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月色下,一个窈窕的身影悄悄爬出清心阁,贼头贼脑地左右看了看迅速跑向远方。
自从肖云落走,墨含烟就一直盘算着,从母亲的口气来看,那三人定然是王应龙、姜云与赵明阳无疑,只是不亲口问问始终不能确定。
小丫头本就好事,奈何被关在清心阁中,这几日清修已是迫不得已,眼下有这等好事岂能错过。趁着黑夜从后窗悄悄爬出来,一路朝守尘轩王应龙的小院儿跑去。
越是接近小院儿,墨含烟越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怕些什么,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心脏,从未像现在这样紧过。
王应龙的小院儿还亮着灯,一个身影不停晃动着,在窗棂上投下大片黑影。墨含烟悄悄靠过去,用手指捅开窗纸,顺着小洞看向屋内。
屋内,王应龙完全没有往日的风采,愁容满面,头发也乱成一团,双眼更布满血丝,仿佛不知道累般一圈圈儿来回踱步。
此情此景,墨含烟的心揪得更紧,一双粉拳也不自觉间攥紧,半晌才缓缓松开,脸上也换成一副轻松的表情,几步窜到门前呼的一声推开:“终于被我发现了,王应龙,你还不承认李星缘是你和姜云、赵明阳一起打伤的?”
“啊?不、不、不是、不是我,是姜云,是姜云……”这几日来,除了课业王应龙一直把自己关在房中,内心恐惧无比,被墨含烟一吓脸色登时惨白,噗通一声坐在地上闭眼道。随即立刻反应过来,定睛一看才知是墨含烟,长出了口气拍拍胸膛爬起来:“含烟,你想吓死我啊。”
“我说过,不要叫我含烟。”墨含烟脸色铁青,双拳死死攥在一起。来之前还只是猜测,虽然知道多半是事实,但心底仍有一丝渴望,渴望和王应龙没有关系。只是方才一瞬间,王应龙跌倒在地闭着眼睛和盘托出,女孩的心被狠狠的击碎,如水晶般落地般,随裂成无数片。
“含烟,含烟,你听我说,方才我说的都是假的,没有一句是真话,我是和你开玩笑的,你别介意。”王应龙双手举也不是,放也不是,在胸前胡乱挥舞着,血红的双眼看着墨含烟道。
“我说过,不要叫我含烟。”墨含烟脸色愈发冰冷,声音也冷起来。
“是,是,不叫,不叫,含……墨师妹,我、我方才……”
“方才的话我都听见了,王应龙,你好大的胆,我的话竟然都敢不听,哼哼。”墨含烟怒气冲冲,指着王应龙道。
“不、不是、不是……”王应龙结结巴巴,早在‘是’或‘不是’间绕晕了,支吾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墨含烟一甩从不离手的小马鞭,一把推开王应龙坐到椅子里,回头见王应龙还愣在原地不由怒道:“还不上茶。”
女孩骂了一阵,见王应龙确实吓得不轻,加之方才王应龙激动之下说是姜云下的手,心中怒气减了一分,心中反倒思谋起如何替王应龙脱身来。
“师妹,你、你、你不怪我了?”王应龙听到墨含烟的口气有所缓和,激动地道。
“我有说过么?还不快上茶,偷偷跑出来,又被你气的够呛,要渴死了。”墨含烟美目一瞪佯怒道。
“是,是。”王应龙忙泡好一杯茶端上来笑道,“师妹,这是爹爹的一个外门弟子特地为爹爹送来的雨后龙井,我也是费尽心思才求来一点,平日里连闻闻都舍不得。”
墨含烟斜了王应龙一眼:“我是来特地喝你这雨后龙井的吗?若是舍不得便拿回去好了,谁稀罕这一杯茶。”
“不、不,自然不是。”王应龙连连摆手,长出了口气才又道,“师妹,你真的是特地来看我的?”
