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尚早,食堂却早早开门,一盏风灯在晨曦的光芒中轻轻摇曳。
将柴刀扁担放在门外,李星缘推门进屋。
“李、李师兄?”忙碌的王汉甲抬起头来,见是李星缘微微一愣,一抹惊喜在脸上荡漾开来。
“王师弟。”李星缘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
“快,里面坐,黑哥,上一碗小米粥,再来五个,不,十个鸡蛋,两碟小咸菜。”王汉甲说着忙用袖子使劲儿擦了擦本来就很干净的椅子招呼李星缘坐下。
“多谢王师弟。”李星缘也不阻止,笑着坐在椅子上道。
“师兄哪里话,这几日可担心死我了,总想去看看你,只是这里活计繁忙,脱不开身,只好强忍着,今日见到你没事才放下心来。”王汉甲说着坐到李星缘对面,接过黑哥送来的吃食推到李星缘面前,“趁热快些吃,不够还有。”
李星缘点了点头,心中涌起一阵暖流。他明白,若是没有王汉甲与黑哥,自己现在恐怕早已经死了。王汉甲嘴上说活计繁忙脱不开身,实际因为他是外门弟子,没有资格罢了,那样说只是为了安慰自己。
“哭什么?我虽然不读诗书,却也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有什么大不了的?”见李星缘未答话,泪水大滴大滴滚落,王汉甲眉毛一扬道。
“大恩不言谢。”李星缘道了一句再不说话,吃光馒头鸡蛋拎起柴刀扁担头也不回渐渐走远。
当再见王汉甲的那一刻,李星缘心绪便涌动起来。这个外门弟子,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天香阁小厮成了他现在最亲的人。但真正让李星缘触动的却是那句‘这里活计繁忙,脱不开身,只好强忍着,今日见到你没事才放下心来’。李星缘虽然木讷,但在那一刻却清晰地捕捉到王汉甲内心的无奈和自嘲,在道虚观,外门弟子只是内门用来赚钱的工具而已。同时一个胆大包天的想法也不可遏制地冒出来:他想要将内门弟子的修炼功法传给王汉甲。
道虚观历史上也有过内门弟子私自将功法传给外门弟子的事情,结果都无一例外,发现之后外门弟子当即处死,内门弟子则废去修为以道虚观秘药抹掉功法记忆逐出门墙。李星缘若是做了,无疑要冒很大风险,王汉甲也是一样。唯一的好处只有道虚观对入门功法监察不严,只要王汉甲不私自动用便不会被人发现。
只是事情重大,李星缘还不敢轻易决断,这个念头也停留在脑海中,仔细斟酌。
冬日晴朗,枝叶斑驳。李星缘走了一阵停下来,极目远眺处,雾霭腾腾,天地一片苍茫!
此情此景,李星缘一扫胸中闷气,一声长啸,在群峰间激荡不已。
昨日林无锋已经告诉他不必再上山砍柴,墨尽愁已经许他去修文课。只是在李星缘心里,做事便要善始善终,每年四百担柴是他为自己定下的,即便墨尽愁发话他也一定要砍够。而且在李星缘心底,还隐隐有一丝期盼,那个淡蓝色身影,已经成了他在道虚观为数不多的美好之一。
后山顶峰,蓝水月呆呆站在原地,任初冬晨霜染白双鬓,兀自傻愣愣看着远方。
那日从贺老小院儿回到玄阳洞后,无极真人大发雷霆,罕见地骂了自己一顿,但她却并未放在心上,脑海里满是那个躺在床上的瘦弱的身影。她越是控制,就越是去想,以至这几天来,心情烦躁无比,也无心修炼。恰好无极真人被张黑大的事乱了心神,再未催促她和段未央去闭关。
缓缓回身,一步步走下突兀的巨石,蓝水月走到平日里练功的草地上。
寒冬初至,万物凋零,枯黄的草茎衰败倒伏,入眼处满目疮痍。
长叹一声,蓝水月的目光落到通往前山的小路上。弥漫的晨雾凝而不散,吞没远方!
