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接过墨尽愁脱下的黑毫大氅挂好，肖云落问道。

“还能如何，他们相互推诿，还能有个结果？”墨尽愁说着坐到椅子里，肖云落也将茶送她他手中。

肖云落最是了解墨尽愁，听他的口气便知在紫阳峰那几个真人定然奚落他一番，皱眉道：“掌教如何说？”

“还不是和他们一样，哼哼哈哈，尽说些没用的？”墨尽愁重重放下茶杯道。

“那怎么办？难道就这样放下？”肖云落方才去看过李星缘，想到那个插满银针躺在床上的瘦小身躯，心不由得揪在一起。

“放下？”墨尽愁眉毛一挑，“若是此事也能放下，我这首座不做也罢。”

肖云落点了点头，目光却是一黯：“尽愁，你也不必太过执着，百年前，未竟师兄时你也曾说过，直到今日却也没个所以然。有些事，即便穷尽一生也未必能达到。”

墨尽愁的脸不自觉地抽搐一下，目光越发凌厉：“此事你不必劝我，只要有我在一日，他们休想欺辱。”

肖云落点了点头：“我方才去看过那孩子了。”

“如何？”墨尽愁端起茶杯。

“贺老说他被水属性真元侵入大脑，才致使昏迷不醒。”肖云落一直盯着墨尽愁的眼睛。

墨尽愁悚然动容：“怎么可能？就算大成之人大脑和受不得半点创伤，否则魂飞魄散，他如何能？”

“我想也是如此。”肖云落说着挑亮烛火，“贺老在道虚观多年，虽不修仙术道法，医术却精湛无匹，断然不会看错。无锋说贺老说过，星缘的真元极为特殊，只有一点点，却一分为二，一头护住心脉，一头护住大脑，且韧性极强，才不至魂飞魄散。”

“有这等事？”墨尽愁放下茶盏，一对眸子深邃无比。

“无锋决计不会说谎。”肖云落点了点头，林无锋一向忠厚，深得墨尽愁和肖云落信任。

“快，随我去看看。”墨尽愁说着站起身，心也骤然收紧，恨不得一步穿越虚空走到贺老的小院儿。

“师父，师娘。”贺老的小院儿中，林无锋正来回踱步，见墨尽愁与肖云落走来忙道。

“嗯。”墨尽愁点了点头，“他如何了？”

“贺老正在查看。”林无锋说着推开屋门。

墨尽愁举步进屋，一股淡淡的药香扑面而来，莹莹灯火中，只见贺老坐在床边，单手扣住李星缘脉门凝眉沉思。

墨尽愁回头看了一眼，朝他们点了点头才迈步走进里间，目光落到李星缘身上。

如昨日一般，李星缘赤身裸体静静躺在床上，身上插满银针，面色平静，宛如熟睡，只有平缓的胸膛和惨白的脸色在无声地昭示那个瘦小身躯内的痛苦。

贺老只扫了一眼墨尽愁便转过头去，慢慢将李星缘的手放回原处才起身走到外间。

“贺老，如何了？”在老人面前，墨尽愁火气全无，亦步亦趋跟出外间道。

贺老并未言语，径自坐到长案后，端起温热的香茗喝了一口才抬头道：“明日此时，你去准备吧。”

墨尽愁眼角不自觉地跳了一下：“就没有其他办法吗？”

“你去取来碧海珠，或是舍得一甲子修为，老夫有五成把握让他复原。”贺老说着拉开抽屉，取出两颗药丸递给林无锋，“温水送服。”

林无锋接过药丸转入里间，墨尽愁则一屁股坐到椅子里。

要去掌门那里求碧海珠几无可能，那碧海珠被掌门视为至宝，岂能与他救一个普通弟子？而自己的一甲子修为……墨尽愁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就算他想也不能，眼下四脉正意欲瓜分清音阁产业，若是自己再失了一甲子修为，四脉必定再无顾忌，莫说是那些产业，清音阁一脉或许都无法保住周全。