这两天,王应龙饱受煎熬,每日夜不能寐,纵然睡着了也是噩梦连连,每次惊醒都满头大汗,又怕李星缘就这么死了,又怕他突然好起来指出自己三人就是真凶,更怕被人看到告诉墨尽愁找上门来。甚至梦到七窍流血的李星缘跪在森罗殿哭诉,秦广王大怒之下当即命令黑白无常来拿他。几日下来早不成人样儿,眼下见到墨含烟,犹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心也缓缓平静下来。
“哼,谁特地来看你的,爹爹发誓要抓住打伤小师弟的人,我是替爹爹分忧拿你回去的。”墨含烟嘴上说着,却端起茶杯,丝毫没有要动手拿人的意思。
王应龙更加确信墨含烟不是来拿他的,笑道:“师妹说笑了,我这几日,不知是怎么过来的,莫要再吓我。何况我也不是有意,现在李师弟如何了?”
“吓你?”墨含烟眼珠儿一瞪,随即叹了口气,“娘今日来说小师弟怕是不活了,现在怕是已经……”
说着,墨含烟低下头去。若不是那天早晨自己半路截住他,或许两人之间根本就不会有交集,后来更不会打他一顿,李星缘也不至于被发配到后山砍柴,更不会被王应龙三人打。只是生活没有如果,今日想起,墨含烟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
“啊……”王应龙惊叫失声,他也曾想过李星缘或许会死,毕竟姜云后来说他最后一掌动用了全部真元。真元入脑,就是神仙也难以幸免,更何况李星缘。可是当噩耗传来时,却依旧一惊,毕竟那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在他们手中凋零。
“鬼叫什么?一惊一乍的。”墨含烟横了王应龙一眼,才又转头,“你还是想想自己该怎么办吧。”
“师妹,你不会告诉墨师伯吧。”王应龙紧紧盯着女孩,似乎要将她看穿一般。
“干什么这样看着我?”墨含烟警惕地看了一眼王应龙,旋即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你告诉我,那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个字都不许漏,若是说得好了我便考虑一下,若是说得不好或者我不满意就去告诉爹爹。”
王应龙叹了口气,苦笑着将事情原委向墨含烟说了一遍。
在王应龙有些恐惧的声音中,墨含烟仿佛看到那个身材消瘦的男孩,在三人中间风雨飘摇,无论如何也不肯倒下去,孤独地坚守着最后的尊严,直至七窍流血,再也无法爬起来。
“哼,好啊,我当你们是什么英雄,欺负一个刚入门的弟子,还三打一。”墨含烟冷笑一声,心更没由来地狠狠抽搐一下。
“不、不是我的错,都是姜云,都是他出的主意,若不是他,我们怎么会第二次去……”话一出口,王应龙脸色登时惨白,急于辩解下,却不小心抖出真相。
“第二次?”墨含烟脸上挂着奇怪的笑容,缓缓转过头,一双眸子直视王应龙,“你说第二次?”
王应龙不敢对视,点了点头低下头去。
“好,好,好,你们真当我们清音阁没有人了吗?”墨含烟的声音猛然高亢起来,啪地一掌将青花侍女茶盏拍个粉碎。
“师妹,你听我说,你听我说。”王应龙连忙摆手,若是任墨含烟大喊大叫,不用告诉也人尽皆知了,连忙解释道,“第一次我们只稍微教训他一下,回来后姜云说怕他找墨师伯告状,便说再去给他点颜色让他闭嘴,所以我们、我们……”
“现在他闭嘴了,你们满意了?”墨含烟冷笑着站起身,李星缘的际遇,怎是一个‘冤’字便能带过的。短短几日,他到底吃了多少苦,承受了多少伤,其中辛酸,又有谁能体会?
“师妹,不要啊,师妹,求你不要告诉墨师伯,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王应龙见墨含烟神色不对,一把拉住她,泣不成声道。
墨含烟站在原地小脸儿铁青咬紧牙关,内心也是天人交战。
她与王应龙从下一起长大,自打记事起便常与王应龙在一起,那时为了他王应龙便与比自己大几岁的孩子打架。后来渐渐大了,墨含烟鬼心眼儿越来越多,王应龙被当枪使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但他就像一头老黄牛一般,明知墨含烟骗他也义无反顾的相信,更容不得墨含烟受半点儿委屈。悄无声息中,女孩心底最柔弱的部分早被触动,否则墨含烟今日也根本不会与他废话。
但反过来,李星缘更是无辜的,平白无故被三人打了两次,尤其是这次,七窍流血,性命堪忧,谁来为他做主?