突然,一声长啸有若龙吟,穿透晨雾,带着希翼的气息掠过耳畔,在群峰间回荡,绵绵不绝。蓝水月东冬雾般迷蒙的眸子骤然如秋露般晶亮起来,那啸声气韵浑雄,有若枯木龙吟,将满腔愤懑化作一股冲天豪情,在群峰间盘旋不去。
啸声过后,蓝水月目光尽头,一个瘦弱的身形划开重重冬雾缓缓走来。身材虽然瘦弱,却挺得笔直,脚步更坚定无比,提着柴刀扛着扁担一步步走来。正是李星缘。
看到李星缘的身影,蓝水月眼中那滴晶莹的秋露终于荡漾开来,化作满面笑意,烦躁的心也再度平静下来,双手托起染上白霜的竹简缓缓诵读。
李星缘脚步一顿,抬头看着山顶。林间草地虽青葱不在,那条淡蓝色身影依旧。朗朗书声随着冬日凛冽的晨风送出,在后山盘旋。
会心一笑,李星缘放下扁担抡起柴刀用力朝一旁枯树砍去。
碧蓝天空下,苍茫云海间,天地一片宁静!
“爹,爹爹?”清心阁内,墨含烟瞪大眼睛诧异地叫了一声。门推开处,墨尽愁走了进来。
“嗯。”冷着脸哼了一声,墨尽愁坐到主位上,“最近功课如何?”
“女儿不敢偷懒,请爹爹过目。”墨含烟一听连忙拿起抄写的《九天诸仙散记》双手奉到墨尽愁面前。
自从那日知道王应龙用噬心虫害了张黑大,墨含烟便消停起来,生怕一不小心露出马脚被人发现,白日间也安静不少,规规矩矩坐在长案前抄写《九天诸仙散记》,累了便停下练剑,如此反复,害得两个看守清音阁的弟子以为她得了什么怪病。
看着女儿的手记,墨尽愁沉着的脸终于好起来。墨含烟不但将《九天诸仙散记》抄写的工工整整,而且个别地方还加了批注,这在墨尽愁眼里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也是这些天来唯一值得他高兴的事。
看到最后,墨尽愁却眉头一皱,指着墨含烟手记道:“这一处,大罗金仙前世为人时亲下地府搭救老母亡魂你如何这么批注?”
墨含烟闻言探头看过去,只见批注上三个朱红梅花小篆:不可能!
“那如何能,大罗金仙虽然是神仙,但前世毕竟是凡人,纵然修炼有成也不可能下得地府阴司,只有鬼魂才去得。”
“便只这一条你便认定不可能?”墨尽愁放下书卷抬起头。
“这还不够么?照我看来,单单奈何桥上孟婆那一关他便过不去,还用得着其他?”墨含烟嘴上说着,心也完全放下来,知道墨尽愁纯粹来检查她的功课,并非发现自己为王应龙出谋划策之事。
墨尽愁点了点头,脸色凝重道:“说的在理,不过爹爹的恩师也曾说过,传言人间有一处怪地,此处无日无夜,无晴无雨,却又有日有夜,每逢日夜交替,阴阳分割之际,便会出现一条路,直通幽冥地府,但凡前往阴司的生魂,只能从这里进入。”
墨含烟闻言汗毛竖起瞪大眼睛:“爹爹胡说,哪有这样的地方?”
“世间事,又是你能了解的?浩瀚神州,孕育无数神奇,有这样一处地方也不足为奇。”墨尽愁叹了一句。
“那……进入之后又如何?”墨含烟见窗外红日湛湛,也放下心来,大胆地道。
“生魂入地府乃是天条禁忌,阴司鬼兵、巡城甲马自然阻挠,还能好过?”