“贺老，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肖云落岂能不知墨尽愁的苦处？替丈夫解围道。

“朝夕三叩首，早晚一炷香，祈求上天保他灵识不灭，为来世留得一份夙缘。”贺老说着闭上眼睛。

墨尽愁也闭上眼睛。贺老的意思很明显，李星缘的第三条路就只有死，若不是他自身那点韧性惊人的真元或许早不用如此伤脑筋。同样，若不是那点真元，或许墨尽愁根本不会第二次来看他。可偏偏就是那点少得可怜的真元，让墨尽愁看到一丝希望，一丝清音阁中兴的希望。只是这点希望也只剩下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后，一切将重归平寂。

“尽愁不要想得太多了，也该那孩子有此劫，我们想了也是无用。”肖云落叹了口气摇头，她敏锐地察觉到从贺老那回来后，墨尽愁似乎有些冷了，一股无形的杀气笼罩着他，让人心悸。在肖云落的印象中，墨尽愁上一次出现在这种样子还要追溯到百年前，当时还不是清音阁首座的他听到未竟只身进入魔窟的消息后与现在如此相似。那次之后墨尽愁如疯了一般修炼，发誓要替未竟报仇，直至今日也不曾放弃。

“夫人。”半晌，墨尽愁才缓缓开口，“明日你去含烟那探探她的口风。”

“你还怀疑女儿？”肖云落有些不悦，“今日我就去了，她毫不知情。”

“毫不知情？”墨尽愁冷笑一声，“整个道虚观算在内，与星缘有隙的也只有她，哼哼。”

“那又怎样？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丫头，纵然想要报复星缘也只会如侠女般直接找上门，更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决计不会干那种事的。”肖云落道。

“无锋私下里与我说，这几日有弟子看到王应龙去了清心阁，星缘为金属性功法所伤，这王应龙便是道虚观身具金属性功法弟子之一，况且他心胸狭隘，又对含烟有意，见不得含烟受委屈，又受了蛊惑，一怒之下将星缘打成重伤也说不定。”

“不会吧，若是那样含烟岂能答应？更何况含烟对他根本就是无意。”肖云落皱眉道。

“无论如何也要查清此事，还星缘一个公道。”墨尽愁说着深吸了口气站起身走入里间。

只是为了还他一个公道么？

看着墨尽愁瞬间苍老下去的身影，肖云落暗自叹了一句。这其中，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辛密！

“说，到底是不是你干的。”守尘轩大殿内，王玉真人高坐主位，一掌拍在桌子上怒道。

下方，王应龙双腿一颤‘噗通’跪在地上：“不是我，不是我，我与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如何会害他，爹爹明察。”

“龙儿，快起来。”王玉真人身侧，妻子黄玉兰起身拉起王应龙，转头怒道，“威风什么？五脉聚首时怎么不见你有这样的能耐，哼哼，回到家威风起来了，真是大丈夫。”

王玉真人哼了一声，狠狠瞪了王应龙一眼：“若要让我知道是你，非打断你的腿。”

王应龙躲在母亲身后，偷看王玉真人一眼马上缩回头，眸子里闪过一丝惊恐。那日打了李星缘之后他一路跑回自己的小屋，喘息甫定仍觉后怕，现在想起李星缘仰面朝天七窍流血的模样都不禁胆寒。

从那日后，王应龙每日中规中矩，勤修苦练，生怕被人知道，再不敢惹丝毫麻烦，生怕露出马脚被找上门来。却不想今日王玉真人突然问起，幸好他早与姜云、赵明阳商议好。饶是如此，在王玉真人积威下也险些跌倒，多亏了母亲照应才掩饰过去。

“龙儿，你先出去。”黄玉兰拍了拍额儿子的脑袋又转头朝向王玉真人，“怎么了？一回来就发那么大的火儿？”

王玉真人端起茶喝了一口才道：“今日五脉齐聚，墨尽愁那老儿大发雷霆，上次我与你说过的那个迟钝小子不知被何人打伤，而且不止一次。这一次七窍流血，估计是不活了。墨尽愁这才闹上紫阳峰，要掌教真人主持公道。”

