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儿，怎么起的这么早？”天还未亮，墨尽愁心中有事无心睡眠，翻身起床，却正看到肖云落坐在铜镜前梳洗打扮。

今日的肖云落雍容华贵。头戴双凤簪花细钿，身穿大红刺凤锦袍，腰间一条杏黄蟠龙带，上面五彩丝绦缀着一块墨绿色青鸾踏云佩。一身打扮，光彩照人。

墨尽愁一时看得呆了。这身衣衫是当年肖云落与他成亲时穿过的，百余年来从未再穿过，却没想到被她保存得这么好，如当年一般。

“好看么？”见丈夫呆在床上，肖云落展颜一笑，两腮升起一股红晕。

墨尽愁这才回过神来，站起身走到肖云落身边，伸手揽过妻子搂在怀中轻声道：“好看，这么多年了，我是第二次看到。”

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墨尽愁心底涌起一股暖意，丝丝缕缕，沁人心脾。方才还烦躁无比的心情此刻消失的无影无踪，也只有在妻子面前，他才能放下一切，展露那份独有的温柔。

“我也是第二次穿。”肖云落依偎在丈夫怀中，慢慢闭上眼睛，睫毛却不停地颤抖着，“这次，只穿给你一个人看。”

墨尽愁点了点头，呼吸着妻子身上独有的芬芳，也闭上慢慢眼睛。

这一刻，脉脉温情宁静了所有喧嚣。

宁静了世界！

半晌，肖云落才睁开眼睛，声音轻柔若水：“尽愁，让我去吧。”

墨尽愁厚实的身躯不自觉地抖动一下，手臂也将肖云落抱的更紧，声音却是斩钉截铁：“不行。”

“我不去谁去，你么？”肖云落平静地道。

“外面的事，自不用你操心。”墨尽愁的声音有些烦躁。

肖云落叹了口气，微微挪动身体让自己更舒服一些：“尽愁，你要强了一辈子，也与他们斗了一辈子，赢多输少。可今时不同往日，他们四脉逼宫，任谁都看得出来是要夺我们名下产业，清音阁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你与无锋缺一不可，无论少了谁都独木难支。”

“哼，我如何就不信，纵然我失了六十年修为，也决计不会输给他们。”墨尽愁冷笑道。

“尽愁，有傲气固然好，但你这是在拿清音阁做赌注啊。若是赢了，结果并无不同，若是输了，九泉之下何颜面对列祖列宗。”肖云落也有些激动，声音微微颤抖。

“我，不会输。”墨尽愁目光骤然凌厉起来。此刻的他，犹如一个红了眼的赌徒，为了振兴清音阁，他可以投入所有，包括生命。

肖云落抬起头，看着丈夫刚毅的脸庞：“是谁承诺的？是谁承诺你不会输的？”

墨尽愁低头看着妻子秋水般的眸子，缓缓别过头去。

他嘴上虽然强硬无比，心里却没有一点把握。四脉逼宫早成定数，就算李星缘没有受伤，他也没把握守住祖宗留下的产业，眼下更雪上加霜。只是身为一脉首座，他必须比别人更坚强，也要更坚决，否则局面更加不可收拾。

“尽愁，让我去吧。”肖云落将墨尽愁抱的更紧。

墨尽愁缓缓转过头，直直看着肖云落：“云儿，从你不顾你师父反对放弃朝天阁首座之位嫁给我那天起，我就将这一世情缘许给了你，这些年来从不敢忘记，更不敢辜负你，今日又如何能让你去？”

“尽愁，你何必如此执着。”肖云落叹了口气，“在男子争雄的修道世界，女子岂能那么容易？师妹虽然表面风光，高居一脉首座，内心苦处又有谁知？比起她来，我不知要幸福多少倍，又有何求？”