“那为何进去?过得了‘奈何桥’么?”墨含烟从小便爱听故事,墨尽愁也不知多少年再没给她讲过,今日抓到机会便不放过。
“但凡大能者,办万难事,皆有缘由,至于如何过那‘奈何桥’便不知了。”墨尽愁摇了摇头。这个故事他也只听师父提起过,当时并未深究,而且师父也言明,只是传说,具体早轶不可考。
“我知道,定然施展大*法力从忘川河上飞过去。”墨含烟笑道。
“那如何可能?”墨尽愁眉毛一扬,“忘川河源自仙界无定天河,下达九幽之地,无源无尽,贯通三界六道,乃天地间最为神奇所在。莫说河面宽阔无际,即便神仙也不能飞越,就是那条河也片物不载,除却仙界至宝‘架海紫金梁’、九幽至宝‘幽冥桥’,便只有地府‘奈何桥’能通行。如何能飞过去?”
“啊?是这样啊。”墨含烟垂头丧气,目光又一亮,“那三座桥是何人所造?”
墨尽愁看着爱女噗嗤一笑:“傻丫头,连仙界都奉为至宝之物,岂是人力能为之?传言三座桥乃天地孕育而成,各有妙用。”
“什么妙用?”墨含烟瞪大眼睛。
“仙界‘架海紫金梁’只渡仙魔,同时却也压制魔性,九幽‘幽冥桥’同样只渡仙魔,却压制仙性,地府的‘奈何桥’却是又一番光景,只渡阴魂,仙魔人皆不得过。”墨尽愁道。
“啊?地府中的十殿阎王和地藏王菩萨还有守桥的孟婆不也是仙么?他们如何过去的?”墨含烟奇怪道。
“他们却不同,司职地府阴司,自然不受限制,可随意往来。除此之外,传言天庭与九幽都有‘通行令’,凭借那块令牌,他们可自由穿梭三界之间,便是地府阴司也去得。”墨尽愁笑道。
“啊?这么神奇?那天下间便是没有他们去不得的地方了?”墨含烟道。
“你当着以为那‘通行令’如同街边馒头一般遍地都是么?即便三界相加也没有几块,更轻易动用不得,否则不翻了天。”
“原来如此。”墨含烟点了点头。
墨尽愁也站起身:“天道恢恢,疏而不漏。三界六道,皆在天道之下,皆有秩序,所以有盛极必衰,物极必反。”
“爹爹是说天道也在维持一个平衡?”墨含烟冰雪聪明,听出墨尽愁弦外之音。
墨尽愁转身看着女儿,笑容在脸上荡漾开来:“不错,否则人间早就在仙界与九幽的强大下覆灭了,何能延续到今日?”
“那这个平衡要有多大啊!”墨含烟觉得有些眩晕,那湛蓝的天空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操控如此庞大的三界六道芸芸众生,维持着那个微妙的平衡。
墨尽愁淡淡一笑:“天道!”言罢飘然离开。
天道么?墨含烟默念一遍,第一次觉得自己之外还有如此广阔的天地,心境也一下子开阔起来。
也不知是昨夜打坐的功劳,还是那声长啸抒发胸志的原因,今日李星缘砍柴的速度相当快,只用了半个上午便砍了一担柴,收拾停当见时辰还早,索性盘坐在地上修炼那点真元。
丹田气海中,那点真元犹如灵智未开的孩童,静静地悬浮着,随着李星缘的气息牵引缓缓游动起来,顺着经脉一路向上。
李星缘的修炼之法之所以称为呼吸吐纳,不同处在于他修炼是呼吸的节奏。平常修真之人的呼吸绵远悠长,一呼一吸时间相等,节奏平缓,以此来平稳心境,淬炼道心。李星缘的呼吸吐纳之法则不然,吸气时比之一般人要长得多,仿佛要吸干天地间所有空气一般,呼气时则短促激烈。一呼一吸节奏分明,与一般人大不相同。
这呼吸之法也颇为难练,当初贾半仙为了锻炼李星缘的呼吸吐纳之法,竟然让他吸饱气后将头插入水缸中,用手死死按住,半晌才放他出来,如此反复,李星缘才‘练’成这奇特的吐纳之法。
草地上,读罢一卷书简的蓝水月抬头看去,只见李星缘盘坐在地上,正在吸气,气息之长她从未见过,更让她惊讶的是,李星缘鼻孔前竟然隐约可见一点白色光晕,随着他的呼吸新没入体内。
蓝水月瞪大眼睛,李星缘的修炼之法超出她的认知范围,或者说超出所有人的认知范围。修道者都依靠吸纳天地灵气炼化成自身真元提升修为,吸纳之法虽然不同,功效却都大同小异。但她从未听说过有哪种功法霸道到可以聚拢如此多天地灵气,若是照这样下去,李星缘的修为必将一日千里,天下谁还能如他。