“那与龙儿何干？又不是龙儿伤他弟子。”黄玉兰不屑地道。

“墨尽愁说，那个迟钝小子被三人所伤，体内有三股不同属性真元，一为水，一为土，一为……金！”王玉真人也皱起眉头。道虚观金属性弟子本就少，除去在外办事和闭入死关者所剩更寥寥无几，王应龙恰是其中一个。他深知王应龙的脾气，与墨含烟一样惹是生非。不同的是墨含烟身上有一股子男儿气，英姿飒爽。而王应龙则阴险许多，又容易冲动，保不齐作出什么事来。

“金属性？”黄玉兰也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拍案而起，“好啊你个王玉，亏你还是一脉真人，人家都欺负到头上来了，还帮着人家回家里耍威风。你怕他们，我可不怕，我倒要看看肖云落到底长了多少本事，当年她赢不了我，今天能否办到。”说着黄玉兰站起身就要走。

“玉兰。”王玉真人眉头一皱叫了一句，“你去做什么？那李星缘被人打的七窍流血，掌教震怒，命道虚上下彻查此事，你现在找人家理论，掌教面上岂能过去。更何况我只是吓吓应龙，让他引以为戒。”

“哼。”黄玉兰一甩手坐回椅子里，“墨尽愁夫妻也真是长脸，这么多年别的本事没见，哭天抹泪却炉火纯青，偌大一个清音阁让他们弄得人脉凋零，还死皮赖脸霸着位子，真是可笑至极。”

“你也不要整日护着龙儿，看他现在，成什么样子了？修了十年，却刚刚到筑基五重天，多少入门晚的弟子都超过他了，还如此不思上进，整日想着如何计算别人占些蝇头小利，年末岁考就要到了，若是再如去年一般，岁考结束就把他送入千罚洞。”王玉话锋一转怒道。

黄玉兰闻言叹了一声：“应龙也是太不争气，每日只顾想着那墨含烟，怎么劝她也不听，更无心修炼，要不然就与赵明阳、姜云在一起厮混，是该管管。”

“哎……”王玉真人也叹了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虽身为一脉真人，在江湖上呼风唤雨，却唯独管不住王应龙。道虚观也没有子承父业一说，各脉真人向来以能者居之，若是王应龙不争气，王玉真人再如何算计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大权旁落。

“方才你说那李星缘究竟如何了？”王应龙一直是他们一块心头病，既然治不好，两人也都刻意回避，黄玉兰转过话头儿道。

“方才我派千资送了一颗玄黄丹过去，千资回来说那李星缘赤身裸体躺在床上，面色惨白，周身被贺老插满银针，耳鼻口眼处均有血点，墨尽愁说他七窍流血并非虚言。而且林无锋还说贺老亲口断言，若是没有大能者为其续命，最迟不过明日酉时。”

“究竟是何人下的手，竟然如此狠毒？”黄玉兰闻言皱起眉头。

王玉真人摇了摇头：“具体谁也不知，都在猜测，墨尽愁确实大发雷霆。”

黄玉兰眉头皱的更深：“墨尽愁脾气虽然暴躁，却也不至于为这么个新入弟子发这么大的火儿，莫非其中有什么原由？”

“能有什么原由。”王玉真人微微一笑，“还不是为了那点产业？”

“那点产业他以为还能保得住么？”黄玉兰闻言不屑地道。

“呵呵，样子总要做的嘛，否则就不是他墨尽愁了。”王玉真人胸有成竹。

“掌教真人怎么说？”黄玉兰转向王玉。

“哼，我们若不闹大了他永远不会开口。”王玉撇了撇嘴。

黄玉兰看着窗外：“那怎么办？你们就一直这样闹下去？”

