”
“不是。”李星缘摇了摇头，“是从小将我养大的师父。”
老道点了点头笑道：“小子，莫要灰心，这修道一途千难万难，虽不说付出必有回报，但若是不付出，定然没有回报，此中厉害你该清楚。”
李星缘点了点头，目光落到张黑大身上。
进屋以来，两人顾着说话，张黑大闲着无聊，却不知何时躺在李星缘的床上睡着了，嘴角还挂着一丝晶莹的口水。
“废话不多说了，你心中自有方寸，老头子我也吃饱喝足，正好回去补觉。”老道说着站起身，拎起剩下的半坛子酒一步三晃走出门去。
送走老道，李星缘拿起入门功法，只看了一眼却是一愣。
原本大片空白的书页上写满了字，字迹铁钩银画，苍劲有力，几乎所有稍微复杂的字都在后面用简单同音字做了标注，细心处，李星缘一阵感动。在老道身上，仿佛看到酒醒后的贾半仙的影子。
压下内心的感动，李星缘对着油灯细细研读起来。
道虚观的功法比之《剑锋手录》要具体得多，却也粗浅许多，开篇处便阐述五行相克的理论，同时交代入门修炼之法。
李星缘看了一阵便明白过来，此处所讲修炼方法与贾半仙说过的大多数人的修炼方法大体相同，都是通过呼吸吐纳积累第一点真元，而后便放弃吐纳之法转而控制那点真元沿着固定的经脉运转修炼，渐渐壮大。同时李星缘也注意到，第一页最上方显眼位置处写着四个大字：此法为辅！
李星缘微微一笑，看来老道还是不放心他才特意提醒，摇了摇头盘膝坐好，按照书中描述线路运转那点真元。
真元游走，一股热气从丹田气海中腾起，只是刚刚聚集，之前几次出现的一白一紫两点光芒毫无预兆的亮起，将那些热气吸收得干干净。
李星缘微微一愣，他没想到这个时候那两点光芒会出现，随即静下心来控制自身真元沿着道虚功法线路运转。
丝丝暖流不断从丹田腾起，白、紫两色光芒也不断亮起，将暖流纳入自身。一个小周天运转下来，李星缘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什么都没得到，哪怕是一点天地灵气或者书中描述的道虚观五行真元。
难道……
一个想法闯入李星缘的脑海，在第一次挨打后疗伤时，他第一次注意到这两点奇怪的光芒。每当他将外来真元引入丹田气海时，这两点光芒便突兀地出现，将之吸收干净。也正是凭借着此法，他才在两日内将所有暗疾治了个七七八八。
今日这点光芒再次出现，难道也预示着除了他自身这点通过呼吸吐纳修来的真元，连道虚功法修成的真元也是‘外来户’？
若真是如此，那凭借这点真元，自己多久才能修到紫府元婴境界？一千年？一万年？还是百世之后？
一时间，李星缘头大如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