微微顿了一顿，肖云落继续道：“这辈子跟着你，我从未后悔过，你一心中兴清音阁，可眼下正是生死关头，无锋年纪还轻，不是四脉首座的对手，若你失了一甲子修为，清音阁岂能支撑？你们二人，一个左膀，一个右臂，缺一不可。星缘那孩子又是中兴希望，更不可或缺，只有你们三人都在，清音阁中兴才有望，余下能救星缘的，也只有我！”

“尽愁，让我去吧。”肖云落说着抬起头，一双美目水雾氤氲看着丈夫。

墨尽愁闭上眼睛别过头去，肖云落却清楚地看到，两行清泪在他坚毅的脸庞上犁出两条浅浅的痕迹！

“快点，明阳，你去那边，看到有人来给我拖住，姜云，你麻利点。”左右无人，王应龙压低嗓子喊了一声，将手中柴刀塞给姜云。

“为、为、为、为什么是我。”姜云小嘴儿一瘪哭出声儿来。

这两天，他比王应龙更怕。王应龙好歹是王玉真人之子，就算东窗事发也罪不至死，三两年后还有谁记得？他依旧是一脉真人独子，风光无限。他却不行，一旦事发，轻者飞绝修为赶下山去，重者以命抵命。更何况又是他下的重手，更无法逃脱。

昨夜王应龙和赵明阳找到他，胆大包天地设计了今天的圈套儿。他本来死活不同意，奈何王应龙威胁他若是不同意便将他交出去，无奈下他也只好应允。今日事到临头，依旧极不情愿，又被王应龙一吓，哭出声来。

“憋回去。”王应龙瞪圆眼珠儿，仿佛要喷出火来一般。又做贼似地左右看了看猫腰跑到姜云面前一把捂住他的嘴，“你疯啦，现在还哭？打人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哭？这是什么？这是那小子的柴刀，若是让人看到，我们三个谁也跑不了，快，按照设计好的做，出一点差错我……”王应龙说着挥了挥拳头。

“你们快点，有人过来了。”远处，赵明阳朝他们摆了摆手，又冲姜云一瞪眼转头换作一副笑脸走过去。

“快点。”王应龙推了他一把也转头走向另一边。

柴刀上，暗红色的血迹有些刺眼，姜云哆嗦着握紧，一咬牙跑进小屋。

“贺老，那孩子如何了？”贺老小屋中，墨尽愁躬身道。

他身后，肖云落早换回平日里的衣衫，丝毫没有异样，朝早过来的林无锋点了点头静静站在丈夫身边。

“午时一刻。”贺老平静地看着墨尽愁，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墨尽愁闻言苦笑一声回身坐在椅子里，半晌才抬起头：“贺老，冒昧问一句，星缘与已故未竟师兄……”

没待墨尽愁说完，贺老扬起右手打断他：“尽愁，你修道百年，还不知世事难料么？”

“我，不甘心。”

“有何不甘？”贺老抬眼看着他，深邃的眸子如一片汪洋，没有尽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也是你们师徒间的一段夙缘，你还想推却？”

墨尽愁微微一愣，才点了点头：“多谢贺老指点。

“尽愁啊。”贺老摆了摆手叹了口气，“我虽无丝毫道法仙术，却略通占卜之道，昨日为此子连起三卦，你可知卦象如何？”

“如何？”墨尽愁目光一亮。百余年来，他从未听说过贺老起卦，连老人通晓占卜之道都不清楚，却没想到老人亲自为李星缘起卦，而且连起三课，又在此刻说出，必有深意。

贺老却自嘲一笑，目光却出奇的晶亮：“老夫课业浅薄，卦象均是一片混沌，没有丝毫端倪。”

“怎么会这样？”墨尽愁却是一愣。他对这些‘左道之术’向来嗤之以鼻，更遑论研究，自然不清楚内中原由。

身后，肖云落依旧一脸平静，林无锋却是大吃一惊，随即又自嘲地摇了摇头。

“无锋，你知道？”见老人没有说下去的意思，墨尽愁转向林无锋道。

林无锋看了贺老一眼，见老人丝毫不为所动，才一拱手道：“弟子略通占卜之道，只知天下事皆有本源，占卜一道也以卦象为引直指本源，若是卦象模糊不轻甚至于贺老所言一片混沌，在弟子所知中只有一种情形。”