为了此事,爹和娘也满面愁容,爹爹更发誓要揪出真凶,甚至连掌教真人都被惊动,其他各脉更不必说。
一时间,墨含烟左右为难,不知到底该怎么办。
“含烟,你千万不要告诉墨师伯,若是说了我就完了,不要说师伯,就算爹爹也会杀了我的,看在以往的情分上,你要帮我啊。”王应龙拉着墨含烟的袖子不肯松手,偌大一个男人痛哭失声。
良久,墨含烟叹了口气,甩开王应龙坐回椅子里,定定看着摇曳的烛光:“爹爹发誓要揪出真凶,掌教真人也被惊动,其他各脉怕是也一样,此事终究要有个了断的。”
“那、那怎么办?含烟,你主意多,快替我想个办法。”王应龙惊惶失措,他没料到此事竟然惊动门派上下,如果掌教下了决心,就算王玉真人也保不住他。
“必须要有人承下来,否则绝不会善罢甘休。”墨含烟摇了摇头道。
“姜云,姜云,主意是他出的,人也是他杀的,找他,找他。”王应龙忙道。
“不行。”墨含烟果断地摇了摇头,“虽然是姜云一手策划的,但如果他被抓去,你们岂能幸免?”
“那要怎么办?”王应龙脑海中一片混沌,下意识道。
墨含烟眸子里闪过一丝寒光:“另外找一个替罪羔羊。”
“另外?”王应龙手中茶盏啪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墨含烟,仿佛不认识她一般。
“否则,你就等着人来请吧。”墨含烟冷笑一声。
“可是,可是那样岂不害了人家?”王应龙面色犹豫。
“你放心,小师弟资质愚钝,本就不被爹爹看重,若不是掌教真人发话爹爹也不会收他,即便死了爹爹也不会当真让人以命抵命,至多只是废去修为逐出山门罢了。”墨含烟道。
“好,好吧,那要找谁?”
贺老小屋中,墨尽愁、肖云落、林无锋站在李星缘床前,紧紧盯着床上安安静静的男孩。贺老单指扣住李星缘脉门眉头紧锁。
时间在悄无声息中流走,直盏茶功夫,才缓缓放开手指站起身。
“贺老,如何了?”墨尽愁忙上前一步看着老人道。
“出去说话。”贺老并未回答,说着走进外间。
墨尽愁三人对视一眼,面露喜色。昨日贺老预计李星缘今日该绝,也就是说李星缘护住心脉和大脑的那点可怜的真元今日正当耗尽,是以三人才守在床前,若是不妙也好应对。但贺老却要他们出去说话,显然情况有了转机,相互点了点头跟出去。
长案后,贺老翻开医术看了一阵才开口道:“依照昨日情形,此子必死无疑,只是方才老夫发现,他体内护住心脉和大脑的真元并未像预料那样耗光,似乎、似乎……”贺老说着微微一顿,似是在措辞,“似乎可以自主吸纳天地灵气补充消耗一般。”
“什么?”贺老话音落点,墨尽愁与林无锋同时惊叫出声,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的惊讶。
“不错,就是可以自行恢复。”贺老说着别有心意地看了墨尽愁一眼,“虽然不及消耗的速度,却也如雪中送炭,照此情形看来,应该能拖到明日晌午。”
深吸了口气,墨尽愁点了点头:“贺老,我会尽量想办法。”
贺老闻言微微一笑,抬起浑浊的眼睛紧盯着墨尽愁:“我老了,这双眼也浊了,很多事也看不明白,不过有些事情我还是知道的,自从那个未竟只身闯入魔窟后,你们清音阁一脉就在忍忍,直到今天。”
说着贺老喝了口茶:“我在道虚观住了几百年,历经几代人,却只知道合则强,分则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煌煌天道之下,容不得半点龌龊,若是做了,总会有那么一天。”