“闹，继续闹，他闹咱们也闹，掌教也乐得这样儿，他还想保住那点产业，做梦！”王玉脸上笑容不减，眸子里却闪过一丝寒光。

“你们这么闹，最后四脉平分，掌教岂不占了大便宜？”黄玉兰转头看着王玉，微微眯起眼睛。

“他占什么便宜？我们虽然闹，但最终还要他来决定，若是成了，墨尽愁更会记得他。”王玉笑道。

“无极真人与素颜真人也不是易与，你要小心行事。”黄玉兰还有些不放心。

“无极真人虽颇有心机，却藏不住事，逞些口舌之快罢了。倒是素颜真人颇难应付，喜怒哀乐不言于表，要多加小心。”王玉点头道。

“哼，那女人蛇蝎心肠，若不是心机深厚，一脉首座的位子轮的到她？肖云落也不必跟着墨尽愁受一辈子罪。”黄玉兰冷哼一声道。

“自古成王败寇，素颜真人能有今天，确实也有过人之处，而且近些年来，她修为进境颇快，处事也愈发圆滑老道，是个劲敌。这次若不是她提出，我们还没想到取清音阁名下产业。”王玉真人自嘲地苦笑一声。几个男人加一起，心机却不如一个女人，也是莫大的讽刺。

“该着他清音阁失势，我们如此也是顺天行事，落难的若换成我们，他墨尽愁一样不会手下留情。”黄玉兰也道。

“就是如此。”王玉笑着端起茶杯浅啜一口，“还有，夫人这段时间要看好龙儿，他年纪还小，不知上进，要多督促他，否则你我就算打下再大的江山也要拱手于人呐。”

“龙儿还小，你也莫要逼得太紧，我督促便是了。“黄玉兰点了点头。

晨曦破晓，红日初生，肖云落翻了个身，却扑了个空，张开眼处，往常就在一旁的墨尽愁早穿好衣服坐在窗前，眸如远星凝视窗外那轮冉冉升起的太阳。

披了件衣服站起身，肖云落起身下床走到墨尽愁身旁：“怎么不多睡会儿？”

“哦，睡不着，便起来看看。”墨尽愁看了肖云落一眼目光又落到远方。

肖云落鼻尖一酸。方才墨尽愁听到她声音时的样子分明是没察觉到她过来，以墨尽愁的修为，就算熟睡中方才的脚步也瞒不过他。而且墨尽愁回头的一刹那，肖云落注意到他双眼中布满的血丝和疲惫的神情，这一夜，恐怕他从未合过眼。两人同舟共济百十年，肖云落从未见丈夫如此疲惫过，今日突然发现，纵然修道可以容颜常驻，丈夫也确实老了，不再年轻！

“为星缘担心么？”肖云落虽然不知道墨尽愁心底想着什么，但自从昨日看过李星缘之后他便一直不郁郁寡欢，似乎有什么棘手的事情难以决断，这在雷厉风行的丈夫身上十分少见。

“你还记得未竟师兄吧。”墨尽愁并未回答，缓缓开口道。

“嗯。”肖云落虽然不知道墨尽愁为何要提起未竟，却明白丈夫并不会无的放矢，点了点头。

“当年初入道虚观，未竟师兄与那李星缘一般，木讷寡言，师尊曾断言，未竟师兄今生限于金丹五重天。”墨尽愁说着，眼前仿佛有了一个模糊的影子，身材消瘦，黑发飞扬。

“初始，未竟师兄修为进境确实缓慢无比，整整用了将近两年的时间才完成筑基一重天的修炼。步入一重天后，师尊为他测试真元属性，却惊讶地发现根本无法测出。师尊不急反喜，嘱咐师兄勤加修炼。又用了3年，师兄迈入筑基二重天，师尊再次为他测试真元属性，才发现他乃金木双属性真元，金克木，却可雕琢成器。至此之后，师兄进境神速，才正式崭露头角迈入江湖年轻一代弟子绝顶高手之列。”墨尽愁说着深吸了口气，深秋初冬凛冽的凉意让他精神一振，继续开口道。

“私下里，师兄曾亲口对我说过，双属性真元在显露原本面目之前相互之间可以奇异地融合，更为纯粹，无论韧性还是凝练程度都较之分开后强上许多。昨日你说星缘一点真元一分为二，一面护住心脉，一面护住大脑我就知道，未竟师兄在天之灵不忍看我清音阁没落，又将一个绝世奇才送入门下，完成他未竟的事业。”墨尽愁声音平缓，没有丝毫波澜，两行晶莹的泪水却无声地划过脸庞，悄悄滴落。