“说。”

“有人用弥天大*法力掩住真相！”

贺老微微一笑：“据老夫所知，其因有二：一为无锋所言；二为本命乱宫。”

墨尽愁眉梢一跳，他虽不通占卜之术，却知道本命乱宫。

传言中，北斗并非七星，而是九星，暗合九宫之数。人亦有格，与九星对应，只是星君并未入体，虚位以待。

世间多奇事，却有那么一些人，天生星君入命，凶厉狠绝，此等人大都天资卓越，只因杀戮过多有违天和，最终悲剧落幕，成为一代枭雄。却也有一些人更甚，小小命格内藏纳几个星君，比之‘星君入命’杀戮更甚，此等人天生天杀，决计不会有正果。

贺老的意思很明显，李星缘或是有高人庇护，或是本命乱宫，二者其一，任墨尽愁自行抉择。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贺老长叹一声，小屋内也难堪地沉默起来。

檀香袅袅，药香依依，如情愁一般在小屋内盘旋，挥之不去。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林无锋回过头去，目光却是一凝。

视野中，一男一女联袂而来，男子一袭月牙儿白衣，女子淡蓝装束，正是玄阳洞的段未央和蓝水月。

“师父，玄阳洞段未央和蓝水月到了。”

“嗯。”墨尽愁点了点头坐直身体，林无锋转身迎出去。

“林师兄。”见林无锋迎出来，段未央一抱拳笑道。

“段师弟，蓝师妹，里面请。”林无锋笑着单手一引，将两人让进小屋。

“弟子段未央见过墨师叔，师娘。”段未央虽然高傲，却也知书达礼，进门处躬身道。

一旁，蓝水月却静静站在原地，脸色清冷一言不发。

“未央，不必多礼，快起身，坐吧。”见墨尽愁没有动静，肖云落笑道。

“师长面前，哪有弟子座位。”段未央说着直起身。

“也好，就让他们站着吧。”墨尽愁斜了段未央一眼冷冷道。

段未央还要客气，被墨尽愁随口噎住，脸上一阵青紫，讪讪一笑。

肖云落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回头笑道：“未央莫怪，这几日你师叔心情不好，你们莫要放在心上。”

“岂敢岂敢。”段未央嘴上说着，脸上却也倨傲起来，又顺手从怀中掏出一方紫檀木盒双手奉上，“李师弟受伤，家师心中挂念，奈何事务繁重，不能亲来，特命弟子送来一粒‘玄天丹’，李师弟吉人天相，望师叔放宽心怀。”

墨尽愁眉毛一挑转向段未央，看了一眼冷笑一声：“回去替我告诉无极真人，他的好意，墨尽愁记下了。”

墨尽愁的声音倨傲至极，丝毫没有承情的意思，段未央也冷着脸点了点头：“如此，弟子告退了。”

话音落点还未迈步，有一阵脚步声传来，几人齐齐看去，却见守尘轩柳千资与朝天阁秦歌一同走来。

“弟子参见师伯，师母。”见段未央与蓝水月在，两女先是一愣，随即展颜一笑，声音如空谷幽泉，叮咚悦耳。

“不必多礼。”肖云落笑道。

林无锋偷眼看去，墨尽愁的脸色却更黑了。

“李师弟受伤，家师心中挂念，奈何事务繁重，不能亲来，特命弟子送来一粒‘清水还阳丹’，李师弟吉人天相，望师叔放宽心怀。”说着，柳千资从怀中掏出一方红木匣子双手奉上。