老人话音落点,墨尽愁肃然起身,拱手道:“多谢贺老指点,尽愁必当牢记在心。”
自从李星缘受伤,墨尽愁的心情就从未好过,尤其是当李星缘那点真元表现出极强的韧性之后更是如此。这两日,除了为如何救治李星缘费尽心思之外,只剩下满腔仇恨,一心要揪出凶手杀之后快,平稳的道心早荡然无存。贺老一番话下肃然警醒,连忙拱手道。
“不必了。”贺老摆了摆手,“道虚三千年道统不曾中断,自有他的道理,希望是我多想了,你们回去吧,若是想到办法再来找我。”
三人躬身,出了贺老的小屋,墨尽愁叹了口气独自走在前头。
“无锋,你师父最看重你,你去帮我劝劝他。”肖云落看着踽踽独行的墨尽愁,泪水在眼圈儿中打转儿,不愿被林无锋看到别过头去道。
“嗯。”林无锋点了点头赶上墨尽愁,“师父。”
“嗯。”侧面看去,墨尽愁仿佛苍老许多,三绺胡须如无根浮萍随风飘荡,目光深邃悠远,看向茫茫黑暗中,“无锋,你可知道师父为何如此重视李星缘?”
林无锋心中一动,他隐约间猜到一些。李星缘刚来时,墨尽愁根本就是不闻不问,自从第二次来过之后才明显不同。
没待林无锋回答,墨尽愁继续道:“你性情质朴,相信早已猜到,我也不必瞒你,我怀疑护着星缘的那点真元与未竟师兄的一样。”
虽然猜到,但亲耳听师父说出,林无锋仍是震惊不已。他虽未亲眼看到过那位几乎成为清音阁精神象征的未竟师伯,却也耳濡目染了四十余年。尤其是近几年,他被墨尽愁视为下一任首座后,更频繁听到这个名字。未竟神秘的面纱也随着他的认知渐渐揭开,同时他也真实地感觉到未竟的惊才绝艳。若是清音阁能再出一个未竟一般的人,师父毕生的心愿指日可待。
林无锋并非没有私心,只是他从小在墨尽愁身边长大,耳濡目染下早将清音阁兴衰存亡放在第一位,一瞬间,他也清楚地看到墨尽愁的内心。
“师父,您放心,我定然鼎力辅佐小师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林无锋面色冷峻,无比郑重。
“无锋啊。”墨尽愁叹了口气,“李星缘是与不是还不确定,当前最重要的就是医好他,为师与你说这些的意思是……”墨尽愁说着停住脚步仰望沉沉黑暗,似乎寻找天边的那点光明,“以后清音阁方面的事物全部交给我,你安心闭关吧。”
“师父。”林无锋哭喊一声扑到墨尽愁身前,“师父不要,弟子去,弟子这就去紫阳峰,就算跪上三天三夜也要向掌教真人求来碧海珠。”
“三天三夜。”墨尽愁冷笑一声,“就算求来又有何用?”
林无锋当即一愣,却见墨尽愁面色冷峻,一双眸子如利剑般射向他:“他们一向自视甚高强我百倍,但我墨尽愁一辈子却从未求过他们,反倒是他们来求我。今次他们都不动声色,就是再等我去求,哼哼。无锋,你记住,我清音阁男儿,纵然是死也不要去求他们。”
墨尽愁一席话铁骨铮铮,掷地有声,在林无锋心头回荡,他点了点头:“师父,清音阁不能没有你,弟子请赐一枚‘金元丹’。”
‘金元丹’是清音阁秘法炼制的丹药,也是道虚观禁忌丹药。此丹效用过于霸道,根据炼丹时所用药材年份不同而聚集不同程度灵气,服下之后更如江河决堤爆发猛烈异常,极致处可瞬间提升百年修为。
天道之下,物极必反,‘金元丹’功效越猛烈,药效消失后散功越快,越多。林无锋四十年修为,若是强行提升至一甲子,散功之后定然修为全失,变为凡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