蓝水月兀自震惊,李星缘却再次进入那个奇妙的境界中,天地之间,繁华不再,没有喧嚣尘上,没有诸般烦恼,余下的只有一片空灵。那点灵气也再次活过来,游走不休。李星缘则默念起《剑锋手录》: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故天有五贼,见之者昌。
天性,人也。人心,机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
天发杀机,龙蛇起路。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人合发,万变定基。
性有巧拙,可以伏藏。九窍之邪,在乎三要,可以动静。
火生于木,祸发必克。奸生于国,石动必溃。知之修炼,谓之圣人。
天生天杀,道之理也。
天地,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人,万物之盗。三盗既宜,三才既安。故曰:食其时,百骸理;动其机,万化安。
人知其神而神,不知不神所以神也。
日月有数,大小有定,圣功生焉,神明出焉。
其盗机也,天下莫能知。君子得知固躬,小人得知轻命。
瞽者善听,聋者善视。绝利一源,用师十倍。三反昼夜,用师万倍。
心生于物,死于物。
机在于目。
天之无恩而大恩生,迅雷烈风,莫不蠢然。
至乐性余,至静性廉。天之至私,用之至公。
禽之制在气。
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恩生于害,害生于恩。
愚人以时务文理哲,我以天地文理圣。人以愚虞圣,我以不愚虞圣。人以奇期圣,我以不齐期圣。故曰:沉水入火,自取灭亡。
自然之道静,故天地万物生。天地之道浸,故阴阳胜。
阴阳相推,变化顺矣。是故圣人知自然之道不可违,因而制之。
至静之道,律历所不能契。
爰有奇器,是生万象。八卦甲子,神机鬼藏。
阴阳相胜之术,昭昭乎进乎象矣。
……注①
这《剑锋手录》是贾半仙让他硬背下来的,每到修炼时,他便默默诵读,放任心中所想,顺其自然。几年下来,心得颇多,同时也愈发迷惑。
《剑锋手录》讲述的乃天地之理,无一句话提到修炼功法,李星缘却反而觉得其中包含了修炼之理。每每默念,那股念头便强烈一些,只是却始终把握不住。
不远处,蓝水月也渐渐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转身提起剑,在草坪上舞起来。
蓝水月的出招速度并不快,与往日相比多了一分柔美少了一点凌厉,全无杀气。招式之间却行云流水,衔接得天衣无缝恰到好处。
在太宗年间,舞剑有公孙大娘为世人称道,殊不知在这茫茫深山中,蓝水月的舞剑之术更艳绝天下,只是,她只舞给一个人看罢了。
晨风轻柔,撩起伊人丝丝长发。衣袂飘飘,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在山巅徘徊。蓝水月少女的情怀悄然打开,载着满腔思恋,载着那份简单,载着年轻的梦,随着晨风,飘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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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原文出自《阴符经》,此处引用,略作改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