一旁，段未央却瞪大眼睛。柳千资一番说辞除了丹药名称和他丝毫不差，如同事先商量好一般，惊人地相似。

待肖云落点头接过，秦歌才上前一步，淡淡落落道：“家师命弟子送来一株雪莲子。”说着放到桌上。

肖云落目光却是一亮。秦歌为素颜真人门下弟子，本为大家闺秀，家道中落，正巧被下山办事的素颜真人遇到收入山门。

及至现在，秦歌资质在道虚观众多弟子中也属平平，奇特的是在她身上却有一股别样的韵味，清清淡淡，浑然天成。也正基于此，她的修炼速度远比表面资质快得多，早成为朝天阁第一弟子，比之守尘轩柳千资还要强上一线，与蓝水月只在伯仲间。让肖云落惊讶的是，方才只一个动作，这秦歌的修为又有精进，相比四十多岁的林无锋怕是也不遑多让。

“紫阳峰雪篱藩见过贺老，见过墨师叔，见过师娘。”秦歌双手刚刚放下，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段未央几人一惊，忙回头看去。

入眼处，一个男子昂然而立。面如朗月，目似远星，一头墨发只用一根枯枝束起随意垂下，身穿本色布衣，脚下麻草鞋，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雪篱藩一到，屋内的气氛登时紧张起来。他向来被誉为道虚观年轻一代第一人，自从十五岁第一次参加岁考，到二十岁第二次，两夺桂冠。明年大考他还在年轻弟子年龄内，若是参加必定夺冠，也是道虚观三千年来第五个只参加三次便三次夺冠的人。

墨尽愁也是一惊，他身为一脉首座，却不知雪篱藩是何时进来的，若是传扬出去，自己必定名声扫地。却也由此可见雪篱藩此次出关，修为定然大进，早远超同门，比之五脉真人怕是也未必逊色几分。清音阁一脉的希望还在床上生死未卜，何云道却在不声不响中培育出雪篱藩，长门地位也更加稳固。

贺老目光晶亮地看着雪篱藩，笑着点了点头：“好，好，让我看看，何云道又让你带了些什么来。”

雪篱藩笑着从怀中掏出一方碧绿翠玉盒送到墨尽愁面前：“还请师叔笑纳。”

墨尽愁循声看去，眼角猛烈跳动两下，缓缓摇了摇头闭上眼睛：“此物过于贵重，你回去告诉掌教，墨尽愁承受不起。”

“师叔哪里话，这是师父赐给弟子，弟子自行送与李师弟的，待李师弟醒来后，弟子自会与他说明，与师叔无干。”雪篱藩笑道。

肖云落看了看墨尽愁，见丈夫一脸坚决，才转头朝雪篱藩笑道：“篱藩，你的好意我带星缘承下了，这碧海珠放在道虚观也只有一颗，为门中至宝，可生死人肉白骨，星缘福缘浅薄，你还是收回去吧。”

“师娘怎能如此说？”雪篱藩眉毛一挑，“人之性命，何来贵贱？芸芸众生，皆平等！”

“雪师弟误会了。”一旁，林无锋忙打了个圆场，“师娘并无此意，我们已经找到了救治小师弟的办法，这等重宝，还是不用了。”

“哦？”雪篱藩微微一愣。他是昨日下午才出关，晚饭时无意间听说清音阁李星缘受伤，只有这碧海珠才能救治，便连夜求见何云道，费劲唇舌才求来，却不想墨尽愁早找到救治之法。

“雪师弟，如此性命攸关的大事，我们又岂能说谎？”林无锋笑着将翠绿玉盒交还给雪篱藩笑道。

“好了，时辰到了，尽愁，你随我来吧。”贺老扫了堂下诸人一眼站起身，“你们都散了吧。”

“贺老，我来。”肖云落笑着站起身。

贺老微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会心一笑：“也好，你随我来吧。”

“云落，小心。”墨尽愁也忙站起身，看向肖云落的目光如水温柔。

“师父，我去吧。”林无锋急忙靠到前面拱手道。

“无锋。”肖云落在里间门外停住脚步，“日后你要多多帮助你师父，他脾气不好，容易冲动，你要多为他分担。”

“嗯。”林无锋哽咽着点了点头。

肖云落又转向墨尽愁：“我进去了。”言罢转身没入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